她推開房門,屋子有些暗,適應了片刻,纔看清楚,屋子很簡單,一榻一幾,一個小衣櫃,不過很乾淨,沒有一絲灰塵。
而榻上側躺着一人,正是李氏。
宋玉緩緩走過去,在小几旁邊坐下,細細打量着母親。
李氏沒有入睡,知道有人進來,以爲是宋寶,她沒有支聲,不過,半天‘宋寶’沒有反應,她這才轉過身來,看着那人,愣住。
“娘。”宋玉輕喚一聲。
李氏身子一抖,嗖的坐了起來,張張嘴,最後冷笑一聲,“怎麼,知道來看這個娘了?”
宋玉目光淡淡,“娘身子可好?”
李氏冷言,“好得不能再好。”她將宋玉上下打量一番,“你是不是去找燕榕了?”
“沒有。”
“那你把我丟在這裡算怎麼回事?”李氏說着突然想到什麼,語氣加重了幾分,“告訴你,我是不會離開京城,除非我死。”
宋玉垂下眼眸,“我還是會送娘走,他們都認爲娘離開了京城,如今時機正好。”
“呵,原來是金蟬脫殼,你當真聰明,從小便是。”
提到幼時,宋玉目光閃了閃,“娘,我當真是宋衡的女兒嗎?”
“什麼?”李氏聽她說來,滿臉詫異,片刻,怒不可遏,“宋玉,我並非你親孃,你可以不認我,可以不顧十幾年來的養育之恩,但是你現在連親爹孃都不認了?你當真是出息了,當了大官,還是燕榕許諾了你什麼,你從小讀的聖賢書呢?”李氏怒斥着,言語之間又充滿着諷刺,“爲了一個燕榕,你連自己的家仇也不報了?可憐你父母在天之靈……”
“我去了蘇州。”
宋玉靜靜說來打斷李氏的話,李氏一驚,愣了片刻,將她看住,這才發現,此時的宋玉與往日大不相同,冷靜得像是換了一個人。
她心裡咯噔一下,莫名有些慌。
宋玉緩緩起身,來到榻前,“咚”的一聲跪在她面前,“娘,我不是宋衡的女兒是不是?”
“娘一直在騙我,說我父母被太后所殺,讓我爲父母報仇,其實是爲了娘自己是不是?”
“娘,你到底把玉兒當成了什麼?你復仇的工具嗎?”
原來平靜的嗓聲,突然一啞,像是控訴,李氏對她的不公,“娘對玉兒的愛也是假的嗎?”
她微揚着頭,固執而絕望的看着這個,她敬愛的母親,又如此狠心欺騙她利用她的母親,淚水嘩嘩流下。
李氏瞬間呆住。
“娘,我到底是誰?”
“娘……”
宋玉一陣低呼,李氏猛的回神。
她看着她,一字一字,咬牙道,“玉兒,是不是,那間客棧老闆的,女兒?”
李氏聽言雙眼頓時瞪得極大,是驚鄂,是恐懼,更是憎恨。
“不,不。”李氏搖着頭,向牀內縮了縮,一些不堪的往事,突然出現在眼前……那人拿着一個饅頭將她騙到雜房裡,把她壓在地上,撕扯她的衣衫。
“只要你把我伺侯好了,每天都有你吃的。”
“臭女人,不要給臉不要臉。”
“樣子難看些,這身段還不錯。”
“臭女人,我看你還偷懶,打不死你……”
李氏一個顫抖,雙手捂住臉。
“娘?”宋玉移前兩步,突然李氏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力氣之大,讓宋玉身子偏向一邊,嘴角滲出血絲。
李氏還不解氣,又拿起牀上的枕頭,朝她身上砸去。
“滾,滾……”
“哈哈……”李氏又變得瘋狂起來,“不錯,你怎麼可能是宋衡的女兒?你做夢!你癡心枉想,宋衡夫婦是好人,他們阻止那畜生打我,還給我看病……那畜生,你那親爹,禽獸不如。”
李氏惡狠狠的大喊,宋玉一手撫着臉,癱坐在地上,目光怔怔,原來,她的猜測是真的。
心疼得如刀割,不,是麻木。
“我恨不得殺了他,殺了你們全家,他死得活該,你們一家死得活該,若不是那些黑衣人,若不是那場大火,總有一天,我會手刃仇人,一個劉蛾,一個便是他,還有你。”她手一指。
“我帶着宋寶躲入地窖,卻發現你也在,呵呵。”李氏說着笑着,“原來,你與你那兄長在躲貓貓,我一氣之下便掐上你的脖子。”李氏做了一個掐手的動作,目光猩紅,“我見你閉上了雙眼,我見你蒼白了臉頰。”她忽爾喘着粗氣說着,“若不是宋寶上前咬上我的胳膊,呵呵……你還有今日?”
什麼?宋玉搖着頭,不敢相信,原來,還有那麼一幕,她的母親曾想過殺她?
李氏目光兇狠,“你當真命大,這樣也都未死,我推開宋寶,未料他撞在牆角上……”
李氏雙眼微眯,痛苦的回憶着那驚心動魄的幾日:
“小哥哥?”
宋玉見宋寶暈了,急急跑了過去,搖着他,“小哥哥,你怎麼了,怎麼了?”
她轉過頭來,看着李氏,李氏愣愣的,看着自己的雙手。
她剛纔做了什麼,對一個三歲小女娃起了殺心?
“姨,我聽話,我不玩躲貓貓了,我要娘。”宋玉坐在地上,大哭起來。
李氏頓時一癱,這時,突然外面傳來打殺聲,她一驚,立即將宋玉的嘴捂住,宋玉也機靈,閉上嘴睜大着雙眼,一眨不眨的隨着李氏看着地窖的入口。
直到一陣濃煙撲來,李氏咳嗽不己,宋玉扯了扯李氏的衣袖,“姨,那邊有水缸,咱們把衣服脫了打溼捂在嘴上,就不會被煙嗆了。”
李氏驚訝於宋玉的聰明。
接下來她們在地窖呆了五日,幸得地窖有藏食,只是宋寶受傷發起燒來,李氏自責,愧對宋氏夫婦的囑託,宋玉卻聰明的倒上酒,撫在宋寶的額上,手腳上,“娘說,這樣就會好了。”
果真,到了第五日,宋寶甦醒卻變得癡愣。
她必須得出去,夜晚,外面沒有任何動靜,李氏背起宋寶,宋玉拉上她的褲角,“姨,不要丟下我。”
“妹妹,妹妹。”宋寶也是喃喃說道。
李氏一咬牙,便將這個仇人的女兒一同帶走……
“記住,你的父親叫宋衡,你是他們的女兒。”
“他們被壞人殺死了,哥哥也受了傷,你長大了要爲他們報仇。”
“玉兒要怎麼報仇?”
“好好讀書,考取功名。”
……
李氏回憶着,跌下牀榻,抓起宋玉的衣領,“我那有騙你,你那該死的父母也是死在太后之手,再說了,你難道不該爲你親爹贖罪嗎?那個禽獸侮了我,我卻養大了他的女兒,呵呵,這是你們家欠我的,你知不知道?父債子還,你與燕榕都是一樣。”
她將宋玉狠狠一推,艱難的站起身子,走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水猛猛灌了一口,一個勁的譏笑。
父債子還,父債子還。
“這麼說來,只有宋寶是宋衡的兒子。”
“不錯。”
“我還有一個哥哥……”
“早死了。”李氏冷笑。
宋玉知道那二具小兒屍首,也許就有一具是他親哥哥的,還有一具,正如那老婆婆所言,客棧旁邊有土地廟,廟內時常有小乞丐在那裡過夜。
零星的片段,湊成一起,便成了整個事件的真相。
而宋衡夫婦之死,她也明白是怎麼回事。
宋玉拭了拭嘴角的血,扶着牀榻起身,緩緩朝門口走去。
“你去那裡?這次我將一切都告訴了你,你難道沒有一點自責之心嗎?”
自責?她該自責些什麼?
自責她是一個罪人之女,一個無賴之女,一個強姦犯之女?
瞧瞧,她的身世多麼不堪。
她沒有回答,繼續朝前走去。
李氏嗖的站起來,“宋玉,我養你就是爲了讓你贖罪的。”
到如今,娘還要逼她。
“娘,你有沒有當我是女兒看待?”
“沒有。”李氏想也沒想回答,咬牙道,“每次看見你,我就會想起那禽獸,而我還得裝着疼你,憐你,你可知我的心有多恨多痛嗎?”
宋玉聽言,嘴角一扯,露出淡淡的笑容,“可我有,從小,我就當你是親孃,比任何人都親的親人,那怕,我連他也不要了,我怕他會傷到你,我更怕,你心裡難過。”
宋玉低聲說來,輕輕拉開房門,陽光照射進來,將她影子拉得極長,將她臉色照得蒼白如雪。
李氏瞧着她的身影晃晃然的消失,猛的坐在椅上,雙手捂住臉,雙肩抽聳,久久不語。
她走出了院子,走在了大街上,熱鬧的大街,行人如水,將她撞得東倒西歪。
她神色恍惚,倒也怪了,心裡不覺得怎麼難過,或許,她早有心裡準備,她也早做了決定,她什麼也沒有想,大腦一片空白,她只是靜靜的走着,也不知要去那裡。
突然一個小乞丐將她撞倒,她乾脆扶着牆角坐下。
“皇陵建成一座劉氏七廟,你們聽說沒有?”
“聽說了,當今皇上專爲太后所設。”
“這太后都建七廟,其地位豈不與皇上一樣尊貴?”
“什麼一樣,是比皇上還尊貴。”
茶肆裡衆人的談論轉來,宋玉靠在牆上,閉上了雙眼。
“這天下道底姓劉還是姓燕?”
“誰知道呢?反正皇上做不了主。”
“聽說後日,皇上還要親自攜太后前往太廟祭祀呢。”
“嘖嘖……太后這叫篡國還是皇上主動讓位?”
“國子監爲了此事罷課了,聽聞還抓了不少人。”
“管誰當權,只要咱們老百姓安穩就好,劉太后不是下令減免賦稅了嗎?”
“切,那是賄賂天下,誰知道以後會是個什麼樣?”
“別說了,不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