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緊嗎？”謝琅琊感覺到肩上一沉，側頭一看，連城雪靠在了他身上。
連城雪將長髮都披散下來，順着肩頭如瀑滑落，臻首微垂，逆光的燈影落在她臉上。
她搖了搖頭。
謝琅琊擡起手來，安慰地環住她的身子，拍了拍肩膀。
在他對面，燈燭正燒到昏黃，灑落一地半明半暗的冷光。
幾道人影圍在巨大的漆紅大案邊上，身後還侍立着兩排人。
那兩排人個個如同冰雕，沒有表情，也不近前。
謝琅琊站在漆紅大案的另一角，眼神微微一挑，就能看清楚桌案上鋪展的龐大地圖全貌。
略微泛黃的地圖在燈光下流淌暗影，像是下一秒就會被燒焦。
站在首位的歐陽徵並不介意，手裡託舉着一團明亮的真氣光暈，貼着地圖來回照耀。
謝琅琊看着他的動作，那真氣光暈的熱度，燒着這種老舊的紙張只是眨眼的事。
這麼貼近晃盪都沒事，看來歐陽徵對於真氣的操縱，也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謝琅琊拉住連城雪的手，繞過漆紅大案，靠近人羣了一些。
他歪歪頭，目光隨着歐陽徵的指尖，在地圖上轉動。
“那個消息，”沈子夜開口了，聲音更如悶雷般沉冷：“可靠嗎？”
歐陽徵並不擡頭，一心在地圖上搜尋着什麼：“「風雲戰盟」第一次被攻時，沈盟主不就是從那個神秘人那裡，得到消息的嗎？”
謝琅琊動了動血瞳。
“雖然那人傳遞給我訊息，驗證了顧冷香攻擊「風雲戰盟」的事實。但僅是那一次，不足以讓我們一直信任這樣的訊息。”沈子夜支起身子，雙手支撐桌案，冷冽的眼神掃了在場所有人一圈。
他的目光，最後停留在謝琅琊身上。
謝琅琊擡起眼角，掃了沈子夜一眼。
“沈盟主的擔憂也有道理。先給一個準確的信息，博取我們的信任，之後再用同樣的方法進行欺騙，我們由於信任感的慣性，還是會相信。”歐陽徵笑道：“這種欺詐之術，的確屢試不爽。”
“既然如此，”沈子夜道：“難道我們不該留個心眼嗎？”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歐陽徵。
昏黃的燈光之下，他溫順如貓兒般的笑眯眯的神情，顯出一絲詭異。
“但是，”歐陽徵不急不躁，語氣悠然：“這次的訊息上，附有「禁言之血」啊。”
謝琅琊一挑劍眉，凜冽的聲色磁性逼人：“「禁言之血」？”
那幾個人都瞥了他一眼。
謝琅琊根本不看他們，血瞳凝靜，腦中碎光飛旋。
“「禁言之血」是一種下毒誓的咒術，附在某一物上，那麼製造這一物的人，必須保證該物真實無欺。若有造假，該人便會經脈斷絕，自食惡果。”謝琅琊淡淡道：“看來，送消息的人已下毒誓，確保該消息的真實性。”
“那人，”歐陽徵俯下上身，逆着燈光擡起眼睛，靜靜看着謝琅琊：“應是考慮到我們對這樣的消息，會有所懷疑，才下這麼一招。”
“看來，”冷媚娘低聲道：“敵人內部有人反水呀。”
謝琅琊心裡有了輪廓。
他被歐陽徵突然召來，說是戰況有變，原來是收到了泄露敵方下一步計劃的消息。
這消息應該是……
“但是利用「屍鴉」那種妖物傳信，那人也不是什麼正派之人。”沈子夜冷冷道，抱起雙臂，用眼角餘光示意了一下地圖：“歐陽先生，就在你手邊。”
歐陽徵手指一停，好脾氣地笑笑：“多謝沈盟主，我這眼神確實不濟了。”
謝琅琊視線微擡，看到了他手邊的標記。
「天極泉眼」。
謝琅琊調動靈臺中的「扶風大陸」全圖，細細對照：“這就是敵方下一步攻擊的目標嗎？”
“真是劍走偏鋒。”歐陽徵大大方方接話，彷彿這一場會議，只是他跟謝琅琊之間的密談而已，不在意其他人：“敵方長久以來，下手目標都是「扶風大陸」東方地帶的各個門派，滅了無數小門派，又重創「白澤靈脈」。”
“按照思維慣性，我們佈防的重點也在各個門派。而他們突然倒轉矛頭，去攻擊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地方，若不知道這個訊息，我們定然會措手不及。”謝琅琊輕撫下巴：“敵方那些混蛋，個個都是人精啊。”
冷媚娘瞟了一眼身旁的少年，他認真思考的模樣，透出一股令人戰慄的冷意。
她一側身，晃了晃下巴，做了個“請”的示意：“少俠與歐陽先生思維相配，想得周全，不如走近一些，也好看得更清楚。”
謝琅琊看了她一眼，又用眼角一斜沈子夜。
這兩人心裡都不大爽，他們的地位高出謝琅琊百倍，卻被他搶了話去。
看來，縱使是名門首腦，該是小心眼也還是。
謝琅琊懶得在意，一聳肩膀，乾脆挪到歐陽徵旁邊，站在首位上。
連城雪跟在他身後，半身靠在他身上，歪歪頭看過來。
“這幫人真會攻擊軟肋。”歐陽徵手指一挑，手中的真氣光暈浮游出去，漂浮在桌案中央：“他們是看準了「扶風大陸」與「山海奇境」矛盾尖銳，就要照着這根軟肋來一擊。”
謝琅琊道：“怎麼說？”
“「天極泉眼」是橫貫兩個境界的水源，對兩個境界的水源供給影響甚重。”歐陽徵轉向他：“如果「天極泉眼」被破壞，「山海奇境」的水源就會枯竭三分之一。對於他們來說，絕對是沉重的打擊。”
“這一點，”沈子夜冷笑一聲：“應該怪他們自己資源貧乏，水源少得可憐。”
歐陽徵一擡手，向下壓了壓，溫順笑道：“沈盟主，這話說得太過了。”
“所以，”謝琅琊自顧自思考：“「天極泉眼」如果出事，「山海奇境」就會算到我們的頭上，那些個脾氣甚差的前輩們就會加倍爲難我們了？”
“畢竟兩個境界有盟友之名，他們又剛剛交換了珍貴的「麒麟髓」給我們，幫了大忙。”歐陽徵嘆了口氣：“若我們反過來拖累他們，這話柄可是夠大的。”
謝琅琊輕咬口腔內壁，面色冷酷，點了點頭：“境界之間的交往真是麻煩。”
“哈。”歐陽徵拍拍他的肩膀：“好在我們得到了訊息，現在佈防還來得及。我已經發消息給「帝炎會」，二百門「天火神盾」已經運送過去了。”
“「式神」想要多少都有。”冷媚娘淡淡道。
“我把「風雲戰盟」最後一批補充兵源也拿過去，”沈子夜幽幽地看了歐陽徵一眼：“老本都用上了，能否換來「帝炎會」的誠意？”
“沈盟主不就是想要「騰龍軍團」的助力嗎？”歐陽徵眯起眼睛：“二當家說了，只要這一戰保住「天極泉眼」，他將強行喚醒一部分「騰龍軍團」，送給沈盟主。”
“很好。”沈子夜平行轉回視線：“你們二當家，也終於痛快一回。”
謝琅琊擡起手指，作提問狀：“那麼具體的作戰計劃是？”
“同上次一樣，「式神」開路，同時掩護「天火神盾」。”歐陽徵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小鳥依人般靠在謝琅琊身上的連城雪：“利用這位姑娘的銀絲能量，破壞那顆珠子的總源之力，再用「天火神盾」將敵方攻勢全部反彈回去。”
謝琅琊凝起劍眉：“如何保證「天極泉眼」不被損傷？”
“「天極泉眼」是一個縱深萬里的凹洞。”歐陽徵比劃了一下：“只要敵方的攻勢不進入凹洞，就沒事。”
“也就是說，”謝琅琊在腦中勾勒了一下景象：“要將敵方全部擋在「天極泉眼」圓周之外。”
“至於「黑水玄龜」，”歐陽徵微微頷首：“就要拜託謝少俠了。”
謝琅琊一橫血瞳，眼角冷光輕閃：“我？”
“上次一戰，謝少俠在高空之上壓制住了「黑水玄龜」。”歐陽徵輕撫雙手：“真是能爲驚人，這次也一定可以。”
謝琅琊的瞳光微微一緊。
歐陽徵用貓兒般人畜無害的笑容面對他。
這傢伙……
謝琅琊心中暗道：“那麼……他看到我對「黑水玄龜」做什麼了嗎？”
是否看穿了，謝琅琊奪取寄生體能量的腦洞？
此時，映照在兩人對面的燈燭斷了一截，燈影倏忽一晃。
謝琅琊眼前暗影一閃，再一看，歐陽徵還是那副笑容。
他收回視線，環視衆人：“已經商議定了，此戰拜託諸位同道了。”
衆人禮節性地躬了躬身。
謝琅琊將方纔交流的每一句話，都在腦中過一遍。
“前輩。”他一側身，磁性飽滿的聲線像是一聲夜鷹的低鳴。
歐陽徵只覺耳畔一涼：“謝少俠？”
“那個「天極泉眼」，”謝琅琊仔細想了想，還有疑問：“如何連接兩個境界的水源？兩個境界之間，不是隔着極深的時空界限嗎？”
“這嘛。”歐陽徵與他耳語：“「天極泉眼」凹洞最深處是一片虛空，類似於「洪荒蟲洞」，與穿越兩個境界的介質是一樣的。”
謝琅琊像是個認真討教的好孩子般，做了個恍悟的口型。
“通過這片虛空，「天極泉眼」還能連接到「扶風大陸」的任何一處水源。”歐陽徵道。
“真是萬水之源啊。”謝琅琊貌似感慨。
他心裡暗光一閃。
能連接到任何一處水源……
那也就包括那最遙遠的，極北之地的「風暴北海」了？
謝琅琊對於「風暴北海」以及「鮫人族」，一直心存芥蒂。
他腦中倏然閃過一個滿身尖銳魚鱗、張口撕咬嚎叫的小怪物。
他微微一顫，立刻搖頭揮散這幅畫面。
周圍氣氛變得沉默，能聽到燈燭燃燒輕爆的聲音。
“刷——”
一聲短促的風聲一掠而過。
謝琅琊反應迅敏，一擡頭就鎖定了風聲的來向。
那是一道紫光刮出的風聲，紫光迅速散成霧影，一路行進一路聚形。
霍霜君走到昏黃燈光之下時，身形上還流散着點點紫色光霧。
歐陽徵迎着他走過去，鞠了一躬。
“我跟二叔發了心音，都談好了。”霍霜君瞥了他一眼，一轉視線，看定謝琅琊：“他說「天火神盾」的事沒問題。”
謝琅琊靜靜與他對視。
“但是，”霍霜君咬重語氣，說了個要命的轉折詞：“支撐「天道神盾」的士兵有問題。”
歐陽徵歪歪頭：“不是已經強行解封了一批「騰龍軍團」，來操縱「天火神盾」嗎？”
“「騰龍軍團」蓄力不足，能量沒有完全開啓。”霍霜君冷冷道：“擎舉「天火神盾」，保證陣式穩定沒問題，但是如果持盾推進的話，動作就會凌亂。”
沈子夜握起拳頭，不輕不重地砸了桌案一下。
謝琅琊面無表情地看向他。
“如果不能持盾推進，那就無法將反彈的能量，送到有效的彈射範圍內。”沈子夜一字一頓：“我們商量的這完美的作戰計劃，又頂鬼用？”
霍霜君一捏手指，指節咔嚓一響。
歐陽徵擡手攔住他：“還有時間，我們想辦法解決。”
謝琅琊垂下眼眸，看着昏暗灑落的燈影。
真是要命。
一切都已經商量好了，在這種節骨眼上，卻出現了致命性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