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暗夜之中，水開漣漪的聲音波動出不安的回聲。
投入水中的小石子迅速沉淪，墜入幽深的水底。
一道矯健人影坐在水邊，雙腿岔開，姿態瀟灑。
殘月當空，四周迴盪着低低的蟲鳴。
樹木彎曲成黑黢黢的影子，像是一節節僵硬的肢體。
人影動了動，又拿起一塊石子，向水中投去。
水面很寬，那人卻只是隨意一揮手，就將石子扔到了水面另一端。
石子未及入水，就在貼着水面的小小縫隙中，倏然被打散。
另有一顆石子從側面飛來，精準有力地擊碎了石子。
碎石粉末落入水中，打出一片細碎的漣漪。
水邊的人影擡起頭，蒼白的月影灑落在臉上，全成了逆光：“你小子真討人嫌。”
對着他擡頭的方向，樹頂嘩啦啦搖擺了幾下，枝幹一彎，彈射出一道飛影。
飛影落在水邊，走近幾步，月光才照亮了血紅色的長髮。
謝琅琊抖了抖發間沾染的細小樹葉：“這片青山都被「風雲戰盟」散發的煞氣包圍了，大半夜跑到這裡來，嫌你經脈傷得不夠是不是。”
“去去去。”霍霜君一挪身子，一半臉龐埋進陰影，明澈的瞳光在暗影中輕閃：“一開口就沒好話。”
謝琅琊看着他挪動身子的動作，擡起腳尖，虛踹了他兩下：“再往那邊點。”
“本大爺又不是在給你讓地方。”霍霜君一巴掌甩過去，斜眼示意了一下被水流浸得冷溼的地面：“你就坐那兒。”
謝琅琊聳聳肩膀，一撩衣襬，大大方方坐下。
挨地之前，他引動一絲真氣，將那刺人的溼氣隔離開來。
謝琅琊順便也給霍霜君加了一層真氣，倒不是出於爲他驅散寒氣的好心。
而是爲了刺他一下。
霍霜君冷不丁被謝琅琊的真氣一掃，那真氣中蘊含的尖銳邪氣，就像突然拿鋼針紮了他一下般。
他一凝劍眉，拳頭捏出一聲鋒利的錯響：“我把你這條胳膊也撅折了，你信不信？”
“這麼兇狠，”謝琅琊輕撫下巴：“你一定正在煩心。”
“別用你慣常分析疑點的語氣，分析本大爺。”霍霜君冷冷道。
他撥開暗紫色的長髮，凝眸望着漆黑的水面。
謝琅琊也不說話，揉了揉更加細密的咽喉花紋。
兩個人並排而坐，卻產生了比這暗夜本身，更黏稠的氣氛。
謝琅琊深吸一口氣，呼吸聲清晰得有些詭異。
“我說……”他側過血瞳，瞳子在黑暗中閃爍出雪狼般的寒意。
霍霜君一擡手，示意他閉嘴：“跟你沒關係。”
謝琅琊輕翹眉角，雖然勾起了脣角，但一點也不像笑：“我說什麼了，你就來這麼一句？”
“你不就是想問我回家的事嗎？”霍霜君哼了一聲：“相處這麼久，你小子長几個心眼我都知道。”
“霍少俠真是慧眼看人，看得通透。”謝琅琊貌似感慨：“得了，小雪都跟我說了。”
“喂，你可別說出什麼噁心的話來。”霍霜君後頸一涼，給了他肩膀一拳：“本大爺可不是爲了你，才答應歐陽徵的。”
謝琅琊想了想，這小子所說的“噁心的話”，應該是向他道謝之類的。
感謝的話，平白說出來的話，的確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謝琅琊知道他的心思，壓根也沒打算說這種酸溜溜的話。
霍霜君頓了頓，看定對方的血瞳：“你小子有事沒事？”
“被你噎了兩次，”謝琅琊故作感傷：“我都不敢說話了。”
霍霜君氣結，不由哼聲一笑，雙手搓着臉龐：“你這副德性，真夠人看的。”
“我想，”謝琅琊轉頭看向水面，黑暗的水面波動着骯髒的顆粒，那是霧瘴落下的塵埃：“對你來說，回家不算什麼。”
霍霜君沉默。
“我雖沒體驗過想家的感覺，但是人之常情，我還是猜得到的。”謝琅琊歪頭撐着側臉，用腳尖踢了踢他的小腿：“別逞能了，你小子能一點也不想回家嗎？”
霍霜君悶聲道：“就你什麼都知道。”
謝琅琊這小子，真是應了慧極必傷的道理。
他經歷這麼些個倒黴事，何嘗沒有他自己太過聰明的因素在裡面？
不過說起來……
霍霜君探向腰間，拽住玉繩，將那枚「血珊瑚」碎片拉出來。
通透的紅光在慘白的月影下，點滴閃爍着。
“我教母來看了我幾次，都被告知我不回家。”霍霜君淡淡道：“想來她也十分惦記我，礙於「鮫人族」的身份，沒法出面找我。”
謝琅琊垂下眼簾，眼神比那黑暗的水波還要深邃。
“真正讓你糾結的，”謝琅琊道：“應是歐陽徵那句‘向你父親妥協’吧？”
霍霜君握緊了「血珊瑚」碎片。
“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因爲側臉壓出一個小小的窩子，謝琅琊的聲音有些含混，更顯磁性。
“意思就是說，”霍霜君沉聲道：“在我主持家族事務期間，「帝炎會」不得挑起戰端，以求和爲第一要務。”
“要是別人打到家門口來呢？”謝琅琊道。
“那就見招拆招。”霍霜君道：“總之，「帝炎會」不能成爲挑頭的那個，而且還要帶頭跟「山海奇境」簽訂協議。”
“簽訂協議。”謝琅琊沒有用疑問的語氣。
“將「息壤」的交易定成條文規則，以免雙方暗地裡開小竈。”霍霜君輕撫着光滑的碎片，眼神幽深：“這個協議一直在拖延，一是由於雙方的利益無法妥協，二是由於「三教仲裁所」不給見證。”
謝琅琊再一次聽到「三教仲裁所」的名字，心中還是一震。
他腦中閃過許多混亂的靈光。
但是此刻他集中精神，只聽霍霜君說話。
“「三教仲裁所」除了負責清除所有威脅「扶風大陸」的麻煩人物，”霍霜君戳了戳謝琅琊的肩膀：“比如你。”
謝琅琊脣角下歪，作認真狀抿嘴點點頭。
“他們還有一個職能，就是見證跨越境界的重要協議。”霍霜君道：“如果沒有他們的見證，協議就不會生效。”
“他們爲何不給見證？”謝琅琊揉了揉脖子。
“這也不是他們的本意，「三教仲裁所」見證重要協議時，需要開啓「扶風大陸」上級別最高的祭壇，也就是「涅槃臺」。”霍霜君眼瞳一轉，盯住水面上滿滿漂浮的塵埃顆粒：“「涅槃臺」有三個能量光柱，需由三名「三教之子」來鎮壓。”
「三教之子」？
“因爲這三人一直沒有出現，所以才一拖再拖。”霍霜君並起雙指，眼神凝靜，感官靈敏追蹤着浮游不定的塵埃顆粒：“我看，「三教仲裁所」對「山海奇境」，也有些微詞。眼下這種拖延的狀況，倒是挺符合他們的心意。”
“我對「山海奇境」，”謝琅琊笑道：“也沒什麼好印象。”
“一個個神氣大了，總說「扶風大陸」交易「息壤」時誠意不足，難道他們自己就沒有苛刻的地方？”霍霜君歪了歪頭，指尖凝起紫光。
謝琅琊看着他的動作，順勢看了看水面上浮動的塵埃：“所以說，你這次回去，就要徹底繼承你父親的意志？”
“大爺的，我早就知道歐陽徵會給我來這麼一出。”霍霜君暗暗咬牙：“可是我已默認了，就算沒說出口，也是大丈夫行事啊。”
謝琅琊嘖嘖兩聲，貌似牙根發酸，摸了摸腮幫：“你真會給自己貼金。”
“刷——”
霍霜君手指一轉，迅速掐起指形，將紫光彈射出去。
紫光在濃重的夜色中，劃出一道半透明的裂痕，掠過水麪，準準擊中一粒塵埃。
塵埃一聲輕碎，炸成細小碎霧，瀰漫出一圈灰暗的影子。
謝琅琊轉了轉血瞳，暗中凝聚真氣，超人靈活的手指來回活動了一下：“對你來說，未嘗不好。”
“真會安慰人，我感覺好多了。”霍霜君冷冷道，擡腿踹了他一腳：“你小子是特意來挖苦我的？”
謝琅琊任他踹了一腳，根本不躲，指尖一轉，凝起真氣微光：“不然怎麼樣呢？你仔細想想，你就這樣在外面闖蕩，終歸不是個辦法。”
霍霜君頓了頓，撇開視線。
“嗖——”
謝琅琊的真氣比霍霜君更加凌厲，速度也更快，一眨眼便打碎了一顆漂浮的塵埃。
瀰漫在水面上的碎霧灰影，更濃了一些。
兩人暗地裡達成了默契，就用這種方法，順便磨礪一下真氣的精準程度。
塵埃粉碎的聲音，在暗夜裡輕碎不絕。
“等這次事件解決了，”霍霜君反手再揮真氣：“歐陽徵打道回府時，我也回去。”
謝琅琊不語。
“大爺的，又不是見不着了，你小子搞出這種糟糕的氣氛做什麼？”霍霜君瞪了他一眼，眼角飛閃過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光。
謝琅琊眼前流動着沉黯的霧影：“這樣一來，有些事就不好拜託你了。”
“話雖這麼說，就你這種厚臉皮，該往上湊不還是湊嗎？”霍霜君沉吟了一下，手臂搭在膝蓋上：“謝琅琊，說實話，你的「至邪之體」，的確有可能與我的家族相沖突。”
謝琅琊沒等細想，霍霜君立刻調轉了話頭：“不過也沒那麼嚴重，你現在最關心的不就是紫微公子的下落嗎？”
“我看你家那位歐陽先生，”謝琅琊笑嘆一聲：“纔不會老老實實告訴我。”
“那個人最好不要多來往。”霍霜君皺起劍眉，看準霧影中隱約漂浮的塵埃，又一道真氣打了過去：“只要無傷大雅，我能打探到的消息，都會傳給你。”
謝琅琊貌似感慨不已，頷首道：“這怎麼敢當啊。”
“我真想揍你一頓！”霍霜君反手一道真氣打向他：“本大爺還不伺候了！”
“別別別。”謝琅琊輕巧一躲，上身平行一轉，順勢將指尖光影彈射出去：“若是能平平穩穩打探到紫微公子的下落，不再橫生枝節，我豈不願意？”
霍霜君停下動作：“照你這麼說，還能橫生什麼枝節？”
謝琅琊眼中暗光一閃。
“這只是個形容。”他微微一笑，迅敏起身，轉向霧影遮蔽下最後一顆完整的塵埃：“我只是希望我倒黴事少一點。”
霍霜君也看到了那粒塵埃，翻身躍起，整個人橫擋在謝琅琊身前，用手肘頂住他。
兩人各自蓄力，就看準那最後的塵埃，真氣都涌上指尖。
“啪——！”
兩人幾乎同時出手，兩道真氣交相纏繞，直奔塵埃顆粒。
一聲輕碎後，一陣輕霧夾雜着粉碎的黑光炸裂開來。
還是謝琅琊更快一步。
霍霜君高高一聳肩膀，沉沉嘆出一口氣，用力踩了謝琅琊一腳：“你小子身手甚好，就是人不怎麼樣。”
謝琅琊向後一躲，只被他踩了一下腳尖：“哎，再問你個事。”
“喏，珍惜一下免費的扶風百事通吧。”霍霜君轉過身，晃了晃頭：“以後你可就攀不上本大爺了。”
謝琅琊扒了一下眼皮，做了個小小的鬼臉：“說正經的，「天火神盾」究竟是怎麼回事？”
“歐陽徵都跟你說了是吧？”霍霜君雙手叉腰：“「帝炎會」一共有八百門「天火神盾」，都處於力量塵封狀態。能強行拿出二百門，絕對是大手筆了。”
他側擡起頭，看向冰冷的殘月：“「天火神盾」是創世之初，天地分離時落下的碎片所結成的至寶，極其堅固，能反射一切彈擊在上的能量。只是支撐這武器本身，也需要消耗極爲大量的能量，所以「帝炎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將「天火神盾」全體封印，積蓄能量。”
謝琅琊輕撫眉角：“這麼厲害，怪不得歐陽徵那般確鑿，說這個辦法一擊必成。”
霍霜君看着月光，緊了緊眸子。
謝琅琊捕捉到這細微的動作：“可是，前些日子他還說各有難處，怎麼這就慷慨拿出二百門「天火神盾」了？”
霍霜君的背影微微一動。
“霜君？”謝琅琊聲音一沉，充滿磁性的聲線像是勾魂的夜梟鳴叫。
“「天火神盾」解封，需要至純的「青龍家族」血液。還沒到能量積滿的時刻，就強行抽出二百門，獻血者肯定大有損傷。”霍霜君背對着謝琅琊，沉聲道：“我估計家族裡那幫人……肯定又去爲難我二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