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壁的外面是條長長的走廊,幾個人正坐在長凳上唉聲嘆氣。那個低頭哭泣的婦人很眼熟,花白的馬尾辮似乎在哪裡見過。還有另外幾個人也都似曾相識,但是卻想不起來姓甚名誰。沈皓宗苦惱的搖頭,拼命在記憶裡搜索,卻不得要領。
“一定是尚國那幫黑了心的人痛下毒手!”一個年齡稍輕的人忿忿的說道:“大哥已經這樣了,他們居然還不放過,難道非要置於死地才善罷甘休嗎?”
另一個明顯個子比較高的跟着說道:“都怪我們大意了,只道是大哥來了智利必然會安然無恙,竟然忘記給他安排保鏢了。唉!悔之晚矣啊!”
高個的正說着,另一個人卻起身怒道:“懷瑾,你現在說這些後悔話又有何用?不如讓我和雄雕殺回尚國,先滅了他們幾個人再說。”
那個被稱爲懷瑾的連忙起身攔阻,說道:“你平日裡都很沉穩,怎麼今日竟然亂了方寸?你和雄雕要去殺誰?你知道是什麼人傷害了大哥嗎?你要去找何人報復?難道要將300萬秦國子民都殺光不成?”
另一個人便也起身相勸,說道:“應寒莫要着急,大哥遇險,還有大嫂在這裡,我們且聽大嫂如何吩咐,好嗎?”
於是,那個被稱爲應寒的只好忿忿的坐下來,衆人都轉頭看向低頭哭泣的婦人。那婦人擦拭着眼淚,輕聲說道:“你們千萬不要意氣用事,一旦做了出格的事情,只怕會火上澆油,於事無補。我想起來了,我和皓宗在香港的時候,曾經遇到一位咸陽宮的熟人。那個人認出了皓宗,嚇得我們連夜返回智利。或許正因爲那個人的通風報信,他們才一路追殺至此。唉!都是皓宗不捨那筆錢財,纔會遭此大難。”
“咸陽宮的熟人?” 被稱爲應寒和雄雕的同時驚呼道,他們雙目相視,均有些泄氣了。高個的懷瑾於是說道:“如果卻似大嫂的分析,只怕另有隱情了。咸陽宮是乾兒的所在,他應該不會對大哥痛下殺手吧?”
那個婦人連忙擺手說道:“絕對不會是王上!正是王上將我們偷送出尚國,他絕不會再派人追殺至此的。你們不要胡思亂想了,這都是命中註定之事,現在只祈求皓宗能夠度過這一劫便好。”於是幾個人都不再說話,卻急的沈皓宗拼命的招手,不停的大喊道:“是克魯塞斯的崖亮覡師,是他……克魯塞斯……你們聽得到嗎……克魯塞斯……”
但是,任憑沈皓宗喊破喉嚨,那幾個人都置若罔聞,彷彿他根本不存在一般。沈皓宗於是只好痛苦的靠在牆上,不成想身體卻失去了重心,一下跌回到房間裡。再看那羣白衣人,依舊圍聚在他的身體旁邊,時不時冒出一句嘰裡咕嚕的話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皓宗發現自己已經躺在病房裡,渾身上下插了很多根細長的管子,那些管子分別連接各種儀器和設備。被稱爲大嫂的婦人趴在牀邊昏昏睡去,他想要推醒對方,可惜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沈皓宗此刻全然明白了,自己快要死了,因爲他看到窗外一個與他相似的透明人,正高高的飄過樹叢,向着遠方飄去。是的,是飄去!於是,沈皓宗也試着向門口移動,低頭看時,發現自己正如那個透明人,足不沾地。
門開了,穿過他的身體彈在牆上。那個被稱爲雄雕的走進來,將一份吃食輕放在矮櫃上。婦人擡起頭,雄雕說道:“大嫂,你吃些東西回去休息一下吧,大哥這邊就放心交給我吧!”
“沒事,我沒事!”婦人攏攏頭髮,說道:“我還是陪着他吧,明天就是新年了,真希望他能早點醒來,和我們一起迎接新的一年。”
“是啊,明天也是大秦尚國建國千年的紀念日,肯定會有隆重的閱兵儀式和羣衆遊行,王上會穿着綴有黃金鈕釦的大元帥禮服檢閱陸海空三軍。這一天是大哥盼望已久的,也是他爲之奮鬥多年的。”
“建國千年!皓宗,明天就是千年建國紀念日了,你要快點醒來啊!”婦人雙臂搖晃着沈皓宗的身體哭訴着。沈皓宗飄至婦人的對面,俯身細看,他終於想起來了,這名婦人叫韓紫玲,是他的結髮之妻。沒錯,韓紫玲是他至今想起的第一個人,估計也將是他離去之前能夠想起的唯一之人。
沈皓宗急切的想告訴韓紫玲他就在對面,但是無論他如何吶喊、如何嘶吼、如何推搡、如何捶打,韓紫玲都絲毫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沈皓宗頹廢、失望,他無助的看着韓紫玲和那個叫做雄雕的男人,欲哭無淚。
忽然,他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就彷彿一片羽毛,被輕風送上了半空。他詫異的看向四周,一道道光芒穿過牆壁照射在病牀上。沈皓宗飄忽於室內,卻已聽不到任何聲音,只看到那個男人急切的跑出病房,帶回來一羣穿白衣的男男女女。這羣人將韓紫玲推出門外,圍繞着病牀上的自己一片忙碌。
沈皓宗再看走廊裡的韓紫玲,卻已經跌坐在地上,嚎哭到披頭散髮。沈皓宗知道這個時候他的肉體真的要死了,他極力的想讓自己飄忽的身體重回肉體,但是卻事與願違。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想和紫玲在一起!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不要名譽、不要地位、不要財富、不要健康,哪怕是雙目失明,哪怕是缺胳膊少腿,哪怕是癱瘓在牀,都在所不惜,只要能和紫玲在一起便好……
沈皓宗拼命呼喊,伸出雙手隔空揮舞,卻看到那些穿白衣的男男女女紛紛搖頭,開始整理收拾病牀邊的儀器設備,並給他的肉體蓋上了白色的牀單。不……不……不要……我還活着,我就在這裡……你們爲何如此熟視無睹……
穿白衣的人出了門,韓紫玲便如同瘋了一般撲進病房,趴在沈皓宗肉體上嚎啕大哭。沈皓宗雖然聽不到韓紫玲的哭聲,但是從她後背劇烈的起伏,可以感受到韓紫玲一定哭的特別傷心。他想去安慰韓紫玲,想要告訴韓紫玲他並沒有死,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存在於她的周圍,但是卻無法降低飄忽的身體,反而好似有一股力量在牽引着他,讓他不由自主的向窗外飄去。
沈皓宗極力的想要控制自己的身體,但是那股力量卻非常強大,由於磁鐵一邊吸引着他,令他毫無作爲。他只好回頭凝視韓紫玲最後一眼,恨不得將人間的最後一幕永久映在腦子裡。他捨不得走,捨不得離開,但是他卻無法抗拒那股力量,最終飄出窗外,高高的飄過樹梢,飄向遠方。
沈皓宗死了!
他死於夏曆4712年十一月廿一日下午,這一天是公曆2015年12月31日,再過幾個小時便是大秦尚國建國整整1000年的紀念日。屆時將是一個普天同慶的不眠之夜,尚承乾會像20年前的尚鑑坤一樣,凌晨三點穿着冕冠袞服在四海歸一殿召見四相十八卿。這一幕沈皓宗永遠看不到了,他將飄忽於宇宙間,逐漸成爲一團不規則的黑影。或許他會去投胎,但是那個時候他將忘記所有的一切,忘記韓紫玲,忘記千年詛咒,忘記曾經發生的一切,甚至忘記自己的名字。
沈皓宗的死亡不會引起任何波瀾,除了傷心欲絕的韓紫玲以及默默流淚的沈懷瑾、羋應寒和曾雄雕,不會再有任何人在意他的離去。他會被裝入木質的黑棺裡,埋在已經擁擠不堪的墓地裡,和一羣只會嘰裡咕嚕說話的人爲伴。他將終日孤獨,沒有人能聽懂他說的每一句話,他也不願去傾聽那些人奇怪的言語。他會聽到雨水打在墓碑上的聲音,但是卻無法伸手觸及那美妙的音符。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此時此刻在遙遠的九州羣島,有一羣人正神秘的聚集在一起,準備做一件不可告人的勾當。他們的領頭人正是銘志大巫。
就在這個晚上,就在尚承乾拾級登上四海歸一殿三層丹壁的時候,沈第被一片火海籠罩。火焰中沒有人奔跑呼救,只有噼裡啪啦的燃爆聲。火光映照不到的陰影裡,銘志大巫滿臉幸福的獰笑着。他雙臂交疊於胸前,喃喃說道:“沈皓宗啊!沈皓宗!你在天上看到沈第的火焰了嗎?千年之前,巫教的49位巫覡坐焚於尚贏登基之時。今天是大秦尚國建國千年之際,確實需要一場大火來祭奠他們。你的至親們有幸成了這至高無上的祭品,你是不是該感謝本巫呢!其實本巫並不在意你是否感謝,本巫很喜歡看着你的至親們在火海里掙扎,只可惜他們都被煙霧早早的薰死了,真是太可惜了!好吧,如此一來,你也走的不再孤獨了,黃泉路上還有這麼多至親陪伴,豈不是一樁妙事嗎?哈哈哈……”
陰影中的銘志大巫猶如死神一般身披黑色斗篷,火光閃亮的時候,映照出猙獰的面容,令趴伏在草叢裡的沈依雲不寒而慄。她強忍着右腿的疼痛,儘量壓低身體向前又爬了一點,只爲更加清晰的看到那張詭異的面孔。
沈依雲是被濃煙薰醒的,她本能的用一條溼毛巾握住口鼻,伏低身體進入沈珮麒與子南羲和的房間,卻發現子南羲和雖然掙扎到了窗口,卻已經窒息而亡。再看牀上的沈珮麒,同樣死於窒息。沈依雲有心去樓上解救沈翰宗、楚夢瀅和沈問天,但是大火已經全然燒起,隔阻了上下樓的通道。萬般無奈,沈依雲只好從二樓衛生間的窗口一躍而下。
沈依雲落地之處恰好在銘志大巫等人站立位置的背面,所以銘志大巫等人並未發現沈依雲的漏網。沈依雲落地的時候扭傷了右腳,一時半會兒無法站立起來。她透過草叢卻看到了陰影中的銘志大巫,頃刻明白這場大火是人爲的,是一場蓄意謀殺。
消防車的警笛聲由遠而近,劃破夜空呼嘯而來。銘志大巫滿意的點點頭,帶着衆人迅速隱入黑暗中。沈依雲看着遁去的銘志大巫,強忍着淚水,滿目仇恨。她翻身仰躺在草叢裡,眼往星空,彷彿看到了數顆明亮的星辰。那一定是剛剛故去的爺爺、奶奶、二爸、二媽和問天弟弟,他們已經化作星辰掛在天邊。
沈依雲不敢驚動任何人,她擔心那個隱藏在黑斗篷裡的男人並未走遠,只不過換了一個位置繼續欣賞罷了。所以沈依雲在消防車到達沈第之前拼命壓低身體,爬過草叢,憑藉記憶沿着排水渠道鑽過後門的縫隙,來到沈第後牆的小巷。沈依雲緩緩的站起身來,回望如同一把火炬的沈第良久,倔強的緊咬下脣,任憑淚水無聲滑落,一瘸一跛的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