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日, 夕蟬和齊允一直忙碌着整飭照月宮內外,倚翠倒是三天兩頭不見蹤影,便是齊允也說不清她的去處。
待諸事大致有了些頭緒, 夕蟬便思量着要離山去助藍清揚。這日與齊允商議完正事, 沉吟着剛要開口, 門咚的一聲被撞開, 小四臉色煞白闖了進來, 牙齒打顫,臉色發白,哆嗦着叫了聲“師父”, 便撲進她懷裡。
夕蟬很有些奇怪,揪着他的耳朵拉起, 道:“怎麼了?”小四在她這些徒弟中一向老成持重, 爲衆位師兄弟之首, 像今日這般失態倒也不多見。
小四苦着臉結結巴巴道:“翠姨在地牢……審訊犯人!嚇死我了!師父,好可怕!”他早上聽說殺害十六師弟的季雲濤關在地牢中, 便想悄悄去殺了他報仇,不料竟見到恐怖的一幕。
未等夕蟬細問,倚翠已笑嘻嘻地敲門進來,小四一眼瞥見,忙躲到了夕蟬身後。
夕蟬扯着他的手臂拉到身前, 笑問道:“倚翠, 你方纔用了什麼聳人聽聞的酷刑, 把小四嚇成這樣?”
倚翠眼珠一轉, 嘿嘿笑道:“不過是下了噬心蠱, 每日有一個時辰,體內數百條蠱蟲清醒過來, 噬咬臟腑裹腹,有的會自口鼻爬出,飽食後又鑽回體內……”
聽到這裡,小四啊地大叫一聲,飛也似逃了出去,惹得倚翠哈哈大笑。齊允起身過去將她按坐在椅中,小聲道:“在宮主面前,休要無禮。”
倚翠這才收了笑,推開齊允,正色道:“宮主,那季雲濤受不住我的寶貝蠱兒,居然說出了真相。這廝竟是接替藍清揚做了多羅閣主的黑蝴蝶呢。”
“黑蝴蝶?”夕蟬和齊允同時驚疑出聲,兩人對視一眼,都想起了當年大婚之時收到的那枚骷髏頭賀禮,“原來是他!”
“多羅閣主的名號便是黑蝴蝶。”倚翠看了看兩人,又道,“他說……他說他做這些不過是因爲喜歡了宮主。”
原來,藍清揚盜取虎符的莫須有罪名竟是拜季雲濤所賜。齊戈於岐山一役救出詐死的寒照月,無意中發現他功力大減,遂起了異心,妄圖代替他稱霸江湖,可寒照月一再推說已將照月秘笈下冊給了夕蟬,並不傳授給他。齊戈與季雲濤在生意往來中露出口風,兩人一拍即合,便設下計謀,陷害藍清揚,捉了夕蟬。
“真個卑鄙無恥!”夕蟬惱怒之後卻是心生疑惑,季雲濤出身江湖,又如何與官家扯上了干係?既是做了多羅閣主,定然是極得皇帝信任,又如何會去盜取虎符?莫非……是朝廷中有什麼變故?夕蟬沉吟半晌,忽然擡眼問道,“誰是主謀之人?”
倚翠搖頭道:“尚不知曉,我再去訊問。”說罷急匆匆去了。
齊允起身給夕蟬添上茶水,問道:“宮主是打算離開了麼?”
夕蟬點頭道:“齊允,你是知道的。藍清揚揹負冤屈,流落江湖這麼久,我既是已修煉成功,自然是要去助他一臂之力。照月宮有你和倚翠,我很放心。”她說着笑了笑,起身道,“隨我去牢中看看,我還有些不解之疑要問季雲濤。”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地牢門口,卻見鐵門大開,守衛的數十名宮人正陸續往外擡着屍首。
齊允吃驚道:“發生了何事?”
爲首的頭目忙跑過來稟道:“有人闖入地牢,殺了所有囚犯和當值的守衛。”兩人聽了都皺起眉,大步走了進去。
地牢內已清理乾淨,只剩了倚翠一人呆呆立在甬道中,她聽到腳步聲回過頭,臉色有些發青,道:“有人劫走了季雲濤,殺了三十八人,都是一指斃命!”
夕蟬走過去,握住扭曲的鐵閘門晃了晃,又屈指彈去,清脆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地牢中,她低沉着嗓音道:“齊戈已經練成了第九層照月功!”
一室靜默,好半晌,齊允開口道:“宮主,你若是離開,照月宮可沒一個人能敵得過齊戈。”
倚翠聽了瑟縮一下,抱住齊允的手臂,身體微微發抖:“宮主,你要走了?”
齊允知她這些日子備受驚嚇,有些心疼,伸臂攬住她肩頭擁入懷裡,低聲道:“宮主去助藍輕揚藍大哥洗清冤屈,就會回來。”
夕蟬忽然背轉身子向外走去,長長的甬道中只聽到她輕微的腳步聲,直到踏上石階,她才頓足回首,看向相擁的兩人:“或許,有個人能助我照月宮渡過此劫。”
★
夕陽西下,夕蟬着一身白衣寬袍,走上了去後山的小道,小四抱着一大壇酒亦步亦趨跟隨在側。
自大敗武林盟那日起,夕蟬便沒來後山,寒照月也沒入照月宮一步。雖是事急從權與寒照月合籍雙修,可夕蟬心中總有着深深的尷尬羞慚,她已不知應當如何與他對面相見。明日就要離開了,有些事情卻是要有個了結。
到了一品堂藥圃前,夕蟬停下腳步,回頭看去,小四已遠遠落在後面,挺着肚子抱着酒罈往前蹭,大口喘着粗氣,臉憋得通紅,一擡頭髮現師父在看他,忙直起腰背,大步趕了過來。
夕蟬不覺莞爾,道:“你去見見衆位師兄弟吧,不用跟着我。”說着伸手便要接過酒罈,小四忙緊緊抱住,大聲道:“我是師父的親隨,自然要隨時跟着您。”
夕蟬略一沉吟,道:“也好。”讓孩子跟着,寒照月總不會讓自己太過難堪吧。
寒照月的居室雖是建在山腹之中,卻絲毫不減其華麗豪奢,小小的廳堂內盡是琳琅滿目的古物。薇紅帶着人擺上了一桌菜餚,剛要退下,被寒照月叫住:“薇紅,一起用飯吧。”
薇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看他。寒照月微笑着又指了指對面的座位,她才懵懵懂懂坐下。小四瘦小的身子立即貼了過來,叫了聲“薇紅姨”,便給她滿滿斟上了酒。
夕蟬端起酒盞遞到寒照月面前,低聲道:“前些日多謝先生相助,照月宮才能得以保全。”
寒照月含笑接過來一飲而盡,耳旁只聽得夕蟬接着道:“宮內殿宇寬大,先生不如搬回原先的居處。”
執杯的手一顫,寒照月俊美端寧的面上笑容不改:“如今江湖上盡知,照月宮宮主是紅衣,不是寒照月。我搬回宮裡諸多不便。”他修長的手指拈着杯口轉了個圈,輕輕放在桌上,“這裡,挺好。”
夕蟬起身,恭恭敬敬一揖,道:“夕蟬此來,一是爲感謝先生,二是想請先生回去坐鎮照月宮。今日齊戈……已來過了。”
寒照月屈指輕輕釦着桌案,沉吟道:“齊戈已經練成了照月功?”
“是。照月宮除了先生您,怕是沒有第二個人能敵得過他。”
寒照月慢慢擡起頭,探索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轉,嗓音柔緩暗沉:“嗯,不穿紅衣了。你……可是打算去尋藍清揚麼?”
夕蟬被他深邃的目光盯視着,心中倒有些歉意,垂下眼睫道:“是……我夫妻分離日久,如今夕蟬功成,自是要去……尋夫。”
刻意平淡的話語聽在寒照月耳中卻是如晴天霹靂,他倏地沉下臉來,帶着寒意的視線鎖住夕蟬,卻微微偏頭吩咐道:“薇紅,帶這孩子出去!”
“不必!”夕蟬擡手阻住站起的薇紅,淡淡道,“先用飯吧,不過是件小事。”薇紅看向寒照月,見他陰沉着臉點點頭,便坐了下來。
接下來幾人都沒說話,一頓飯食不知味,整壇酒倒是喝了個乾淨。連小四也飲了一小杯,紅着臉暈乎乎地靠在薇紅的肩頭傻笑。
夜漸深,賓主雖未盡歡,也已是宴罷席散之時。薇紅被兩人間沉鬱的氣氛壓抑着,坐立不安,便藉機哄了小四出去看山腹內各處洞中乾坤。
兩人一離開,室內更是一片死寂。
寒照月忽然探身向前,捉住她的手臂。一遇外力,夕蟬的臂上自然而然生出反擊之力,將他的手掌彈開。寒照月冷哼一聲,反手抓向她的手腕。
夕蟬不再閃避,放鬆力道,任他緊緊握住,擡眼對上他微怒的視線,溫言道:“先生,你我早已言明,此次習練照月功,各取所需,不過是個交易。”
寒照月怔愣片刻,慢慢鬆開手掌,逼視她許久,眸子裡漸漸溢出一絲冰冷的笑意來,緩緩道:“好,夕蟬,既是你要我回去,我便回去。”
齊允和倚翠對於寒照月的復生震駭驚喜之極,倚翠更是撲跪在他膝前大哭起來。夕蟬知道他們主僕情深,必是有些私話要說,便悄悄退了出去。
立在崖邊,仰頭看去,山尖的月兒亮得透人心脾,可惜尚未到月半,似被咬去一口的圓盤一般,這豈非正如同人的命數,再努力追尋的圓滿也總會有所缺憾。
此時,夕蟬雖是無比期待着明日的遠行,可心中卻是一陣歡喜一陣憂傷,糾結萬分。自己……已是不潔之人,即便助藍清揚洗冤陳雪,重歸自由之身,她又能有何面目再與他夫妻相守,共渡餘生?
想到此,柔情盡褪,心中的百般情緒如潮涌動,在脣角凝成了一抹苦笑。
“宮主。”
身後傳來齊允恭謹的聲音,夕蟬徐徐迴轉身,見齊允雙手託着一個匣子遞過來,很是熟悉。
夕蟬大喜,伸手接過,這正是當年師父江清蓮交給她的,她母親蘇七的遺物,一道冊封詔書和一塊御賜金牌。
“這是我自梅莊密室中取回的東西,想來對宮主是極要緊的……”齊允似乎還想說什麼,猶豫一下閉上口。
夕蟬知道齊允定是已經知道了這個秘密,也並不隱瞞,道:“很好!有了此物,我便可先入京去見皇帝,求他赦免藍清揚,纔好光明正大尋找虎符,追查殺害冰兒的兇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