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身心都受了重創的年馨瑤,一個人面對麴院風荷前蕭瑟的荷池,滿目黯然。
鬧也鬧過,吵也吵過,她知道自己無力改變什麼,漸漸也沉寂下來,日復一日的消沉下去。
胤禛的乳孃凌嬤嬤正是在她最爲消沉,日日借酒消愁的時候來到了圓明園。
凌嬤嬤年約五十出頭,卻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老態來。她穿着一身藏藍色的旗裝,莊嚴肅穆,一舉一動、一行一禮絲毫挑不出任何缺點。她有些不苟言笑,板着一張臉,讓麴院風荷裡伺候着的下人們個個都有些懼怕。
對於她的到來,年馨瑤沒有什麼反應,照樣抱着個酒罈子坐在門口的臺階上,望着不遠處的荷池,笑得異常癲狂。他們不許她靠近荷池半步,生怕她就這樣跳了進去。她屋裡一樣能傷害自己的東西都沒有,每日還有幾個身材粗壯的奴婢跟着,一有不對就將她抱得死死的。
她已經沒了尋死的念頭,只剩下喝酒,這樣她就能瞧見她的孩兒出現在她的眼前,她們一同嬉戲玩耍,其樂融融。好在,她們並沒有禁止她喝酒,否則她拼了這條命也要跟她們糾纏到底。
凌嬤嬤端莊地站到她面前,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年側福晉吉祥。”
她半醉半醒間,望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嘴脣上,示意她小聲點,不要驚擾了她的孩子。
“年側福晉,請您起來。”凌嬤嬤依舊不卑不亢地說道。
年馨瑤皺了皺眉,覺得這個人很煩,於是晃晃悠悠地起身,又狠狠地灌了一大口酒,將酒罈子摔到凌嬤嬤腳下,還未喝完的殘酒濺溼了她的衣袍。
凌嬤嬤連瞧都沒瞧一眼,眼睛也未眨一下,只是轉頭吩咐在場的所有奴婢:“以後誰要是再給年側福晉酒喝,我就將她泡在酒罈子裡,直到醉死爲止。”
這個威脅非常驚悚,奴婢們不住地點着頭。
誰想到,本聽不進去任何人說話的年馨瑤竟然聽懂了凌嬤嬤的命令,如同被人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就往凌嬤嬤身上撲了過去。
“誰敢不給我酒喝?你去問問王爺,誰敢?這是他欠我的,我的孩子都沒了,他還心疼他這幾罈子酒?”
年馨瑤的張牙舞爪剛到凌嬤嬤跟前,就被早有準備的她抓住。她的力氣非常大,將年馨瑤的雙手禁錮在她身前。
“你放手。”年馨瑤雙手吃疼,怒視着這個陌生人,雙目幾欲噴出火來。
凌嬤嬤冷眼看着她,拖着她就往荷花池邊走去。剛到池邊就將她的頭往池水摁去,在年馨瑤以爲會被淹沒的時候停了下來。
她的臉離池水只有幾寸的距離,在平靜的水面上能瞧見她的倒影。
“請年側福晉仔細瞧瞧這個人是誰?”
這人是誰?年馨瑤有些不認識。真醜啊,披頭散髮的,;臉色蒼白,眼圈一週泛着烏青,嘴脣更是乾裂得厲害,翻起了皮屑。
這人是誰?她怎麼想不起來自己是不是見過這人。
她開始掙扎,想掙脫開凌嬤嬤的禁錮,可是小產後沒有恢復的身體,又被每日酗酒弄得更加糟糕,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幾次掙扎反而將自己的臉浸入水裡。
好難受,她在水裡不能呼吸,口鼻中吸入了大量的水,引得她咳嗽不已。接着,她開始嘔吐,將方纔喝下的酒全數吐在了荷池裡。
不知道什麼時候,凌嬤嬤放開了手,年馨瑤身上的壓力沒有了,卻還是匍匐在池邊,大口得喘着粗氣。
她終於有了一絲清明,劃破了她內心的黑暗,漸漸有了思考的能力。
“你是誰?”她翻過身來,仰望着凌嬤嬤,疑惑地問。
“奴婢是王爺派來照顧年側福晉的人。”
年馨瑤苦笑,“照顧我?我有什麼可照顧的。你瞧,我已經是個被趕出來的妾室,何必爲我費這個心思。”
凌嬤嬤瞥了她一眼:“王爺爲什麼要奴婢來照顧年側福晉,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王爺吩咐給我的任務,就一定要做好。”
“好,好,好,你忠心。不如這樣,這圓明園中風景不錯,你愛去哪裡就去哪裡,王爺問起來,你只管說我很好便是。你用不着管着我這個麻煩,我也不用被你拘束,兩全其美。如何?”
“年側福晉若是酒醒了,請隨奴婢回房沐浴更衣。”
年馨瑤對她一板一眼的語調厭煩透了,爬起來在她眼前揮了揮手:“怎麼,你沒聽見我說什麼?”
凌嬤嬤並不理她,只伸手請她先走。
年馨瑤雖然清醒了,但是身體的反應還是非常遲鈍,又要糾結眼前這個胤禛派來的奴婢聽沒聽懂自己的話,一時不注意,竟絆在石階上,翻身掉入池中。
初秋的水已經有些涼意,腳踩不到實地的感覺令她恐慌,沒頂的水掩住了她的呼吸,令她身體內的各個部位如同充氣一般,似乎很快就會一一爆裂。
岸邊傳來幾聲尖叫,伴隨着尖叫還有個冰冷的聲音隔着水傳入她的耳中。
“宮中嬪妃自裁禍及家人親眷,王府雖不及宮中嚴厲,但有名分品階的側妃自裁,也會連累本家。抄家流放那是小事,株連九族也未嘗不可。年側福晉只需先走一步,便可在黃泉路上與家人團聚了。”
這些話如同一顆炸彈在她腦海中炸開,一時間拼了命的掙扎,想回到水面上去。她沉下去並沒有多久,求生慾望又非常強烈,不一會便冒出頭來。
凌嬤嬤還是站在原地,見她落水一步都沒有挪動。倒是身後的小奴婢們見她冒了頭,也顧不得驚嚇了,忙七手八腳地將她拉了上來。
年馨瑤全身溼淋淋的,拼命的咳嗽,不停得有水從嘴裡吐出來。
“年側福晉請隨奴婢回房沐浴更衣。”
年馨瑤詫異地擡頭望着她,不相信世上竟然有這樣不近情理之人。她剛剛墜入池中,她不救,還編着瞎話來恐嚇她。現在好不容易死裡逃生,也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一般,催促着她回屋去。
她狠狠地瞪着凌嬤嬤,卻什麼效果也沒有,因爲人家根本就不瞧她一眼。
沒有辦法,她只好在憤恨中扶着小丫頭的手站了起來,踉蹌着往回走。
麴院風荷有一處小巧的浴池,引了溫泉水過來,常年熱氣騰騰,用作泡澡沐浴再舒服不過。
年馨瑤將身子縮在浴池中,非常愜意,每一個毛孔都被熱氣打開,迎接着溫潤的水流拂過。她閉着眼,有些享受這一刻的溫暖,心裡卻不由自主的浮現出方纔在荷池中瞧見的那張醜陋的面容。
那是她嗎?她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雖然還在呼吸,卻成了那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她慌忙張開眼睛,撩開眼前的霧氣,望向水中,那倒映出來的模糊影子已經沒有了從前的婉約明媚。她去哪了?從前的她究竟到哪裡去了?
她拼了命地撩動池水,彷彿那個從前的自己就藏在水下一般。
可是沒有,她哪裡也找不到。恐慌的情緒瞬間佔滿了她所有的感覺,忍不住緊緊的抱住自己,放聲尖叫起來。那悽慘的尖叫劃破了圓明園的寂靜,一直傳播到很遠很遠。
凌嬤嬤就站在門口,沒有出聲,心中也不禁有些傷感。
這個女孩還那麼年輕,就已經經歷了這樣殘酷的事情,成爲王府內苑妻妾爭鬥的犧牲品。
原來在宮中的時候,這樣的事情她已經見識的太多太多,那冷宮之中的廢妃們無一不是年馨瑤現在的樣子。而她們的下場無非就是兩種,一種瘋癲,一種死亡。
當胤禛去請她時,她便知道,這個女孩在王爺心裡一定佔着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她本不願再摻合進這些女人間的戰爭,但因爲多年前,佟貴妃彌留之際的一句囑咐,她答應了,答應幫助王爺照看這個他心愛的女子。
佟貴妃一生無子,唯一的女兒在出生後僅一個月便夭折了。她自撫養胤禛以來,一直將他當做自己的親生孩子,細心照顧着。她希望他能夠幸福,能有一日找到他心愛的女子,能生下許多可愛聰明的孩子。
這個囑咐,凌嬤嬤一直銘記於心,沒想到這輩子還有兌現的時候。
她暗暗嘆了一口氣,聽着年馨瑤淒厲的哭喊,心道:“發泄吧,發泄過後便好好的活下去。”
她一直盡忠盡職,守在悲痛欲絕的年馨瑤身邊,終於將她糟蹋自己的行爲終止。
年馨瑤起初並不喜歡她的嚴肅,可日子常了,也漸漸習慣,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好,慢慢地接納了她的存在。
秋去冬來,雍親王府傳來兩個消息,一個是李側福晉所出的弘昀阿哥最終沒有熬過這個冬天,死在了那個初雪的日子。另一個是庶福晉鈕祜祿瑾玉盛寵之下終於懷上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