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綰髮結同心

入夜,月影婆娑,撫摸着庭院的潼潼樹影, 院子裡充斥的血腥味漸漸稀釋變淡了,風吹則殆盡。

黯淡星空下,有人憑窗而望,久久未能入眠,少年手中緊握着天戟劍,室內未點半盞燈。仍顯稚嫩的臉隱匿在黑暗中,然而眉間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氣和少年劍聖纔有的殺伐果斷之氣。

驀地,少年低下頭去,來回擦拭着手中的天戟劍,鋒銳的劍刃在漆黑無光的屋子內閃着凜冽的寒光。

忽然,窗外有輕輕的風一樣的聲音,輕到幾乎不易察覺,然而少年擦拭劍刃的手微怔,猛的擡起頭來,側耳細聽風裡的響動。窗戶輕輕響了一聲,一個白影如魅影般輕飄飄落到窗外,唬了少年一跳。

“師父!你酒醒了?”隔窗脫口低呼,少年慌忙開門迎來人進屋,點亮了桌上的燭火,望着面頰依舊有些酡紅的白髮老者,有些擔憂,“師父以前可是滴酒不沾的…”

“哈哈好小子,世人愚昧,皆自以爲是清醒洞徹,然則唯有醉酒者,恍恍惚惚卻是洞若觀火啊,你師父我喝酒何曾醉過呢?”不以爲然地擺擺手,老者心情看起來還不錯,進屋順勢在雅座上坐了下來,仍然醉醺醺未醒,微微咂嘴,“樂楨啊,不愧是我天玄的好徒弟,這次做的很好,沒給師父丟臉。”

“師父,樂楨一直謹遵師父教誨,寸步不離天醫大人身邊,也同天醫大人一起等候五珠前來匯合,不曾泄露自己的身份和礫雷聖珠之事。”邊殷切地端水倒茶孝敬自家師父,邊恭敬彙報着許久以來的狀況,少年望着雅座上的老者,突然有些疑惑地開口問:“今日那洪姐姐一到,便看出了樂楨身懷礫雷聖珠,莫非她會通靈之術?”

老者點點頭,呷了口徒兒端上來的熱茶,酒醒了不少,面色也莊重起來,朗聲道:“無妨,如今時機成熟,也該讓大家知道了。”

頓了頓,感覺喉嚨滋潤了不少,放下茶盞,老者挑眉望他,語氣是少有的認真:“樂楨,師父叫你跟着他,也不僅僅爲了監督那老頑童的一舉一動,他本有巖木聖珠在身,一身爐火純青的醫術更是無人能及,作爲神界的一份子,天下重任他自當心裡有數。師父讓你在他身邊,最重要的是因爲你身懷礫雷聖珠,作爲有緣人同樣揹負着拯救蒼生的重任,你明白嗎?”

“樂楨明白,身爲被聖珠選中的有緣人,討伐魔界拯救蒼生樂楨責無旁貸!”抱拳恭敬答着,少年低下頭去,言辭有力而認真。

“如今除了魔界月牙公主的鈈金聖珠未能匯合,六珠已盡數在此聚齊,魔界不會就此罷休任由神皇大人仙身重現,必當全力圍剿我們,臻風鎮也將招來不可估量的殺戮,掀起一場血雨腥風啊。”面色忽而變得凝重複雜,老者壓低了聲音說着,預料着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語氣裡有掩不住的憂慮和不安,渾濁的眸子裡是飽經風霜的滄桑之色,“屆時遭殃的只能是臻風鎮的無辜百姓。人間戰禍不歇,瘟疫剛過,劫難又起,何時百姓才能安居樂業不再受動盪之苦?”

聽着師父那樣痛心疾首的慨嘆,少年的眉宇也不由跟着皺作一團,擡手拿起桌上的天戟劍來回打量着,忽的,在老者低頭沉吟間,少年陡然抱劍跪了下來,鄭重保證:“師父!少年劍聖之劍,只爲天下人而拔,樂楨一定謹記您的教導、爲天下人拔劍,誅滅邪魔、平定四方,讓人間不再有變亂動盪,讓百姓好好休養生息。”

那樣堅定堂皇的話裡,隱隱透着十六七歲少年骨子裡的韌勁和熱血志氣,卻同樣堅決如鐵。

天玄霍然擡起頭來,目光剎那變得雪亮,無比欣慰而讚賞地垂眸望着自己一手交出來的徒弟,擡起手來,枯瘦的大掌摁在少年頭頂,五指分開,猝不及防的巨大靈力在掌心凝聚,那樣強烈到讓人膽戰心驚的靈力讓少年額頭微微沁出汗來,然而仍然恭敬地低着頭不敢吭聲,靈力是剎那間收回的,老者右手下移至少年肩頭,拍了拍,拉他起身,眸子裡隱隱有肅殺之氣涌現,冷定訓教。

“樂楨,你要記得今晚對師父說過的話,有朝一日斬妖除魔,方不辜負你一身劍術和你手中的天戟劍!”說着,天玄從雅座上站了起來,見自己年輕的弟子重重點頭,面色依舊肅敬,老人面色緩和,微微笑了起來,再次拍了拍少年瘦弱的肩膀,提步走了出去。

“好了,該去看看那老頑童爲聖女診治得怎麼樣了。”

聲落,無風自動的房門再次哐啷閉合,少年轉過身去,望着那緊閉的門,再次在黑夜裡陷入了沉思。

同一片星空下,滿空月華照窗,和室內晃動的燭光相映成輝,室內隱約傳來幾人說話的聲音,窸窣迴盪在寂靜的廊下。

“天醫大人,怎麼樣了?”燭火搖曳中,男子映在窗上的身影愈發修長,然而卻是坐立難安地不停詢問着,搭在茶桌上的手指焦慮地敲着紅木桌面,一下又一下,聽得正埋頭爲女子診脈的天醫心煩意亂,擡起頭來瞪了窗邊礙事的男子一眼,脫口叱責:“哎呀呀,臭小子別催行嗎?她這病十八年了,我得慢慢診來。”

嘿,還真是道聽途說,這醫手遮天的鬼手天醫哪有傳聞中說得那麼神,見誰都一副頤指氣使、倚老賣老的樣子。言哲抱臂自顧自翻了個白眼兒,作勢一跳,坐在了窗下的高桌上,靜靜凝望着那暖黃燭火下嫺靜如幽蘭的女子。

二指搭於女子皓腕上認真診察着,鶴髮童顏的老頭兒眯起了眼睛,思忖了片刻,驀地擡起頭來,驚疑不定地開口:“洪姑娘,你體內寒疾的氣息是來自冰魄聖珠的殘缺靈力啊!少說也有十八年了。”

“天醫大人說得沒錯,十八年前雪綿出生時我娘難產,爲保全雪綿性命,我娘不惜犧牲她自己,催動冰魄聖珠的靈力輸入我體內,只可惜她功半便力竭而亡,所以只有半股殘缺靈力進入雪綿體內,十八年來與我如影隨形,寒疾更是時時發作。”不假思索地,雪綿娓娓道來,擡起晶瑩的眸子來,對天醫笑了笑。女子端坐在那裡,神色卻是清冷的,聲音因痛苦的過往而略顯顫抖,反倒平添了些坦然,“天醫大人不妨明言,雪綿的寒疾能否根除?”

說着,擡起一雙如水雙眸滿含期待地望着老者,燭火搖曳中,言哲怔怔坐在窗下,凝望女子的眼睛也不由得有些溼潤了,因爲他終於明白,無時無刻不折磨着她的寒疾因何而來, 十八年來洪浩天又爲何會對和婉兒有着一模一樣容顏的女兒冷眼相待。

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翻涌的情緒,言哲撐着茶桌跳了下來,疾步過來拉過天醫,忍不住追問:“天醫大人,到底怎麼樣了?能不能根治啊!”

“哎呦放心!有我鬼手天醫在,保證還你個活蹦亂跳的洪姑娘哈。”拍了拍言哲的肩,心下已知事態嚴重異常,然而天醫老頭子仍然摸着鬍子打哈哈,笑吟吟寬慰急不可耐的男子,驀地,在屋內來回踱了兩步,老者終於正色地嘆了口氣,聲音輕忽而凝重,“冰魄聖珠是乃七珠之中極寒之珠,靈氣性寒,是乃神皇大人佑淮的左翼所化,一旦靈力破珠而出,吸入肉體凡胎裡,固然擁有了強大靈力,但終生必受寒氣侵蝕摧殘、折磨而死。”

“你是說雪綿體內的冰魄聖珠是神皇左翼所化?仙身被四分五裂的神皇大人的左翼?”彷彿是不確定地,言哲瞪大眼睛重複着那句話。他只知她體內寒疾是冰魄聖珠所爲,卻不知那顆冰魄聖珠竟是神皇的左翼所化,因此一時間緩不過神來,順了口氣,言哲急怒交加追問:“那豈不是任何靈丹妙藥都無濟於事?”

“言哲……”低低喚他,白衣女子始終保持着端坐的姿態,望着情緒激動的男子,本想勸阻他別再繼續追問下去,卻忽然欲言又止,眸中微光閃爍,隱隱已預料到了結果——根治她寒疾的辦法,跟他有關。

命運張開黑色的大手,冥冥之中早已爲他們指好了路。

言哲回眸,安慰地看了看她,微微頷首,明白她話音的戛然而止。

“當然不是無計可施!”怒衝衝白了言哲一眼,天醫老者翹起了鬍子義正言辭反駁他,指了指雪綿,“只有神皇大人心臟所化的燎火聖珠可以根治她的寒疾!燎火聖珠是以祝融之火練就,剛好與冰魄聖珠相生相融,神皇大人的心臟擁有這世間最熾熱的火之力量,祛除區區寒毒不在話下。”

“燎火聖珠在我體內!這麼說我就可以救雪綿!我可以救她啊!”興奮地抓住老者的肩膀狠命地搖晃着,恨不得搖垮那一架老骨頭,言哲難以抑制內心的狂喜,又喜又急道:“原本以爲這一路走來我的靈力只是暫時可以壓制她的寒毒,卻沒想是真的可以根治,真的可以!雪綿,你聽到了嗎?”

說着回頭急切地喚那面色微變的女子。

然而聽到那早已在心中有了答案的結果,雪綿還是忍不住手指微微顫抖,面色驚懼交加起來,真如天玄大人所言,這世上唯一能救她的,只有言哲。但如果是以他的命來救她呢?

“不!言哲!不要再說了!我絕不會同意的!”截然打斷他的話,女子厲聲發話,想斥退他的想法,猛然起身拉過他,微光點點的瞳孔裡急怒交加,“我不能拿你的命來賭啊。”

“哎呀太好了,如今七珠聚齊,正是救治洪姑娘的時候,當真是命中註定啊,燎火聖珠竟然在你小子身上!”一拍手讚歎,天醫喜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摸着花白鬍須,卻是不以爲然地朝雪綿擺擺手,“洪姑娘是太緊張他了,醫治寒疾而已,要不了他的命的。”

說着朝言哲努了努嘴,示意雪綿不用擔憂。見女子仍然面色不安,言哲反手一拉順勢將她攬回懷裡,溫熱的大掌按在她肩側,彷彿是無聲地安慰着什麼,通靈女子漸漸冷靜了下來。

“天醫大人,那又該如何用燎火聖珠醫治寒疾呢?”不約而同地,兩人齊齊開口問,迫切的目光如火般投過來,一起盯着鬼手天醫,直盯得老頭子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哈哈,這還不簡單!”空飄飄的聲音突兀摻和了進來,門忽然開了,裹挾着屋外簌簌的冷風一起灌了進來,聲音越來越近。天玄緩步踏了進來,一眨眼便飄到言哲身邊站定,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目光雪亮起來,神秘莫測地開口:“ 有兩個辦法。”

三人齊齊擡頭望他,目光驚措而迷茫。

“老鬼頭,莫非是……?”眼珠子在黑夜中咕嚕咕嚕轉悠着,隱修擡手捂住了嘴巴,恍然。

“哈哈哈,燎火聖珠的所有靈力皆凝聚在你小子的心臟上,同神皇大人一樣,心臟擁有祝融之火的無窮力量,所以,第一個辦法就是把你滾燙熱乎的心挖出來給洪姑娘治病…”慧黠地望着言哲的心口處,童心未泯的天玄老者玩心大起,故意開玩笑似地脫口,說到此故意欲言又止,驀地,見三人皆大驚失色、面面相覷,老者拍了拍哈欠連連的嘴,故意朝言哲湊過來,壓低了聲音道:“小子,我可沒跟你開玩笑,不過這第二個辦法嘛最簡單——冰火交融。”

“那是什麼?”又驚又疑地,言哲微微後仰身子,認真望向老者,不解。

然而其他兩人不僅聽到了天玄的耳語,更是迅速反應過來,恍然大悟,天醫尷尬地咳了兩聲,背過身去,滿臉通紅仍舊憋着笑。然而雪綿緊張的面色卻是舒緩不少,此刻聽到天玄老者那樣的話,女子恍然,迅速冷定下來,一雙如水雙眸卻是波瀾不驚的,眼底隱隱掠過一絲根本無從察覺的嬌羞。冰火交融總比挖他的心要他的命好。

“呃——”竟一時語塞,天玄張了張嘴硬是不知該如何表達,歷盡萬事滄桑、活了近千年的老頭子忽然也覺這種事有些難以啓齒,轉了轉深忱的眸子,變着說法解釋給呆頭呆腦的少年聽:“呃就是你只需要娶了她,不需要挖心啊掏肺啊啥的,小兩口過上了夫妻生活,有了夫妻之實,寒毒自受祝融之火驅逐,她的寒疾便可不治而愈啦。”

一口氣說完,天玄摸了摸腰間酒葫蘆想喝口酒冷靜一下,怎奈葫蘆裡已經空空如也,只好沒好氣地轉身去茶桌上給自己倒了杯茶咕嚕嚕飲下,這才舒緩過來。

然而聽到那樣委婉的解釋,少年仍然怔怔片刻,恍然過來,如火燙着般,一張臉霎時通紅一片,驚慌失措地捏着白袍下襬,訥訥半天說不出話來。

鬼手天醫一見那老頭這下驚住了倆涉世未深的孩子,不由咧嘴笑笑,歡歡喜喜上前拍了拍言哲,瞄了面不改色的女子一眼,望着外面黎明前的黑暗天空,貼耳過來順水推舟道:“哎呀你小子怎麼是個愣頭青啊!還不快求洪姑娘嫁給你啊!都急死我們這些老頭子啦!”

夜已經很深了,黎明前的天光黯淡中透着青芒,所有人都已在黑暗中沉沉睡去。然而仍然有人坐在黑夜裡,漆黑的瞳仁在黯淡無光的屋子裡透着冷光。驀地,窗開了,黯淡的星光灑進來,夜風沉沉,有欲雨的氣息。

窗外,白衣少年的笑容明亮而喜悅,一頭長髮在風中飛揚如墨:“哥?還沒睡?”

說話間身形一躍,人已如夜梟般翻進了屋內。

“你不是也沒睡嗎?”屋內的人在黑暗中豁然睜開了眼睛,擡起深邃的眸子望向來人,淺笑,“怎麼跟秀秀一樣喜歡翻窗?”

“額…嘿嘿。我睡不着。”尷尬地支吾着,言哲摸了摸鼻子,指了指屋頂,朝久別重逢的兄長提議:“走,去屋頂聊聊。”

無奈搖了搖頭,言志笑着起身,和他一起出來順手拉上了房門。

廊下的風簌簌而下,兩人同樣的白袍隱匿在黑夜裡,空氣中盡是山雨欲來的氣息。只見兩道白影一閃,眨眼間兩人已縱身躍上了屋頂。

“這麼說,只要娶了雪綿,她做了你的妻子,體內的寒疾便不治而愈了?”聽他絮絮叨叨說完剛纔天醫爲雪綿診治的事,言志擡起頭來,笑問他。

“嗯……”從喉嚨裡勉強擠出一個字,即使是面對自己的兄長,言志依然不自然地支吾着,轉過頭去時眸子裡卻盈滿了亮光,彷彿月華盡數落入了他的眸中。

見言志沉默着不說話,面色有沉吟的意味,言哲頓了頓,苦笑着自我打趣:“ 如果不這樣,只有挖出我的心才能治癒她的病。”

“燎火聖珠雖然是神皇大人心臟所化,但若要根治她的頑疾,也不必用你的心來做藥引吧。”拍了拍言哲的肩膀,白袍男子眸中亮光閃動,溫聲笑道。

“這麼說哥同意我們的婚事?”喜不自禁地擡眸望向自己一直引以爲傲的兄長,少年雙眸陡然間變得雪亮,驚喜問。

“言哲,最初哥懷疑雪綿待在你身邊是另有所圖,後來才知她圖的,不過是你體內可以壓制她寒疾的燎火聖珠。”望着他滿含期待的雙眼,言志的聲音遼遠了起來,淡淡道:“但哥看得出來她對你是認真的,只要你們兩情相悅,哥當然願意成全。何況她是那樣一個缺乏溫暖和愛的清冷女子,確實值得好好保護。”

頓了頓,言志仰頭去望那一方漆黑的夜空,驀地想起了自己已沉入夢鄉的心上人,想起她明媚的俏顏,不由嘴角輕勾,感同身受道:“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何況你們在聖雪山發生的事我已經知道了,如今雪綿與洪浩天父女之情決裂、勢不兩立,所以你們倆也不牽扯什麼恩怨仇恨了,更無需有什麼後顧之憂。 ”

他的聲音總是溫和的,說話時總是帶着如沐春風的淺笑,然而俊朗的眉宇卻總是緊蹙着。

“哥,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了。”欣喜若狂地點頭,言志摟過兄長的肩膀重重拍了拍,忽的眉頭一皺,聲音又低沉了幾分,擡頭望他:“哥,你剛剛在屋子裡想什麼?也不點燈。”

“不是讓你無需有後顧之憂了嗎?不用擔心我。”帶有指責的淺笑,言志抿了抿脣,目光隱隱不安起來。

屋頂上的風吹起男子的衣袍獵獵飛舞,月光下,他面上的神情越發凝重,釋然解釋:“天醫大人爲言心施針已鎮住他的心魂,我們將他安置在這座宅院下面的地下密室裡,可若要言心擺脫魔皇的控制,不再做傀儡,還需要引靈君煉製的攝魂丹來醫治他。”

“這麼說,若要救言心,我們還必須得去拜訪一次魔界?”想起最初尋找言心時兩人連魔界之林都未能找到,言哲若有所思地接話,眸色也跟着暗沉下來。

屋頂的風好像越來越大,有欲雨的氣息悄悄然煽動着,微涼地拂動在兩人的白袍之間。

“可如今唯一知道魔界巢穴所在的月牙已甘願跟了那左右二使回了悎仲身邊,何況魔界乃龍潭虎穴之地,要拿到攝魂丹更是難上加難。”

沉聲嘆着,言志劍眉上挑,一雙如獵鷹般敏銳的眸中冰冷而隱隱透着一股寒氣,一向溫潤如玉的男子周身忽然凝聚起一股若有似無的憤怒殺氣,壓低了聲音道:“如今形勢危機,七珠還未真正聚齊,若鈈金聖珠不歸位,如何解開聖珠封印喚醒四分五裂的神皇仙身以對抗魔界?”

“哥…月牙好好的爲何突然又回心轉意回到那老魔頭身邊了?之前不是吵嚷着誓死不屈,要與悎仲勢不兩立的嗎?”猛然間反應過來,言哲忽然記起那日落櫻谷匆匆別過之後,已很久不見那嘰嘰喳喳的紅衣小姑娘了,顯然大大咧咧的男子早已忘了當日他拋下衆人去聖雪山找雪綿時那紅衣女子的深情告白,只是對她突如其來的轉變感到困惑不解,低頭兀自喃喃:“若她在的話,也許拿到攝魂丹並不是難事…”

“她回魔界不僅因爲幽冥左使的以死脅迫,還因爲你的視若無睹啊,她的心事衆人皆知的…”拍了拍全然不知情的傻弟弟,言志微笑起來了,有些無奈,轉瞬正色開口:“不過以她的性子,肯定是不會和悎仲妥協的,所以我們還有一絲希望,拿到攝魂丹。”

“我?”不明所以地,言哲指了指自己,忽想起那日他離開落櫻谷時的事,月牙的真心話雖然到不了他心頭半分,然而少年還是有些愧疚地扶額,微微自責道:“這麼說,若她沒走,如今七珠聚合,我們在最短時間內打敗了魔界,攝魂丹便是唾手可得,現下天下早已太平安穩,我們三兄弟也可以團聚了。”

“好了,哥心中自有定奪,你不必自責更不用擔心。”見少年眉頭緊鎖,言志了拍他溫聲勸慰,不想看到他因正事而擾亂了心神,打攪到和雪綿的婚事,男子盡力壓下心頭強烈的不安,勉強展開一抹笑容,擡頭低笑着吩咐:“明日儘快提親吧,免得夜長夢多。”

“嗯。”得到大哥的鼓勵和支持,言哲在心裡暗暗下定了決心,閉目呼吸着夜空中潮溼的風,堅定地應。

長夜已經悄然過去,室內的光線也漸漸亮了起來,風吹動着窗戶哐啷作響,破曉時的高天黯淡一片,暗雲翻涌着從天際壓境而來。

女子在黎明的靜謐中醒來,長髮隨意披散着,下牀自屏風後面穿好衣服,移至銅鏡前打理一頭烏黑柔亮的頭髮,映在鏡中的那張臉是沉靜而溫婉的,然而垂下的眼瞼卻彷彿掩住了什麼表情。

窗戶紙忽然猛的一動,一支利箭破窗而入,毫無預兆地,以迅疾如電的速度朝室**來。

陡然間回頭,白衣女子依舊端坐在銅鏡前,面色不動,然而下一秒忽然動手了,纖細五指前伸,衣袖揮舞,隔空一把接住了飛來的利箭。箭頭插着一張紙條,拆開來看時女子面色忽然變了,紙條上赫然寫着“後山一戰,蛇影刀”幾字,脣角勾起一抹不自覺的嘲諷,雪綿扔了紙條,起身隨意披了件長衣在外阻擋清晨的寒氣,打開了房門。

“是他,有意思。”門開了,風吹過來,雪綿的長髮在廊下揚起,低喃了一句,女子飛身躍上了屋頂,幾個起落間人已踏過一排排房屋飛上了街道的後山山林中。

白色的身影如鬼魅般在林中飛速穿梭,快得根本看不清蹤影,一路追着那抹黑影而來,雪綿幾乎沒費多少力氣便追上了他。凌空一個翻身,女子躍過林梢飛身落下,擋在了黑衣男子之前。

“你連輕功和武功都無法施展,怎麼和我決戰?”漫不經心地問,女子驀然回首,略帶譏諷地望着對面下戰書的男子,一縷青絲逆風拂上了如玉的臉頰。清冷的聲音迴盪在林子裡,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

幽魂下意識移開視線,幾乎不敢睜大眼睛去看來人,那樣驚鴻一瞥的回眸和那樣逼人的如虹氣勢,幾乎是所有有強烈佔有慾望的男人的致命衝擊。然而,他是多麼渴望擡頭望上那白衣女子哪怕是一眼。

沉默,幽魂沒有回答,片刻的沉默之後,黑衣男子的目光忽然弱了下來,聲音低沉:“我不是來找你決戰的……只是想誘你出來。”

“雪綿自然知道。”淡淡一笑,女子緩步朝對面逼近,一步一步。

她的腳步聲輕柔,然而幽魂卻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一聲一聲,伴着越來越近的腳步聲,女子的聲音近了,故意壓低了聲音問:“記得我是答應過你欠你一個人情,那你此番前來所謂何事?”

“求你幫我取出冰魄銀針。”無比誠懇的語氣,然而握着蛇影刀的男子卻也說的不卑不亢,握刀稍稍後退,避開她勾人心魂的盈盈目光,幽魂面色冷靜。

“條件呢?”很自然地脫口,她洪雪綿從不做虧本的買賣,說是上次勝之不武欠他一個人情,也不過是堂皇之說罷了,如今眼前的魔界殺手如同廢人一個,生殺大權還不是捏在她的手中。

彷彿早已摸清楚女子的脾性,黑衣男人沒有猶豫,豪爽而乾脆地開口,一字一句:“幽魂甘願棄暗投明一生爲洪姑娘馬首是瞻。 ”

這樣看似異常吃虧的條件,幽魂卻說的中氣十足、鏗鏘有力。

“哦?你想做魔界的叛徒?”饒有興趣地打量了一番握刀男子,雪綿捕捉着他面上任何一點微不可察的表情,頓了頓,忽然冷了聲音,斥聲詰問:“我憑什麼相信你?”

“若你不信,無需取出冰魄銀針便是。”握刀的手一怔,有磅礴殺氣在蛇影刀間稍縱即逝,然而知道自己如今廢人一個,幽魂擡起頭來,目光冷酷而激憤。

言哲聽見對面屋子的動靜,一咕嚕翻身下牀,急急披了長衣便朝雪綿房中撲去,入室,卻已是空無一人。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着欲雨時溼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那抹白影始終沒有出現,有一瞬間的失望涌上心頭,他一宿未眠,絞盡腦汁想了一個晚上,本來打算今天來求婚的,然而她卻猝不及防地在這時候不見了蹤影。

“雪綿!”急喚一聲,言哲慌忙踏門而入,一眼發現了地上被隨意扔掉的字條,撿起來看了一眼,大驚失色地,慌忙轉身奪門而去,一路朝宅院後山飛奔。

烏雲翻涌的高天忽然炸響一陣驚雷,轟隆隆響徹了整個陰暗的長空。有稀疏的雨絲斜斜織下,微微暈溼了女子的曳地長髮。雪綿踱了兩步,如水雙眸微微閃動,有狡慧的光在眼底一閃而過。

無需取出冰魄銀針?

這個條件看起來似乎不錯,他的心思雪綿早已瞭然,料他想賴在她身邊也不敢有其他企圖,若她不放心他跟着,無需取出沒入他心臟處的冰魄銀針便是。

猛然間揮動曳地白綾,芊芊玉手自袖間伸出,白衣女子手指輕挽,直直朝幽魂飄了過來,衣袂翻涌。

“那還等什麼?!”一聲厲喝,女子的玉手已朝幽魂胸膛呼嘯襲來,掌風忽然凝聚起強大的靈力,五指輕勾,化掌爲爪,扭轉的白光如漩渦般在黑衣男子胸膛旋繞,片刻,沒入男子胸前的三根銀針彷彿受到女子召喚般,被強大的吸力引出,還來不及看清楚便已飛入女子袖中收回。

取針的動作幾乎是在幾個眨眼間完成的,幽魂根本還來不及反應,只聞到她飛舞纏繞的秀髮間清冽的幽香近在咫尺縈繞,晃神間只覺全身氣息一順,胸口卻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一個眩暈,幽魂半跪到地上,下意識去捂住刺痛的胸口,額間冷汗冒出。

“你這麼信任我?”然而意外的是,男子忍住取針之後傷口的疼痛,擡起頭來,竟然咬牙,詫異地這麼問。

“多一個朋友便是少一個敵人,得幽魂右使一員猛將,便是如虎添翼如魚得水,何樂而不爲?”稍作調息,女子捋了捋蒙上雨絲的凌亂秀髮,笑容自信而精明,頓了頓,正色起來,“何況我相信你。”

然而女子那樣一句無意的話,聽在握刀男子的耳裡,卻彷彿成了這世間最動聽悅耳的聲音——我相信你。

千百年來, 他殺人如麻無惡不作,在這虛妄混亂的塵世間踽踽獨行,冷酷而機械地執行着每一次魔皇下達的任務,從沒有人說過相信他。他的生命中除了任務,便只剩下手中的蛇影刀,除了和他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幽冥,這世上再無一人值得他傾心相待,直到遇見她,直到那抹耀眼奪目的白影闖入心房。幽魂擡起頭來,不可思議地望着她,彷彿要從那張溫婉動人的臉上看出些別的意味,然而除了那雙清明剔透的眸子,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緒。

握着蛇影刀的手不自覺微微顫抖起來,半跪在地上的男子擡起英挺的眉宇,硬撐着傷想要站起來,然而,喉嚨一陣腥甜,一股鮮血溢出嘴角,身子硬生生朝後倒下。

“喂!你沒事吧?”被男子毫無預兆的倒下驚了一跳,雪綿低呼一聲,疾步奔過來扶起了他的身子,急急地喊,“我先送你回去找鬼手天醫,你撐住啊!”

垂在地上的手無力地擡起,一把握住了雪綿的手臂,男子目光散淡起來,聲音卻是冷而碎的,嘴脣虛弱地翕動,“你的冰魄銀針果然名不虛傳…咳…不過我死不了。”

居然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又吐出一口血來,被白衣女子這樣扶住身子,她的臉她的發皆近在咫尺,然而幽魂第一次覺得中了她的暗算其實也不錯。

“別說話了!我扶你起來!”伸手封了他的肩井穴,雪綿呵斥一聲,拽着他的胳膊就要拉他起來。

叢林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影,同樣的白衣翩翩,同樣的墨發飛揚,同樣的任細細密密的雨淋着身子,然而卻始終沒有上前。一擡首間,那白衣男子的眉眼朦朧在霧氣中、細雨中,修長的身姿佇立在風雨中,有些恍惚。不留痕跡地撥開幽魂仍然握住自己手腕的手,雪綿捏了捏裙角,然而面色卻是溫婉嫺靜的,微笑着,喚他。

“言哲,你怎麼來了?”

然而少年只是凝望着她的臉,沒有搭話,沉默,忽而目光遊移,凶神惡煞地盯上她身邊扶着的陌生男人,目光是雪綿從未見過的犀利和冰冷。

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嗑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彷彿綿綿細雨即將要化成傾盆大雨。

“他是魔界幽魂右使,上次竹林擊殺我們中了我的冰魄銀針,今日特來投靠我們。”見他面色鐵青,女子淡淡解釋,平靜如水的眸子終於有了一絲波瀾,頓了頓,強調:“那次我與他對戰時你受傷昏迷,所以不曾見過他。”

幽魂耷拉的腦袋在這時也無力地仰起,狹長如獵鷹的雙眼微眯起來了,看了對面來人一眼,認出是那日雪綿一直護在身後的受傷男子,心下了然,然而目光卻同樣犀利起來,充滿了警備和故意的叫囂,淡淡開口:“哦?這麼說,我與洪姑娘私交旁人皆不知道嗎?”

說完挑釁地望着言哲,卻是不自覺湊過來與雪綿貼得更近。

瞬間被激起一股腦的殺氣,言哲的雙拳緊握着,卻是在身下捏得嘎嘣作響,猩紅的雙眸如利劍出鞘般登時射出殺人的寒光。

突然,白衣男子動手了,身形如幻影飄忽不定,眨眼間已移至兩人身旁,一把扯開明目張膽挑釁的受傷男子,直將他推出半尺開外,握住女子纖細的皓腕,生硬地、毫不猶豫地拉回自己懷中,面色鐵青地盯着被推倒在地上的黑衣殺手,聲音肅殺而冰冷:“既然選擇另投明主,還是回去跟天醫大人和天玄大人說聲爲好,順便讓鬼手天醫幫你治治身上的傷口。”

看見男子目無表情地趕人,雪綿掩口低低失笑了一聲,再擡頭間面上已是一片清明嫺靜,想掙開他的懷反被攬得更緊,只好抽出手腕反手拂上他青筋凸起的手背,拍了拍,看向幽魂淡淡道:“右使大人先下山迴天醫的宅院吧,傷口要緊,要事以後再商議。”

掙扎着從地上爬了起來,幽魂憤憤從嘴裡啐出一口血,捂住剛剛被男子推了一掌的胸口,頓覺傷勢更重,再聽見女子那樣顯而易見的態度,與剛剛男子未來之前的溫柔熱心大相徑庭,幽魂終於恍然,踉蹌着退了幾步,失望地點點頭,抱拳,“洪姑娘,那在下先去找鬼手天醫了,告辭。”

隔着稀疏的雨簾,黑衣殺手悽然微笑着,握緊了手中冰冷的蛇影刀,決然轉身朝山下一步步艱難走去。

“還有,我可不是雪綿的旁人。”忽聽見背後年輕男子傲慢而霸道的宣告聲響起了,和着雨點,一下下地,重重砸在握刀男人的心上,腳步都不曾停一下,幽魂捂緊了疼痛難忍的胸口,拖着沉重的腳步逃也似的朝山下奔去。

“還真沒發現你還有咄咄逼人的一面?”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雪綿忍俊不禁地凝望他, 然而白衣男子的臉依然板着,且很臭,轉過頭去,女子遙望着那抹已然消失在山林中遠去的黑影,低低地笑。

“還看!”聲音一高,男子氣呼呼喝斥她,下一秒大手已拂上她的頭,生生扳回她的臉迫使她面向他,“我不過是以牙還牙而已。”

話音未落,男子猛然欺身過來,強勢而霸道的吻如雨點般砸向雪綿的紅脣,帶着怨氣和惱怒的懲罰的吻,不再如落櫻谷那次的纏綿和醉人,他生猛地啃食着她小巧的脣瓣,急促地呼吸聲近在耳邊,女子心知是他怒氣未消,也不生氣,睫毛微微顫抖,閉上了眼睛,任由着他在她脣瓣上肆虐蹂躪。

片刻,彷彿是意識到了自己莫名其妙地生氣有些無理取鬧,言哲放開了懷中已是軟綿無力的女子,見她面頰泛紅,呼吸不穩,心中頓生愧疚,擡頭見雨幕越來越細密,拉起她的手擡腳朝密林深處走。

任由他拉着一聲不吭地走,抿了抿吃痛的脣瓣,雪綿忍不住出聲問:“言哲,你要帶我去哪裡?”

細密的雨絲在兩人緊緊牽連的白衣之間傾斜而下,淅瀝淅瀝淋溼了他們的頭髮,他們的溼漉漉的頭髮拂過樹梢,悄無聲息地在林間穿梭着。彷彿是沉吟被女子的話音打斷,走在前面的男人收回思緒,緊了緊握住她的手,輕聲答:“帶你去一個地方。”

細雨濛濛的密林裡,山風簌簌而下,帶來遠方天際間陰冷的寒意。兩抹純白如羽的身影在雨霧繚繞的樹林中穿梭,一直朝山頂方向跋涉而上。山頂的風帶來綿密的雨絲涼涼拂上面頰,有一片葉子拂上了溼漉漉的髮梢,輕輕觸一下便飄開。

雪綿任由少年溫熱的大手牽着,十指緊扣,沿着山頂蜿蜒崎嶇的小徑一路走着,放眼四顧,隱約可見一座亭子儼然佇立於綠樹掩映之中,飛檐翹角,靜默在斜風細雨裡。眼前一亮,言哲加快了腳步拉着女子朝亭子飛奔而來。

居高臨下地俯瞰着腳下的臻風鎮,城鎮的林立房屋依稀可見,遠山在細雨中染上了更黛色的綠,然而蒼茫的天際邊卻暗暗有黑雲壓城而來,大有吞吐方圓百里之勢,遠遠的,雷聲依舊轟鳴而來,炸響灰暗陰沉的長空。

坐在亭中的女子撩了撩貼在面上的溼發,望着西方風起雲涌的蒼穹,目光隱隱不安起來。

驀地回頭,卻發現坐在身旁的男人仍然冷着臉一聲不吭,堅毅的五官因了醋意竟平添了些孩子氣, 噗嗤一聲,雪綿終於忍不住啼笑皆非起來,擡手在他眼前虛晃了晃,拉起他的手嬌聲問:“怎麼?還在生氣啊?”

說着,大眼來回在他面上打量着,脣邊梨渦淺笑,然而此刻女子如此嬌媚少有的模樣卻絲毫到不了少年心頭。

“雪綿,真要那個魔界殺手跟着我們嗎?你就不怕……”垂眸望着她的盈盈美目,言哲不覺軟了心,見好就收,然而還是有些彆扭,攏起了眉,不爽地,“我看他是見色起意!”

冰涼的食指蓋上他的薄脣,雪綿打斷他的話,知他醋意未消,柔聲笑着,眼底卻劃過一絲勝券在握的自信,“放心吧,這個男人掀不起什麼大風大浪,他除了殺人如麻冷酷無情,實則並無什麼心機,如今甘願投靠我們,何不順勢而爲?”

“何況如今魔界勢力還未完全顯露,少了幽魂這一左膀右臂,勢力必將受損削弱,對我們有利而無害。”冷定陳述着,女子的眼中泛着算計的精光,低笑一聲,彷彿是忽然想起了什麼,大眼一轉,忙轉頭問他:“你說帶我去一個地方,就是這裡?”

“嗯…我…其實我……”本來怒氣未消,然而忽聽得女子問起話來,本做了打算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男子支吾着,竟是吞吞吐吐半天說不話出來,目光躲閃着別了開去,默默捏了捏衣袍下襬。在如今如此危機的情勢下,他本沒打算挑地方搞排場向她求親,卻誤打誤撞一路追隨而來,帶她到了這偏僻荒涼的無人之境,如今兩人獨處於亭下,四野是蔥鬱綿密的樹林,只聽得見兩人的呼吸和心跳聲,言哲竟一時心慌意亂起來,囁嚅着不知如何開口。

斜風帶着細雨輕柔吹進暢通無阻的亭子裡,少年的目光彆扭地躲閃着,手心因緊張無措而不知不覺沁出了細細密密的汗珠。

“嗯?言哲。你怎麼了?”女子驚疑脫口,半晌見他一聲不吭,不安地坐在她身邊,竟然有些忸怩,雪綿忍不住一笑,歪着腦袋湊過來:“你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昨夜鬼手天醫替她診病把脈的事豁然,閃現在女子眼前,顯然大致已猜出幾分,雪綿心中瞭然,然而仍然不露痕跡掩口一笑,滿含期待望他。

“雪綿!”長呼出一口氣,言哲轉過身來喚她,彷彿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怯懦而緊張的目光逐漸堅定清澈起來,雙手攬過她柔弱的肩膀,無聲交眸中,他的目光逐漸熾熱起來,咬了咬牙,“我是有話要對你說。”

翦水秋瞳閃過一絲疑惑和不解,女子溫婉一笑,示意他說下去。

“嫁給我,好嗎?”彷彿終於鼓足了萬分的勇氣,言哲輕輕開口,聲音有力而篤定,帶着一絲小心翼翼地試探,他的目光熱烈而赤誠,灼燒着她被雨濡溼的蒼白臉頰都不由得一陣潮紅。

擡手拂上她的緊貼着腦袋瓜的溼發,輕輕撥開細碎的劉海,男子望進那一汪深邃幽深的湖水中,她的眼睛彷彿會說話般,總是盈滿了太多的似水柔情,又滿含了太多的憂傷和陰鬱。

“言哲,你是聽了天醫他們的話,爲了儘快治好我身上的寒疾纔想要娶我?”幾乎是下意識地脫口問,雪綿擡起如水眸子,目光復雜而迫切,意料之中的話終於從他口中深情說出,然而女子的心還是不由得漏了一拍,細眉微攏,“是不是?”

“不是的雪綿!如果可以,我也願意等,等到我足夠優秀,等到這一切紛亂都結束了,但你等不了了,寒疾一日不除,你便沒法發揮冰魄聖珠的真正力量,如何能在與魔界大戰中全力以赴保全自己?”不可思議地擡頭,言哲斥聲反駁一聲,又變成夢囈般的低喃,然而聲音卻是從未有過的沉靜,驀地,少年垂下了眸子,聲音有些悲慼,”況且我也不願再看着你備受折磨,繼續痛苦下去,你知道嗎?”

“可我畢竟是你殺父滅族仇人的女兒,我甚至很有可能隨時會死去,更何況我還要動用你體內的燎火聖珠來治病,若有朝一日你我兵戎相見、拔刀相向,也許我還要挖出你的心來祛除寒疾。”女子的眸色忽而冷了,彷彿是認真思索了片刻,終於忍不住冷定開口,無情地陳述着事實,聲音激憤而顫抖,或許還帶着一絲孤注一擲的試探,“你要知道,一旦娶了我,以後後悔便來不及了。”

說完,臉頰忽然不着痕跡地從他大手上移開,女子別過臉去,目光遼遠起來,悽哀而痛苦。

手中一空,然而少年卻未收回半空中滯留的手臂,目光一痛,錚然起身一把拉她起來,逼着她看向自己,十指深深鉗入她的雙肩,氣沖沖低吼:“我不後悔!我愛你,我不管你是不是龍族世仇的女兒,不管你是不是身患寒疾命不久矣!不管有朝一日你我是否會反目成仇拔劍相向,就算你拿劍指着我說要剖心挖肝給你,我都可以!”

那樣擲地有聲的憤然話語,從男子的口中說出來卻是那麼的堅決如鐵、不容置喙,頓了頓,言哲壓低了聲音,深深凝視她的眼,帶着無限的深情哀求,“我從沒想過會後悔,不管你是什麼樣的女子,我都不在乎的,我不在乎。因爲你是你,所以我愛你。答應我,嫁給我好嗎?”

那樣讓世間任何女子都無法斷然拒絕的深情話語,同樣讓內心冰冷如石、冷靜成熟的女子禁不住潸然淚下,內心所有的防線和顧慮在瞬間轟然倒塌、潰不成軍,她擡起頭來,淚水模糊了視線,然而脣角卻悽美地笑着,綻放開一朵朵幸福和感動的花來。

終於忍不住決堤的淚水,緊閉上雙眼,女子撲身過來,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將頭深深埋在他寬闊的胸膛,任由淚水一泄如注,哽咽着低喃:“言哲,你好傻…好傻…”

“雪綿!這麼說你願意嫁給我了?”迫不及待地激動問,喜出望外地,男子展臂擁緊了懷中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見她縮在他懷裡不住地點頭,方纔還因她冰冷傷人的言語黯然神傷的男子,下一秒仿若靈魂歸竅一般,眸中雪亮一片,婆娑着她潮潮的長髮,癡癡問:“除了一顆祝融之火鑄就的心、一片癡情,我幾乎一無所有,你還願意跟着我嗎?即使是明日就要共赴黃泉死於魔手?”

“你真傻,你怎麼可能一無所有呢,你有我啊,就像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樣。”從他懷中探出半個腦袋來,雪綿眨了眨溼漉漉的睫毛,嬌俏一笑,安慰他,說完重新躲進那爲她遮風擋雨的臂彎裡,居然是少有的、小鳥依人地蹭了蹭,驀地,眸色認真起來,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道:“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生不能同衾,死則同穴。”

她擡起眸來,與他四目對望,重重雨幕下,亭中相擁的兩人共同許下了今世的盟約。他忽然欠身,健臂一攬,將人整個從地上抱了起來,回身將她放在亭子的長椅上坐好,而後半蹲下身子,從懷裡掏出一枚銀白色的指環來,指環上鐫刻着精細的游龍花紋,惟妙惟肖呼之欲出,即使是在沒有明亮日光的雨天裡,仍然隱約閃着高貴而神秘的光芒。

“龍族的後裔每人都有一枚象徵龍族身份的指環,我一直隨身帶在身上,今日起,便要戴在它的女主人手上了。”說着,言哲擡起女子的右手來,似懂非懂地,在她纖細的手指上來回比了比,發現以她的無名指而言、似乎細了一圈,於是想了想,拉過她的手指,低頭細細將那枚銀白色指環戴上她的中指,“它和你一樣能通靈,無論彼此走出多遠,只要輕輕轉動指環,我就會出現在你面前。”

就像一條無形無質的引線,無論走出多遠,只要戴着他的指環,便能牽引着返回彼此身畔。

“好。”雪綿沒有拒絕,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指,那枚指環穩穩戴上了她的右手中指,便是專門打造的都沒那麼伏貼,下意識轉動着那枚小小的指環,有難以名狀的歸屬感和溫暖涌上心頭,眼中不覺氤氳開一汪朦朧霧氣。

握了握女子戴上指環的右手,言哲起身坐了過來,擡手至她後背,攬起那頭曳地長髮,在手中環繞着纏了幾圈,綰出一個髮結來,深情款款道:“綰髮結同心,情終到白首。”

抿脣一笑,女子靠了過來,任由青絲在他手中兀自綰弄着,貼近他的胸膛,輕啓朱脣,重複着少年的話:“綰髮結同心,情終到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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