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自古兵家必爭之地,相傳爲伏羲、神農之國都,同樣也是黃巢兵敗折戟沉沙之處。
北宋時,陳州作爲中原腹心州府,並不出衆,但是隨着宋室南渡,作爲淮北重鎮,陳州就成了金與蒙古兩國屯駐重兵、覬覦淮南所在。
宋末明初,文天祥節制各部兵馬北伐,伯顏的南征軍和史天澤的怯薛軍從陳州、徐州一線南下,企圖牽制,然而被葉應武率鎮海軍幾度浴血奮戰後擊退,最後伯顏和史天澤所部陸續退入陳州,不斷加固陳州城防,使之成爲蒙古頂到淮水的一顆釘子,也是考慮到蒙古南征軍和怯薛軍都是相當棘手,再加上潁昌府、蔡州這邊都是爛攤子,所以葉應武並沒有下令進攻陳州,甚至傳令當時已經殺入陳州境內的天武軍撤回來,不可輕舉妄動。
大明與蒙古議和,爲久戰疲憊的兩國換來了喘息的機會,雖然蒙古看上去吃虧,但是實際上在議和時候,陳州甚至整個河洛的防備都不完善,如果明軍咬着牙向前衝,不計後果的話,蒙古真的有可能將河南之地丟得一乾二淨,不過大明也會被這河南衆多州府拖垮。
正是在這幾個月當中,蒙古一邊從北面抽調兵力,一邊積極的鞏固陳州城防。原來的陳州因爲多年前金軍敗退以及南宋端平入洛而被破壞,城牆多有坍塌不說,甚至有的地方還長滿了野草,但是現在的陳州,已經煥然一新,整個城池稱上一句“固若金湯”也不爲過。
而且陳州是蒙古向大明開放的七個通商城鎮之一,所以在修繕這座重鎮的時候,已經屬於老狐狸的史天澤,也沒少費功夫,最後和伯顏敲定了方案,整個陳州按照原本就有的態勢,分爲裡城和外城,其中裡城以陳州老城作爲根基,將城牆加高加厚,而且爲了儘量減少飛雷炮的效果,城牆內外全部鋪上厚重的大青磚,裡面則是硬土夯實。
至於外城,因爲護城河引水的緣故,河汊衆多,本來就比較混亂,而且碼頭、商賈店鋪集中之地都在此處,所以史天澤兩人索性直接放棄外城,這樣即使是大明商賈來往把外城的底細探摸清楚,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因爲陳州是淮北突出部,直接威脅到潁昌府的側翼,又是南征軍和怯薛軍這兩支蒙古精銳屯駐的地方,所以大明對其一直是慎之又慎,蒙古採取了這樣的方式來隔絕大明的商賈,大明也沒有對此做出過激的反應,不過並不代表對於這個陳州,大明錦衣衛就束手無策。
陳州南門,秋日的陽光灑在身上,帶着最後一絲暖意,靠在城門處的漢家士卒伸了一個懶腰,忍不住抱怨一聲:“張子,你說咱們家將軍是不是腦子進水了,這兩天在城裡非得要抓什麼南蠻子間諜,搞得雞飛狗跳不說,咱們這城門口也得加雙倍的崗哨。”
“誰不說呢!”旁邊陰影中的張子一邊小心的探頭環顧一圈,一邊捶了剛纔說話的那士卒一拳。“臭嘴,你就少說兩句吧,平時你那嘴巴總是不說好話也就罷了,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麼時候!”
努着嘴衝着城門外挑了挑,張子耷拉着臉說道:“你看看那些蒙古人一本正經的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已經一個下午了,要是讓他們聽見你這句話,夠你小子喝一壺的!”
臭嘴打了一個哆嗦,他雖然愛抱怨,但是還知道自己的小命最重要。
“你們兩個,從那裡嘟囔什麼呢,過來看住城門!”什長大步走來,臉色鐵青,狠狠瞪了兩個人一眼,“這城門分作三個門,中間那個門是蒙古老爺們負責的,就讓你們看好兩邊的小門,要是還敢偷懶,看某不收拾你們!”
兩名士卒急忙挺直腰桿,等到什長離開,張子方纔輕輕呼了一口氣:“他孃的,要是什長早來一會兒,有你小子受的!”
臭嘴顯然也被嚇到了,剛想要開口,一道身影出現在眼前。
乞丐顫顫巍巍的走過來,帶着濃烈的臭味,也不知道這個人有多長時間沒有洗澡了,身上穿着的與其說是衣服,倒不如說是一條一條纏起來的破布,腳下趿拉着的鞋子,前後都已經開口,讓第一眼看到的人不由得慶幸這個鞋子竟然還沒有掉。
而乞丐一手拄着柺杖,另外一隻手端着破碗走到臭嘴近前,亂如鳥巢的頭髮中有蒼蠅和不知名的蟲子盤繞飛旋,只要稍稍有些不注意,這些蟲子就直接撲到臭嘴和張子臉上。
“哪裡來的臭乞丐!”張子忍不住皺了皺眉,而身後幾名什裡的士卒,都是掩鼻躲得遠遠的,“簡直比臭嘴還臭!”
臭嘴哼了一聲,顯然平時被調侃習慣了,懶得和他計較,只是上下端詳了一番這個乞丐,捂着鼻子想要上前搜身。乞丐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手中的碗舉起來,嘴裡啊啊有聲。
“他孃的晦氣,原來是個啞巴!”臭嘴忍不住呸了一聲。
乞丐卻好像沒有聽明白他說的什麼,只是從那裡發出單調的啊啊聲。
終於爲自己找到一個臺階,臭嘴揮了揮手:“滾吧,滾得遠遠地,這種人話都說不出來,要是南蠻子的間諜可就活見鬼了。”
張子也是抱着相同的心態,這幾天城裡雞飛狗跳搜捕間諜,導致他們這些守城門的一天到晚也都是提心吊膽,畢竟那些膽大包天的南蠻子,沒本事在街道上和蒙古騎兵硬碰硬,但是絕對有膽量跟他們這些人亮刀子。不過聽說好像抓住了不少間諜,還沒有漏網之魚,爲了安定民心,今天終於把城門打開了,但是卻依舊在城門處佈置了重兵把守,來往者無論男女必須都要搜身。
但是搜身的規矩歸規矩,如果是個黃花大閨女過來,這些人肯定全都湊上去挨個兒的摸一把,但是換作這渾身黑泥、散發着臭氣的聾啞乞丐,躲得遠遠的還來不及的,還是抓緊讓他滾的好。
乞丐有些無助的啊啊了兩聲,見這些人捂着鼻子站在城門口催自己離開,頓時失望的搖了搖頭,拄着柺杖步履蹣跚的去了。
而等到那乞丐的身影消失在外城街道的拐角,臭嘴還忍不住呸了一聲:“真他孃的臭······”
馬蹄聲突然響起,還在抱怨的臭嘴被張子一把拽住,城門口將士無論蒙漢,快步跑來集合。上百名蒙古騎兵飛快而來,當先的百夫長勒住馬繮,提着鞭子大吼了一聲:“你們有沒有人看到一個乞丐出城?!”
“乞丐?”領隊的三名什長對視一眼。
而張子、臭嘴他們更是詫異的看向彼此,心中不由得咯噔一聲。
乞丐?剛纔那個走過去的,不就是乞丐麼?!
心中暗暗叫了一聲倒黴,張子幾人也只能硬着頭皮站出來:“啓稟將軍,剛纔確實有一個乞丐到城門這裡。”
那百夫長臉上流露出一絲喜色,策馬上前:“長什麼樣子?”
臭嘴急忙湊過去:“又髒又臭,而且還是個聾啞的······”
“人呢?!”百夫長霍然按住刀柄,身後的騎兵也都是謹慎的看向四周。
頓時意識到什麼,臭嘴顫顫巍巍的伸手指向後面的城門:“出······出城門去······去了。”
“廢物!”百夫長“啪”的一馬鞭狠狠的抽在了臭嘴臉上,“你們放跑了這城裡面最大的一條魚,真他孃的廢物!”
話音未落,百夫長已經率先衝過城門,上百名騎兵席絹著滾滾煙塵追隨而去。而臭嘴捂着火辣辣的臉,緩緩跪倒在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褲襠已經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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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將茶水大口大口的喝下去,楊正長長舒了一口氣,剛剛想要用自己髒臭的衣袖抹去幹裂嘴脣下的水珠,陳炤已經將乾淨的手帕遞了過來:“楊統領請用。”
雖然不知道陳炤說的什麼,不過看着這個年輕人充滿誠意的眼睛,楊正還是點了點頭,遲疑片刻之後接了過來,擦了擦之後又小心翼翼的疊好,然後衝着陳炤打了幾個手勢。
站在陳炤身邊的錦衣衛士卒是專門尋來的通曉手語者,急忙低聲說道:“楊統領感謝陳將軍,但是此次事態緊急,來不及和陳將軍寒暄。”
陳炤一怔,旋即眉頭緊皺:“這幾天內城關閉城門,傳聞大肆逮捕錦衣衛的人,此事當真?”
那錦衣衛士卒飛快的比劃出去,楊正點了點頭,緩緩的跪倒在地上,雙手掩面,淚水順着臉頰流淌,“啪嗒”一聲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陳炤一怔,不過已經意識到事情不妙,心中打了一個寒戰,男兒有淚不輕彈,更何況這楊正的性格他之前也有所瞭解,是個鐵打的漢子,而且平日裡收斂性格、很少展現出來心情,此時竟然悲傷落淚,說明只可能是最壞的一種打算了。
還不等陳炤回過神來,一名士卒就快步跑入大堂,惶恐的說道:“啓稟虞侯,外面······外面來了好多蒙古韃子,正在叫門!”
陳炤吩咐幾名士卒攙扶楊正下去,一揮衣袖,冷笑着說道:“府中將士集結,另外發信號,告訴碼頭那邊小心,讓他們見機行事!”
“諾!”大堂上一衆恭候的將士急忙應道。
“某倒要看看,這蒙古韃子想要搞什麼名堂!”陳炤霍然向着堂外走去,“弓弩手,給某頂上來!”
大門被敲得咚咚作響,站在門後臺階下的幾名士卒驚慌失措的看着陳炤。陳炤擺了擺手讓他們退開,身後大隊的弓弩手已經快步而來,一架架梯子同時搭在了高高的圍牆上。
“開門!”陳炤沉聲下令。
緊閉的大門猛地打開,兵刃雪亮的光芒讓院落中人都下意識眯了眯眼。上百名蒙古騎兵再加上密密麻麻的漢家步卒,將整個府邸圍的水泄不通,一排排長矛和馬刀都已經亮出來。
陳炤輕輕呼了一口氣,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冷聲說道:“不知道貴國大兵圍府,有何貴幹?”
領隊的蒙古百夫長手中馬刀向前一指:“有人眼看着你們的間諜逃入府上,把人交出來,今日就可以避免兩國刀兵相向!否則就不怪我等不客氣,進府中拿人了!”
“刀兵相向?”陳炤皺了皺眉,猛地一揮手。
圍牆上一排排弓弩手霍然探頭,手中的神臂弩整齊劃一對準了圍牆外面的蒙古士卒,而站在陳炤身後的長矛兵也是轟然向前一步,雪亮的長矛昂起角度正對着那些蒙古騎兵。
而一名親衛毫不猶豫的拉開了手中的信號煙花,煙花在天空中炸裂。
片刻之後,碼頭那邊也有一朵煙花炸開,府邸正對着的河上,幾艘快船風馳電掣一般趕到,船頭同樣站着手持神臂弩的士卒。
那蒙古百夫長顯然有些忌憚,只是怒目相向,不敢向前,畢竟真的動起手來,前後這些神臂弩足夠把他們大多數人直接釘死在地上。不過事已至此,也不能落了自家威風,更何況這還是在陳州,是在蒙古的地盤上:
“兩國議和,爲的是能夠世世代代和平,現在你們明人動輒派遣間諜刺探我大蒙古虛實,蒙古逮捕這些間諜,何錯之有!將軍你可要自己掂量清楚,要是真的動手的話,你有沒有這個能耐從陳州安然無恙的出去!”
陳炤輕笑一聲,伸手向上指了指:“看到這個匾額了沒有,此地乃是大明吾王殿下派遣,於陳州負責兩國來往通商之府衙,亦是貴國大汗准許劃歸我大明之土地,換句話說,這個府邸,就是我大明之國土,沒有吾王殿下或者某的允許,貴國將士想要踏入這府邸一步,就是在向大明宣戰!”
蒙古百夫長輕輕吸了一口涼氣,他自然也知道這個府邸是什麼樣的存在,而且看這府邸當中漢人怕不得有上百號人,又有神臂弩等利器在手,憑藉着自己麾下這也不過幾百人想要殺進去可沒有那麼容易。
更重要的是一旦殺入府邸,就真的相當於蒙古對大明不宣而戰了,這個罪責自己一個小小的百夫長可是萬萬擔待不起的,甚至就連城中伯顏和史天澤兩位,又如何擔當得起?
可是如果就這樣一動不動甚至灰溜溜收兵的話,別說折損自家士氣,更等於把陳州城的虛實拱手讓人,畢竟這幾天陳州關起門來大肆搜捕,終於有所起色,只是抓住的明人間諜就有二三十個,但是根據審訊,最重要的那個領頭人卻漏網了,之後尤宣撫尤先生親自帶人搜捕,終於確定了那個人的身份,誰知那人竟然感受到風吹草動,在蒙古人撲到之前逃之夭夭,使得蒙古只抓到他身邊幾條小魚小蝦。
這個人如果抓不到,蒙古就等於白忙活一場,因爲誰都不知道狡猾的明人有沒有在這陳州佈下兩套班子,損失了一套可以啓用第二套,到時候陳州的城牆修繕、士卒佈防情況,還是會被探摸得一清二楚。
看着站在身前負手而立的陳炤,蒙古百夫長感覺萬分頭疼,這個年輕人雖然是弱不經風的書生樣子,卻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擋在自己面前。也難怪南蠻子會派這樣的人來坐鎮最爲重要的陳州通商市舶司,確實有幾分膽量,是個漢子。
“押上來!”突然間傳來一聲冷喝,打破了僵持。
馬蹄聲顯得分外清脆,上百名騎兵拱衛着一名銀甲將軍策馬而來,在他們的後面馬尾上綁着一串衣衫襤褸的漢子,每一個人身上都是鞭痕累累。
“是錦衣衛的人!”陳炤瞳孔猛地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