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易文和秦霜來到寺廟,寺廟裡的人已經少了不少,剩下的也有不少過幾天就可以回家了。秦霜將他帶到一個小夥子旁邊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易文蹲下身看了他一會兒又伸手搭脈,此時的他尚還沒有發燒,可身上已經隱約可見幾處血斑。易文對着那血斑看了幾眼道:“這血斑是什麼時候有的?”
小夥子想了想道:“前天。”
“在此之前可有什麼不舒服?”
“我每天都不舒服,哪裡都不舒服,連飯都吃不飽怎麼舒服得起來。”小夥子陰陽怪氣地答,他已經被病痛折磨的脾氣有些古怪。
秦霜無奈地看一眼易文,易文卻沒覺得有什麼,溫言道:“水災剛過,大家大多都吃不飽,可是別的人病都快好了,就算吃不飽也總還有比較健康的身體是不是,你要想趕快好起來就要配合我,這樣我才能幫助你,你說對不對?”
小夥子望着他,微不可查地點了兩下頭,易文一笑:“那你現在告訴我,在發血斑之前你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小夥子認真地想了想,道:“在這個出來之前我覺得身體本來快要好了,身上也有了些力氣,可就是覺得餓沒有其他的不舒服啊。”
易文點點頭:“那這幾天有沒有什麼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
“我夜裡有時會發燒,很難受,發燒的時候嘴裡流涎。”小夥子紅着臉看了秦霜一眼。
秦霜微笑着望着他,易文道:“好了,沒事了。我會想辦法讓你好起來的。”
二人走在路上秦霜道:“師父,這是怎麼回事?”
易文道:“這的確是一種新的疫情,只不過還找不出致病的原因。”
秦霜陷入了沉默,致病的原因千千萬,要找出來談何容易。接下來的幾天不止秦霜連易文都沉靜在對病情的思索中,二人都不發一言地默默觀察思考着。秦霜將能記住的和能找到的醫書都搬到房間裡研究,企圖能找到類似的病例,易文則只是在寺廟和住處兩遍走動,天下醫書大多入腹,可其中並沒有這樣的先例,易文在房中沉思着,不覺日已偏西。
突然秦霜推開房門沉中帶急道:“師父,又有一人死了!”
易文眉目一肅,道:“去看看。”
二人往寺廟趕去,快到寺廟時日影已經斑駁,遠處的樹影和近處的荒田都只顯出淡漠的陰影。突然荒田裡傳出幾聲歡呼,有人在喊“捉到了,捉到了!”
易文二人聞聲望過去看見田裡隱約有幾個模糊的身影在裡面竄來躍去,二人不由詫異地站在那裡,很快那幾人就從田間鑽出,他們靜靜地望着那幾個人,突然易文眼中光芒一閃而過,目光由他們悅動的身影轉向一人腰間的竹簍,那裡面似乎有東西在攢動。
只聽其中一人道:“這東西真是越來越難抓,要是連它都吃光了我們還吃什麼去?”
另一人道:“放心,總餓不死人的,以前有人吃觀音土都活下來,這深山密林的害怕找不着吃的。”
又有人道:“好在我們的病也都快好了,纔有力氣抓這些東西。”
易文與秦霜互視一眼走上前道:“幾位小兄弟,你們這揹簍裡抓的都是什麼?”
戴揹簍的人欠身打量他一眼,認出是他二人熱情道:“原來是易大夫,我們正在捉野味兒呢,平日吃不飽想着捉幾隻田鼠好歹填飽肚子,你看今天還算捉得多些。”說着將簍子一揚。
易文看着眼前的田鼠心中突然一驚,道:“把你的手給我看看。”
那人不解地望着他,終於還是伸了過來,秦霜早就用火摺子照亮了他,易文掀開他的袖子裡面果然有淡淡的血斑,他看了那些田鼠一眼,道:“這些田鼠不能吃,這病就是因它們而起的。”
秦霜望着這些圓眼睛長尾巴的東西,突然有些恐懼,那人道:“怎麼會,我的病都快好了。”
易文道:“你先看看你的手臂吧。”
那人聞言低頭去看自己的手臂,半晌才發現上面的血斑,嗄聲道:“這是什麼?”
易文道:“你感染了鼠疫,水災過後不僅人吃不飽這些小動物也吃不飽,他們吃不飽就會找腐爛的屍體吃,其中不乏感染了疫病的人,因此它們並不乾淨,吃它們無異於服毒。”
幾人一聽頓時都恐懼地呆了,愣在那裡眼巴巴地望着易文啞聲道:“易大夫,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我們是不是要死了?你可要救救我們啊!”
那人更是將竹簍甩得遠遠的,如避蛇蠍般道:“這下可怎麼辦,易大夫你不是嚇我們吧!我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逃出來我還不想死啊!”
幾人都面露惶急之色,易文心裡的石頭卻卸了下來,知道原因對症解決倒不難,如實看着他們道:“你們先回去,告訴其他的人凡是田鼠或是其他的家禽家畜現在都不要吃,尤其是死了的。”
幾人連連道是,一人還是加問了一句:“易大夫,我們不會出事吧,您醫術高明我們可都看在眼裡的,您一定要救救我們啊!”
易文道:“別擔心,你們先回去休息不要憂思過重。”說完不等他們再開口對秦霜道:“走,我們也回去吧。”
秦霜知道師父已經找到解決之法,如釋重負地提高燈籠掉頭回府。第二天城裡城外到處都張貼了生活飲食禁忌的告示,秦霜拿着易文開的方子去寺廟煎藥,如此往來又是將近一個月,寺廟裡終於恢復了其莊重靜肅的模樣。
這日,秦霜坐在內院裡靜讀搜刮出來的書,小竹捧着冰鎮梅子過來道:“秦姑娘,這是主子特意命人給你做得,姑娘嚐嚐。”
秦霜看了一眼,道:“行了,放在這裡吧。”
小竹見她並不嘗一口,低下頭小心翼翼道:“秦姑娘,是不是小竹沒有侍候好姑娘,姑娘可以和小竹說小竹一定改,要是主子看見姑娘這樣子是要罵我的。”
秦霜一愣,還沒有弄清楚小竹此話從何而來,茫然看她道:“我什麼樣子?”
小竹苦着一張臉,瞧着她道:“姑娘自從治好疫情後就天天待在院子裡,我們都瞧出姑娘有些心煩,是不是因爲沒有人陪你?”
秦霜了悟,這些丫頭果然各個火眼金睛,自疫情消解後她在這裡的確有些百無聊奈,便笑道:“不是因爲沒人陪我。這樣吧,你們這裡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不如你帶我出去走走?”
小竹一聽也來了興致,想了想道:“要說特別的地方我們這裡以吃聞名,可是現在災情剛過民事凋敝……秦姑娘不如去爬山吧,這裡有一座很出名的山,山頂有高樓,登高望遠風景絕佳!”
秦霜道:“好,現在就去。”
二人換好衣服跨出大門,才走出幾步就聽見後面一聲音道:“秦大夫!”
秦霜回頭,一婦人從門口的石獅子後面現出身形來望着她。秦霜一愣,道:“大嬸?”
那大嬸見秦霜還記得她眼裡有幾分欣喜,道:“是我,秦姑娘還記得我。”
秦霜笑着上前道:“當然記得,大嬸這是來找我?”
婦人咬咬脣,低頭用手順了一下耳邊的碎髮道:“是。”
秦霜疑道:“那怎麼不進去等?”
婦人輕輕道:“他們不讓我進去。”
秦霜明白過來,道:“大嬸找我想必有事,先進去再說。”
婦人感激地笑笑,道:“不了,我這種身份就不進去,我只求秦大夫幫我一個忙。”她的眼睛熱切且卑微地注視着秦霜。
秦霜皺眉道:“什麼忙?”
婦人用舌頭舔了舔嘴脣,顯然她也知道這有些難,但她仍然道:“我想求姑娘幫我做證人,證明我女兒是被那惡棍打死的。”
秦霜望着她。她看着秦霜的表情又道:“我找遍了當時看見的人,但他們都不願幫我作證。我實在是沒辦法了,秦姑娘,我的女兒沒有罪,她不該這麼早死,你幫幫我!”她語帶哭腔,說到最後雙膝一軟朝着秦霜直直地跪了下來。
秦霜趕緊伸手去扶,婦人卻大有長跪不起的態勢,仍只有那簡短卻悲切的一句:“求秦姑娘幫我!”
秦霜站在那裡望着她,嘆口氣道:“你男人呢?”
婦人道:“在外地。”
秦霜道:“你可知你要告的是什麼人?不管告不告的贏你最後都會有生命危險,你想清楚了?”
婦人臉上木中帶冷道:“我想清楚了,我只想爲女兒討個公道,我就是要他們看看這世上還有沒有公道!”
秦霜看着她,也不攙扶,道:“好,我幫你作證。幾時升堂?”
婦人猝然擡頭簡直不相信自己所聽到的,昏然地望着她,小竹在身後提醒道:“秦姑娘問你幾時升堂?”
婦人回神,趕忙答:“三日之後。”
秦霜扶起她道:“好,三日之後我一定會去。”
婦人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道:“謝謝你,謝謝,謝謝你。”她反反覆覆只想到說一句謝謝。
秦霜溫言道:“好了,別哭了,你先回去吧。”
婦人仍是望着她,秦霜對她笑了笑轉身對小竹道:“走吧。”
那日秦霜爬了山,回來時城門將近關閉,晚上師徒三人喝了點兒酒。轉眼三日已過,吃完早飯小竹道:“秦姑娘,今日你要去公堂爲那婦人作證嗎?”
秦霜道:“是。”
小竹笑道:“秦姑娘真是個好人,這種事姑娘原本可以不理會的。”
秦霜笑道:“反正閒得無事可做,若能讓惡人有惡報不是很痛快的一件事嗎。”
小竹贊同地點點頭,跟着秦霜出了門。公堂外面已經圍了一圈密密麻麻的看客,看來開審已經有段時間了,那婦人和華服公子都神色各異地跪在堂上。縣官一拍驚堂木肅容道:“張拱,此婦人狀告你打殺她的小女,你可認罪?”
張拱半截身子往上一挺比直的跪着向縣官作了一個頗耐人尋味的揖道:“王大人,我的爲人你是清楚的,這城裡的百姓也是清楚的。”他將手指往外面一指望着堂上的王大人道:“要說我打殺她女兒這簡直是污衊!王大人你是我們這裡的青天大老爺你要爲我做主啊!”
王大人一捋鬍子眯眯眼,這纔看向旁邊一直沒法開口的婦人道:“李氏,你口口聲聲說張拱打殺了你的女兒,你女兒的屍首何在?”
李氏悲憤道:“我女兒染了瘟疫被他打死後就由人擡去寺廟後面燒了,沒有屍骨。”
張拱聽完嗤地一笑,王大人神情微鬆又道:“那你說你的女兒是被張拱打死的可有誰看到?”
李氏道:“當時住在一個屋子裡的人都看到了,但他們礙於張家的威勢不敢作證!”
李氏雙目緊緊盯着王大人,王大人卻避開了她的目光輕咳了兩聲道:“那就是說沒有人爲你作證了?”
李氏道:“有!在寺廟裡治病的秦大夫可以作證。”
王大人和張拱的眉毛皆是一擡,他道:“秦大夫?就是那個從京城過來的秦大夫?”
李氏道:“是。”
王大人臉上不知是什麼表情覷眯着眼看李氏一眼道:“好,很好。將秦大夫給我請來!”
兩個衙役準備領命而去,卻聽外面道:“不用勞煩大人,民女已經來了。”
大家都同時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人羣外圍秦霜正笑意盈盈地站在那裡,衆人不由得讓開一條路來。
秦霜走進去向王大人行禮道:“大人,婦人所說都是實情,那姑娘的確是毆打致死的。”
王大人眉毛一擡道:“你如何能斷定?現在既無屍首供仵作驗屍,你說的話便空口無憑。”
秦霜望着他緩緩道:“我是大夫,驗傷的本領自然是有的,當時那姑娘頭上有被硬物砸傷的痕跡,身上青紫不堪,右胸第四根肋骨斷裂,嘴角涌出大量鮮紅色血跡,明顯是內臟刺破導致出血過多而亡。”秦霜又看他一眼:“而且,那個打破她額頭的兇器現在還在寺廟裡。”
張拱聞言一驚,惹得王大人不禁皺眉看他,王大人道:“什麼兇器?”
秦霜道:“是他帶到寺廟裡來的一方玉枕,當日那玉枕已碎但是碎片一直在寺內有人收着。王大人何不派人去找找?”
王大人看張拱一眼只能派人去取證,證物很快便取了來果然有血跡,而那玉枕又並非尋常之人能擁有的,眼見張拱臉色變白,堂外之人已經看出苗頭,不少在寺廟待過的人都在下面竊竊私語,議論聲漸漸變大逐漸蓋過了公堂上的聲音。王大人面如黑木騎虎難下,一拍驚堂木叫道:“公堂之上休得喧譁!”
外面有人道:“大人,我也看到了,那姑娘確實是被張拱打死的!”
一聲激起千層浪,有秦霜領頭又有物證在手,想到他平時霸凌鄉里的行爲,很快便有更多的人站出來道明實情。越來越多的案情被扯了出來。李氏聽見身後衆人的聲浪,知道張拱這條爲非作歹的惡狼終究要遭到報應了,不禁在公堂之上崩潰般地大哭了起來。張拱的臉色則變得如死灰一般。突然他雙目一亮,陡然發狠地看着王大人。王大人被他看得一抖,用袖子擦擦尚不存在的汗,心裡頹然地喊:老天爺啊,人難做官難當啊,我這個芝麻小管現在可要大難臨頭了!
婦人知道民憤已起,直直看着王大人道:“大人,我一人所說可能有假,但這麼多的人衆口一詞,懇請大人明察!”說着將頭往地上重重一瞌。
王大人目光已經虛浮,他正在想着有什麼對策可以保全這惡棍和自己,最起碼能讓這堂審先結束,讓他有時間再計謀也好,於是他準備先退堂。
可就在這時他看見一旁再沒有說話的秦霜不知何時正在自顧自把玩着一枚玉佩,似有若無地,她將玉佩提起來正好隱隱對着他。王大人皺眉看着她,到底是久經官場他突然定睛對着這枚玉佩看過去。並不翻覆的花紋這似乎是一枚男子的玉佩,她爲何會在公堂之上把玩一枚男子的玉佩?
王大人眯着眼,充滿公堂的嘈雜聲都不在他耳中了。他緊緊盯着這枚玉佩,突然腦中白光一閃,他似乎被一道閃電擊中般沉坐在椅子裡。那玉佩是太子貼身的配飾,他這會兒心驚肉跳地想了起來。那她和太子是什麼關係?
王大人越想越心驚,這次再不能保他了。
幾日之後他去死牢裡看望張拱,張拱面無人色地看着他道:“我都快死了,你總得告訴我我是死在誰手上。”
王大人嘆口氣道:“這個你不能怪我,要知道我保你已經不止一次了。”
張拱抓着木欄不語,王大人道:“那日秦大夫出堂作證手裡把玩着一塊玉,你可看見了?”
張拱望着他,王大人又道:“那塊玉是太子貼身的配飾,後來我派人去探了下,她是太子的師妹……可恐怕情分還要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