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這個孩子的記憶並不多,大多時候他都將精力花費在承允和那些病人身上。他是何時纔開始留意她的他自己也有些模糊,她乖巧懂事但眼睛裡總有着拒人千里的意味,雖然看似處處爲自己打算,可實則對這世間她是無比悲觀的。易文放眼望向漆黑的夜空,這孩子需要有人帶她一程。他微微一笑道:“因爲你有些難得的天賦,埋沒了可惜。”
秦霜眼珠微動,她有自己的看法,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天賦,只是拜易先生爲師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如今機會就在眼前她何必要問那麼多爲什麼,想一想便道:“那我今後也要像承允一樣學那些東西嗎?”
易文語氣頗爲和緩道:“你與他不同,用不着學那麼多,一生能精通一樣已經足夠。”
秦霜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易文道:“以後你就跟着我學醫吧。”她需要在被疾病纏身的衆生萬象中找到生命的可貴。
第二日秦霜行跪拜大禮正式拜入易文門下,張嬸和承允一時被驚的說不出話,都想不到對外宣稱不再收弟子的他竟然收了秦霜,可平靜下來後張嬸就滿心喜悅,這就等於秦霜有了張真正的保命符,以後可就真正放心了。承允卻不似張嬸這般,只覺得自己吃了虧,從先生變成師兄身份降了一大截,頓時有些不快起來。
拜師後的生活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讀書的種類不一樣了,以前讀經史子集,覺得無趣了也會讀志怪野史,如今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師父的藥房裡度過,讀的也基本上是醫書藥典,偶爾來到前院注意到的都是以前毫不關心的前來求方的病人,他們神色悽惶眼含期冀,都是爲着自身或心中所繫之人的性命前來。
秦霜每每看到此景都有些難以言狀的悲涼,他們雖一身悲慼眼神卻沒有垮塌,皆因無論如何都心有所繫總有一雙手在背後爲其支撐,可自己在這悠悠天地之間有誰可系又有誰會心繫自己?
秦霜搖搖頭將雜念壓下繼續對着藥材翻書,這間藥房不大,一面頂天立地的藥櫃便佔據了一面牆,大大小小的格子裡是各種藥材,因爲易文只開方不抓藥所以格子裡的藥材都是少而精的擺着,對面是一排不輸藥櫃架勢的書架,上面擺着各種醫書其種類之多範圍之浩繁連初涉醫道的秦霜都隱隱察覺得到。
待易文看完最後一個病人回到藥房時,秦霜正在低頭謄抄他平日裡給病人開的方子。易文踱步過去站在她身後看了那些方子一眼,不經意掃到她拿毛筆的手,他悄聲站在她背後看了一會兒,這才發現原來她那毛筆一直是拿錯的,他在她身後輕笑道:“果然是承允帶出來的,拿毛筆的錯處也一併學了。”
秦霜微驚手下的字便歪斜了一點,她回過頭腦中想着的還是用藥的事一時沒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茫然道:“師父?”
易文上前一步伸手握住她的手,手指微動邊調整着她握筆的姿勢邊道:“握筆時下面兩根手指不要縮在手心,每根手指都要各司其職做到按、壓、鉤、頂、抵,這樣方能執實掌虛筆力穩健。”說完放開她的手微退一步道:“試試看。”
秦霜依言動筆果然比方纔靈活了一些,易文點點頭走到一邊翻找東西。秦霜擡頭道:“師父,今日那個病人好闊氣,一出手就是一箱金葉子。”
易文輕按眉心薄脣一笑緩緩道:“年少時我曾遇到一豪富前來問診,師父說他已病入膏肓無藥可治,那人絕望之下將帶來的一箱銀票倒是全撒下了山崖一張都沒有留給我們。”
秦霜停筆道:“這就叫有錢沒命花。”
易文低頭笑笑:“更慘的也有,來了這裡的都是用錢換命的,錢對他們來說也就這樣。”
秦霜凝視靜聽,只覺得還好自己沒有看到那般景象,易文淡淡道:“性命只有一條,以後見得多了你就明白了。”
秦霜點點頭,心中某個地方似被點醒,悄悄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鐲,突然輕聲道:“師父,我明日想下山一趟。”
第二日秦霜早早起來準備下山,張嬸在後面追出來塞給她些散銀子道:“以前讓你下山你不願意,趁着今天去街上買兩套漂亮的衣服,你是大姑娘了,別總穿這些男孩子樣式的衣服。”
秦霜愣愣接過,這麼多年如果沒有她一直在身邊像母親一樣對自己噓寒問暖世間早已無溫情可言。
來到山下終於又走到那條熟悉的小路,秦霜從未將秦中當作自己的爹爹,走過那破敗的門前時往那邊看了眼便無悲無喜地過去了,並非強作鎮定無情,而是實在是兩個見面也是不相識的路人。
走了半晌人聲漸響,秦霜依着記憶尋到了娘愛去的糕點鋪子買了她愛吃的糕點,剛走出門口居然有乞丐膽大包天伸着一雙枯瘦如柴的黑手向她的油紙包撲過來。秦霜吃驚後退卻見那蓬頭乞丐後面還有兩個同樣狀貌的乞丐,兩人正一人提一方衣領將他拉了回去摁在地上大揍,口中髒話與唾沫齊飛道:“欠了老子的錢不還還敢佔老子的地盤,老子今天不卸了你一條腿兄弟們還當我屬貓的!”
貓有貓道狗有狗道,普天之下沒有一條路是好走的,秦霜看了他們一眼自去尋她的路,再也看不見那被壓在地上胖揍的乞丐一雙血紅的眼睛正盯着她手腕上的那個玉鐲。原來那乞丐伸出的手並不是朝着點心而去,而是對那玉鐲十分上心。
秦霜來到那熟悉的門前那老媽媽早已認不出她,只看見一個俊逸又略帶清冷的公子進來目光略微一掃便落在自己身上,人也已經朝她走了過來。老媽媽心神一動,饒是早過了芳心亂動的年紀也不禁多看了兩眼,當下殷勤迎上去欲待寒暄,秦霜卻不欲多言直接了當道:“這位媽媽,柳娘今日可有空?”
那媽媽聽她這熟門熟路的一句話不由得打量起他來,實在是記不起這人以前來過,只熱情道:“有空,有空,這位公子可是要叫她陪你?”
秦霜道:“請媽媽帶我去她房裡。”
老媽媽立即講了價錢先出錢後見人,利落地讓人引着她上了樓,自己獨自在樓梯下面望着她背影感慨:“世間還剩幾個癡心人?看着人模人樣乾乾淨淨的,照樣來這裡眠花宿柳。唉,還是真金白銀靠得住。”
秦霜立在柳娘門前心緒突然變得複雜,久久不敢推門而入,片刻,房內柳孃的聲音遲疑地傳來:“誰在外面?”聲音溫婉依稀是當年模樣。
聲音一入耳秦霜只覺得眼睛酸澀,鼓起勇氣推開房門輕喚道:“娘。”
對鏡梳妝的柳娘突然僵住,手中的簪子掉到地上,她望着鏡中作男子裝扮的秦霜仍是一眼就把她認了出來,轉身道:“秦霜?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聲音悲愴激動有着一絲難以掩飾的顫抖,柳娘哭了。
秦霜心酸上前跪下道:“娘,我來看你了。”
柳娘一把將她扯起來摟在懷裡,只顧着流淚。秦霜安靜地任由她緊緊地抱着,臉埋在她懷裡摩挲着她的衣裳,這一刻她的心滿滿的,饒是馬上兵荒馬亂大禍臨頭她也不怕。
許久母女才分開,說過話之後柳娘仍是後怕道:“當時他經常來我這裡向我要錢,後來我幾次去要見你,他總是推說你去別處玩去了,我覺得他有事瞞我,就悄悄去鄰居家問了,這才知道你被他打出門沒回來過……我還以爲你死了……”她眼中的淚又留下來卻去撫摸她的臉:“枉我還願意將他當個人來看,他實在是連畜牲都不如。”
秦霜垂眸,不願再說他,只道:“都過去了,現在我在安南山易文先生門下學醫,活的很好,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柳娘一愣,捏着她手驚異道:“易文?”
秦霜點點頭,柳娘驚喜莫名又哭又笑,只知道一連說“好”,半晌又道:“你跟着易先生要好好學,他肯收徒不容易。”
秦霜道:“我知道。”
柳娘仍細細囑咐:“雖說他是你師父也不可過分依耐,我不在你身邊你要記住做事要勤快,爲人要沉穩,不可給他多添麻煩。”說着兩行淚又隱約可見。
大人都盼着自己的孩子有懂事沉穩的一天,可他們能在自己膝下多待一天就惟願他們晚一天才懂得這些道理。可秦霜卻不能,她必須早日懂得。
秦霜平靜道:“我知道。”
柳娘悲哀地嘆口氣,伸手又去捋秦霜的頭髮,她久久地凝視着秦霜,面上雖然仍有精緻的妝容卻拋卻了紅塵浮華之色,讓人一眼便知道她是洗盡鉛華的母親。她突然扯響了牀頭繫着的鈴鐺,很快走進來一個小廝,朝着二人不動聲色地瞄了一眼道:“姑娘有什麼吩咐?”
柳娘道:“煩請小哥吩咐廚房一聲,讓他們做一碗秋露粥來。”
小廝低眉斂目道:“廚房這會兒正忙,單獨做一份秋露粥恐怕師傅們不願意做。”
柳娘將地上的金簪子遞過去道:“那請小哥幫我通融一下。”
小廝得了金釵臉色立馬活了起來:“姑娘客氣了,我就跟他們說這位公子是一位要客等着要吃,他們保準做的又快又好。”
柳娘擺擺手不欲再糾纏:“好了,快去吧。”
小廝十分有眼色的出去了,秦霜在一旁冷眼旁觀着,這麼多年來娘一個人是怎麼過來的,年歲愈長處境愈艱,往後又該怎麼辦?
柳娘卻尤自沉浸在回憶裡,笑道:“你小時候難帶的很,只有這秋露粥能讓你消停,待會兒你再嚐嚐,這味兒一點兒都沒變。”
都說小時候的事長大後很難記得起,可秦霜卻越來越記得分明,甚至連依稀的體臭這種細節都時時突然涌出讓人作嘔,有時在睡夢中會突然覺得有人躲在房內用一雙詭異的賊眼怪笑着盯着她,驚醒是已是滿頭大汗。秦霜突然低下頭捧住臉哭了,她記得娘爲了保全她受的所有折磨。
柳娘見她來時都沒哭現在卻突然哭了起來,一時慌亂起來,雖不知道她哭的緣由卻憑着本能要保護她,她抱住她道:“別哭,別哭,娘在這……”
秦霜躲在她懷裡淚水卻止不住,她們連一個自己的家也沒有。她仰起臉道:“娘,我現在可以贖你出來了,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柳娘聞言一下子出了神,臉色漸漸浮現出一種木木的讓秦霜看不透的神情,她突然流下兩行淚,微笑道:“好,娘等着你贖娘出去。”
秦霜雙眼生出光輝來。秋露粥被送了進來,秦霜拿着勺子慢慢喝着,柳娘安詳地看着她緩緩道:“霜兒一下子就長大了,抱在懷裡還像是昨天的事。”
秦霜調皮地笑道:“是剛纔的事。”
柳娘幸福地道:“對,對。”突然神色憂愁起來:“再過幾年娘就抱不動你了,你終究要長大……”
秦霜擡起頭道:“娘,你想說什麼?”
柳娘道:“人一長大難免要過情這一關,娘惟願你擦亮眼睛不要像娘一樣錯把魚目當珍珠,寧願無情不可多情。”
秦霜沉靜而清明地點頭,一碗粥喝完天色不早,秦霜不得不離開。走到山路上秋風捲落葉比早晨涼了許多,一場秋雨一場寒,秦霜擡頭看天是要下雨了,早上出來的急沒有想到要帶傘,秦霜心裡暗叫糟糕加快腳步往山上趕。
才走不過一里多路,面上突然覺得一涼接着便果然下起雨來,雖不及夏雨滂沱卻也漸漸勢大。秦霜眼睛開始四處找避雨的地方,突然雨勢在頭頂頓住,一把竹骨傘撐在自己頭頂,秦霜扭頭去看茫然詫異道:“師父?”
易文揹着藥箱微微一笑道:“下山怎得忘記帶傘?還好碰見了。”
秦霜低頭道:“走的急忘了,師父怎麼也下山了?”
易文道:“一位朋友病的上不了山,我下去看看。”
秦霜乖巧地點點頭,不再多問。易文看看雨幕,低眸看她一眼道:“看樣子這雨一時半會兒也停不了,傘太小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避。”
秦霜縮在傘裡跟着他來到路旁不遠處的一處洞穴裡,那穴頂是一整塊往外伸的青石,下面放着些較爲齊整的石頭,應該是經常有人來這裡躲雨遮陽放的。
易文收了傘放在一邊站着看雨,秦霜也在後面陪站着,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一時間只聽得見雨大樹葉的聲音。
易文緩步轉身撩袍坐下道:“可見到了你想見的人?”
秦霜也跟着在一邊坐下如實道:“我去見我娘了。”
易文轉目望她道:“你娘不是已經過世了?”
秦霜抱着膝望進稠密的雨幕:“我娘沒有死,她是青樓女子,只因不願我遭人白眼才讓我這麼說的。”她低垂着頭聲音很輕卻無半點菲薄之色,只淡然地望着地面。
易文道:“既然如此你大可以早告訴我,爲她尋個住處很容易辦到。”
秦霜擡頭看他道:“我這次下山就是和她說這件事的。”
易文點點頭:“有什麼花費只管跟我說。”
秦霜目光閃動,低低道:“謝師父。”
易文勾脣笑道:“你要知道我是你師父並不是什麼外人。”
秦霜低着頭仍只敢在心裡客氣地感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