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座山名叫安南山,山下有座城,城中住着一方安居樂業的百姓。當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百姓生活殷實,叫花子若勤快也有支檐片瓦遮頭。可世上總有一些人,明明強似叫花子許多卻也硬是憑本事將日子過的一塌糊塗讓人歎爲觀止,這其中以秦秀才尤甚。
秦秀才全名秦中,之所以叫他秦秀才,只因爲他從十七歲開始到如今四十二歲依然還是個秀才,名叫秦中卻次次不中,簡直成了一個行走的笑話,秦秀才三字也因此帶着點兒灰色幽默在村裡傳開了。如今他自覺沒有當官的命,也死了再去趕考的心,信念一旦崩塌,竟一下子從立志讀完萬卷書的書生變成成日裡醉生夢死的酒鬼。
秦中雖然是個單身漢卻有一小女,此女名叫秦霜時值七歲,乃秦中與一青樓女子尋歡所生。女子名喚柳娘,在業內沒什麼名氣,自從那媽媽有次靠在她房門上意味深長地說了句“我這裡不養閒人”後,柳娘便暗自吞下眼淚和苦水,將秦霜找機會塞回了秦秀才這裡。
說塞委實是好聽了些,其實是柳娘低三下四地求了兩次,直到跪在秦秀才門前不起,他這才勉爲其難地聳聳肩一臉晦氣地准許才六歲的秦霜進他的狗窩。
當時的秦霜雖只六歲卻早早地遍看了風塵,在她娘和她爹這一來二去間已清楚了不少東西,因此她從青樓出來時並沒有逃離魔窟般的高興,而只有對孃的不捨和對未知的恐懼,她隱隱能感覺到這世間唯一真心爲着她的一個人已經保不住她了,她不是逃離了魔窟,而是走進了另一個魔窟。
辭別了柳娘,她面無表情地跟着秦秀才踏進垮掉門檻的屋子,一股酒氣混合着食物酸腐的噁心氣味撲面而來。秦秀才踢踢踏踏地在屋子中央的小塊乾淨地方停住,順腳踢了一下腳邊的空酒壺,轉過身打量起這個從未謀面的女兒來,大而黑的眼睛,高挺的鼻樑,緊抿的嘴巴,一臉緊張相。臉型與自己一般無二由不得自己不承認。
他聳聳鼻子自認倒黴地開口了:“你叫什麼名字?”
秦霜縮着瘦小的肩膀,眼睛卻有點兒冷漠地看着他道:“我叫秦霜。”
秦秀才點點頭,擡頭虛浮地望向屋檐片刻方低頭問她道:“你今年可是六歲了?”
秦霜點頭。
秦秀才從她那大而黑的眼睛裡讀出了一些讓他羞愧的東西,他眼神似逃避般的在屋子裡無目的的打量了一番,屋子裡靜默了片刻。
不過半晌他就覺得無關痛癢起來,表情鬆鬆垮垮地伸手往屋子四壁一指,道:“你看哪兒能睡就睡哪兒吧,除了那張牀。”說完就掂着柳娘剛給他的銀子出去買酒了。
秦霜獨自一人站在屋子裡環顧四周觀察着她的新家,然而也只一眼就打量完了,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牀和一張爛了腿的桌子,桌子上倒放着幾個空酒壺,遠離牀的一端用泥巴勉強算是壘起了一方竈臺。秦霜走過去一看突然倒退一步只感到一陣反胃,鍋裡是一鍋不知名的水,裡面印着幾個缺了邊的碗的輪廓,整個鍋都漂浮着一層灰綠色的腐毛,蠕蟲在裡面拱着,宋雲只看了一眼便蹲在門口吐了。最後實在沒辦法,硬着頭皮進去收拾出一塊能睡覺落腳的地方,又去將竈臺整理乾淨。
從那次之後她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可如今一年過去,她仍然還在屋子裡吃力的收拾,沉默且木然。
門外的烈風捲進了雪花,她的手在長期的冷水浸泡下已經慘不成形。
突然“嘭嗵”一聲,門被大力地砸在牆上。秦霜身子瑟縮了一下,她一擡眼,看見秦秀才左衝右撞地進來了,手裡還晃着壺沒喝完的酒。她的精神極度緊張了起來,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企圖將自己縮到最不引人注意的程度。可她剛想出去避風頭,秦秀才一雙終日不得志的陰鬱眼睛就已經盯了過來。
秦霜緊攥着手裡的抹布警惕地看着他,果然秦秀才一言不發地就勢攬過門邊的掃帚向着她劈頭蓋臉地打過來。這是他一貫的作風,喝醉酒便以打秦霜爲快意事,可他幾乎日日喝醉,秦霜十次也難得躲得過三兩次,每次棍棒挨身總是咬牙硬挨,生怕一發出聲音惹出他更大的怒氣,可今日她卻覺得自己再也扛不住了,今日不死明日也必定要死。
秦秀才只顧泄憤地打着,忽然感覺到她一雙亮晶晶的眼正不同平日地盯着自己,像是被她的目光刺痛了一般,他突然怒了:“你個小**!你……你……敢瞪老子!要不是老子養……養……你你早就曝屍……荒野了!你……給我……我滾!”
秦霜突然冷笑起來,當真放下抹布往外走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個七歲的孩子的冷笑是很可怕的,秦秀才先是一怔,繼而被她無聲的輕蔑給激的怒火四濺。當秦霜快走到他面前時他猛然將手中的酒壺向着秦霜全力砸過去,或許是躲避不及又或許是根本就沒再想躲,酒壺砸在她額頭上發出沉悶的撞擊聲。鮮血順着她額頭流了下來,秦霜被砸的腦袋發懵,身形踉蹌了一下,她立在那裡緩了一緩,像個還沒有倒下去的死人一樣。秦秀才這一下酒醒了大半,他恐懼地看着她竟不敢再有什麼動作,秦霜嘴角輕扯了一下,踏着一地的碎片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秦秀才瞪大眼睛目光隨着她的步伐而緩緩移動,直到她走出屋門他才反應過來,這小賤人是真要走!於是他抄起掃帚邊罵邊打了過來,秦霜出了門在雪地裡開始跌跌撞撞地跑起來,越跑越快,滴下來的鮮血迷糊了她的視線。
後面秦秀才的掃帚柄又快挨身,突然只聽他猝然的嚎叫一聲,秦霜回頭一看,是平常時不時偷偷拿些吃食給她的李家阿嬸開門潑水,一盆冷水剛好兜頭澆在了秦秀才的身上。李嬸癟着嘴角看秦秀才如瘋狗般的模樣,對着秦霜大叫道:“快跑,去找你娘,千萬別回來了!”
秦霜紅着眼感激地看她一眼,不敢再回頭一路往前跑着,聽見後面撲通一聲像是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李嬸端着盆子立在那遠遠望着,見秦秀才爛泥倒地,她呸出一口唾沫將剩下的半盆水潑出老遠,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雪地裡的路越走越陌生越走越吃力,等秦霜敢停下來歇一歇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荒郊野外。她喘着氣站在雪地裡,雙腿一停下來才發現抖的快要站不住,心裡也開始害怕起來,可越是害怕越是移不動步,虛弱的身體竟然不受控制地往下倒了下去,腦中似乎還有陣陣揮之不去的嗡鳴聲。她嵌進雪地裡,望着頭頂的天,心中一片空茫。尋常人家的孩子被這麼一砸不死也殘,可她卻頭腦清醒,因此也痛的分外真切。真是賤命好養活,秦霜扯起嘴角笑了笑。
笑過之後便覺得恍惚,慢慢的感知不到自己的身體在什麼地方。
天色漸暗,鵝毛大雪一層一層覆蓋下來,整座山像是蓋上了一方無邊無際的雪白毛毯。林中闃靜高寒,偶有積雪壓斷樹枝的劈啪聲自樹林深處傳出。
過了很久林子裡有了些輕微的動靜,是鞋子踩在蓬鬆的積雪上的簌簌聲,那聲音如同隔着千山萬水般從溼潤的泥土裡傳到秦霜的耳中,其實那腳步距她不過百步左右的距離,如果意識稍微清醒一點還能聽得清他們正在低聲談話。可秦霜被掩埋在雪中,身體僵硬虛弱完全動不了也聽不見。
行人只有兩個,都頭戴斗笠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披風,雖然漫天一片大雪封山的架勢,但他們走的很悠然。其中一個身量修長步履從緩,另一個顯然還是個半大孩子,身上有着一股耐不住性子的衝勁兒,卻還是跟在那人身後規矩地走着。
走了百十來步那半大孩子看見路邊有一塊被雪掩蓋的石頭,一時玩心大發踢了一腳,這一踢不打緊,積雪飛散後出來的不是石頭,卻是一個烏漆嘛黑的人頭,這人頭被他這麼一踢便連同身子一同飛起,向着一側的山崖飛了出去,連聲叫喊都沒有發出一聲。
少年被他自己這一腳促成的景象嚇得一跳,立馬抽身彈開怪叫一聲:“這是什麼東西!”除了老天爺誰都不知道這就是剛纔那個暈倒在地的秦霜。
少年還沒看清這小小一團是何物,秦霜就已經瀕臨山崖的邊緣,眼看就要掉了下去。他一時有些愣住,完全忘記了怎麼反應,只管呆呆看着那身體像個沙包一樣直墜下去。
突然,他覺得臉龐有風帶過,披風領子上的狐狸毛微微一顫,再一定睛,師父已經提着那人的衣領掠上路崖。
少年這纔回神,剛纔他那一腳差點兒把別人踢下了山崖!還好師父出手及時,他心裡有些心虛。當先那人將手裡提着的人放了下來似是知道少年心中所想般地看了他一眼,少年立馬轉着眼珠子低下頭不作聲。
那人不去管他,轉眼低頭去看躺在地上的人,一看不禁眉頭一皺,這張臉早已凍的青紫,身體冷硬的如一塊寒石,隔着衣料都能感覺到絲絲寒意從她身上往他的手指上鑽,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她頭上乾結的淋漓血痂,顯然是鈍物重擊所致,這麼小的孩子,爲什麼會有這麼嚴重的傷?他伸手去探她的脈搏,一旁的少年也蹲下身好奇地打量起來,見師父似乎有想要管閒 事的意思,他想了想,不怎麼熱心道:“師父,這人肯定是已經凍死了,不然我這麼踢她一腳她怎麼動都不動一下。”
那人放下她的手道:“她還沒死,我看你和她還挺有緣,就由你揹她回去吧。”
少年樂了,一指自己的鼻子:“我揹她?”身體的每一個汗毛孔都寫着我不情願我沒力氣。那人一雙眼睛似笑非笑瞟他一眼道:“救人一命總是一件善事,你剛纔無緣無故差點兒把她頭給踢了下來,總得有點兒表示吧。”
少年不以爲意地抱起了臂,打量着這個黑不溜秋的東西,半吊着眼角狐疑道:“就她這模樣一看就是個叫花子,說不定是她偷了別人的東西,被別人打了一頓扔到這裡。”他偷瞟一眼師父又忍不住補了一句道:“師父你平日從來不多管閒事的。”
那人揚起一條眉毛看過來,這小子居然怪自己多管閒事。少年一看立馬機靈地閉緊了嘴,卻仍站在那不願挪步。
那人涼涼看着他道:“過來。”
少年無奈,只得過來將人扯到了背上,沒有溫度的身子伏在他背上倒讓他小小的詫異了一回,比他想象的要輕很多,小小瘦瘦渾身骨頭,像揹着一具骷髏,想到這少年打了個寒噤,看到師父遠遠走在前面,他佝僂着身子咕噥道:“哼,今天算你走運,竟然讓老子揹你上山,等你醒了有你好看!”
師父走在前面聽到他這句皺了眉,不禁憂心起來,他雖聰明卻太過冷硬,將來這萬千百姓放在他手中又會怎樣?
少年自然不知師父的用意,上山的路因爲秦霜變得格外不輕鬆起來,他喘着粗氣好不容易見到半山腰的竹廬,憑着意志力聚集起來的一股子力氣一下子消散無蹤,整個人頹然癱坐在地上,背上的秦霜從他鬆垮的肩上像一堆沉重的破棉絮般咕嚕滾到地上。
師父轉頭停下來道:“你這幾天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少年癱坐半天才如釋重負地大吐了口氣,起身拍拍屁股也不管地上還躺了個人就徑直進屋了。師父嘆口氣過來將秦霜抱進一間空房,點亮了桌上的油燈,住在這裡的張嬸這才發現遠出歸來的他們,趕緊過來道:“易先生回來了,怎麼也不出個聲,還沒吃飯吧,我現在去煮飯。”
易先生笑道:“我們在山腳已經吃過了,廚房裡還有熱水沒有?”
張嬸道:“有,有。我給先生端來。”
易先生道:“先給這孩子泡一泡吧,剛纔在路上看見,身子都凍僵了。”
張嬸一愣,順着易先生眼睛望過去,這纔看見躺在牀上薄薄一片的小人兒,也沒有多問什麼,應聲道:“我現在就去,易先生有事叫我。”
易先生邊解斗笠和披風邊道:“時辰不早,勞煩張嬸了。”
張嬸上前接過笑笑道:“易先生,我伺候你十多年了還這麼客氣做什麼。”
易先生也笑笑,走進自己的房間除下外袍靠在牀榻上眯了一會兒。
廚房裡馬上有熱氣蒸騰,張嬸打好了水進屋去抱秦霜,油燈下她整個人污黑一團分不清男女,待脫去她衣服時才知道她是個女孩子。張嬸驚歎地嘖了一聲,這是什麼人家的孩子養成這般模樣?再一想也許是個無父無母的乞丐,可想起她放在貼身衣物裡的鐲子又覺得不是,這鐲子有些年頭色澤極好尋常人家都拿不出來,張嬸心思極細腦中突然想起這該不是偷的吧?待會兒得去找易先生說說,這種人不能收留。
雖如此想還是拿巾子替她慢慢擦洗着,污跡漸漸褪去露出她的本來面目,入目是額頭上一塊觸目驚心的疤和遍佈全身的淤青,有些地方還有沒有消去的腫包。張嬸看她這奼紫嫣紅的身體倒抽一口涼氣,眼睛在霧氣的蒸騰下也有了些潤溼,給她仔細地清理乾淨又幫她洗了頭髮,這才感覺這小姑娘身上的熱氣漸漸恢復了過來。她將秦霜抱回牀上拿厚棉被包好,才燒了壺茶水端進易先生房裡。
易先生正靠在梨花木椅子上捲了本書看,張嬸進來替他泡了杯安神茶。
易先生擡眼看她道:“張嬸,那孩子安置好了?”
張嬸哎了一聲,面露不忍道:“都拾掇好了。唉,好好一個孩子不知是誰下狠手往死裡打,身上沒一處好地方,易先生你要是看見了準得嚇一跳。”
易先生微微詫異,她身上太髒當時倒看不出來除了額頭還有其它傷。他有些累只問道:“她體溫恢復了嗎?”
張嬸道:“已經熱乎起來了,就是那些傷太嚇人。”
易先生揉了揉眉心淡淡道:“體溫恢復了就行,其他的明日再看吧。”
張嬸這纔想起他也是長途勞累回來的,怎麼一可憐那小姑娘就把這茬兒給忘了,當即道:“也好,說不定那小姑娘明早就醒了呢,先生長途勞頓要早些歇着。”
易先生聞言一怔:“是個女孩子?”
張嬸大張着眼角望着他:“對啊,是個小姑娘。開始我也以爲是個男孩子,一洗乾淨了才發現是個小姑娘。”
易先生喔了一聲,彷彿有些沒想到,又道:“你也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