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日,微風,淡雲,豔陽正好。
荀府門前再一次地熱鬧了起來。
荀襄從箱底翻出一件玄衣換上,對着陽光抖了抖黴氣,往銅鏡裡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覺得略顯老氣。補救般地梳了個特別些的髮型,不過因爲還未及笄,不能梳髻,花樣就少了許多。
塞了兩口早上剛蒸好的雪瓊糕,又將剩下的包到可隨身攜帶的小木盒裡,先溜去了郭嘉住的院子,一路上經過的侍者皆是步履匆匆,她三繞兩繞也是無人管她。
“嘉嘉!嘉嘉!”荀襄將腦袋探進院門的時候,發現郭嘉正一個人坐在臺階上,一臉牀氣,正懶洋洋地曬太陽。他們二人相處不過短短十幾日,單單通過“對吃的感悟”,從素不相識一路進階發展到革命同志情的地步,沒幾日便把“阿兄妹妹”諸如此類的稱呼全都省了。
“你坐在這裡做什麼,地上很涼的。”荀襄一看院子裡果然沒什麼人在,便踱到郭嘉面前,俯視他。
“本想今日早起的,卻沒想又睡過了,只好在這裡趁着陽光,去去睡意……”說罷,又打了一個哈欠。
荀襄戳了戳他的肩膀:“快點,還有一個時辰彧阿兄的冠禮就要開始了。”
不錯,今日正是荀彧的及冠之日,府裡上上下下從天還沒亮就開始忙起了起來,連荀諶這個半大孩子都去前面照顧來賓了。所以他們兩個理所當然地處於無人理會的狀態。
聽說今天有很多大人物會來參加荀彧的冠禮,荀襄也不知“大人物”是怎樣一個概念,但跑不了有幾個洛陽來的吧!
當然潁陰當地的“四大戶”也是一個都少不得的。
所以荀襄很興奮。
當荀襄帶着郭嘉來到正廳時,已差不多是滿座玄衣的盛景了。二伯荀緄和二伯母陳氏已位於上座,香亦點燃,荀襄感覺自己嗅到了名士之風與貴族之氣。
嗯,在這裡呆久了,自己身上應該也會沾上一點。
落座之前,荀襄發現席間有人正朝她微笑,定睛一看,果然是陳羣。
陳羣者,十六七歲也。乃潁陰陳氏子弟,和二伯母陳氏是一家,雖然陳氏與他的父親同齡,算起輩分來竟是他的堂祖姑母。陳羣此刻正坐在他的父親陳紀旁邊,面部的線條比上次見時更硬朗了些。礙着這層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親戚關係,陳羣從小便和和荀家二房的幾個公子,也就是荀彧三兄弟走得很近,連帶着和荀襄也很是熟稔。
不過荀襄不太愛買他的帳。
於是她只朝陳羣點點頭,找到早已安排好的位置坐下了。倒是一直沒出聲的郭嘉,輕笑了一聲。
冠禮正式開始,荀彧身着深衣,披髮跪坐在前,之後便是束髮,加冠。整個過程細緻而緩慢,鄭重的儀式對荀襄來說卻顯得過於冗長了,而她也並沒有機會坐在前面,而是同郭嘉窩在後面,離主角也遠,看的也不真切。
所以她無聊到想與郭嘉咬耳朵,可還是忍住了。
終於,荀彧已再三加冠,着好玄衣,算是禮成了。遠遠看去,也覺得荀彧的模樣同昨日比,竟也有很大不同——人還是那人,只不過周身散發出的氣場立刻就變得和族中長輩一個樣,並不是每晚都講故事給她聽的那個“薰魚阿兄”。
“成人啦。”郭嘉在她身側感慨道,荀襄不懂爲何他的語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輕快。
這一年,光和六年。荀彧及冠,取字文若。
“文若。”荀襄喃喃念道。觸及到郭嘉疑問的眼神,她又解釋道:“很好聽。”郭嘉瞭然,笑笑。
送走所有賓客時,日頭已是偏西。正廳裡留下兩三個侍女打掃,聽說荀彧幾個又陪着一位洛陽來的貴客去了後院的賞花廳。
郭嘉是被荀襄用一盒雪瓊糕半強逼半利誘地陪她去湊個熱鬧。不過兩人只能倚在小池塘的欄杆邊上佯裝餵魚,偶爾瞥向數十尺遠的花廳,偷瞄裡面的情況——只見她父親荀爽,荀彧、荀諶、荀攸和一個錦衣繡袍的青年人坐在一處,其中那青年人着實扎眼。
“哎呀!那個人我見過!”荀襄仔細瞅了瞅,低聲訝道。然後又瞄了幾眼,確認自己沒看錯。郭嘉聞言也仔細眯着眼睛看了看,又轉回身餵魚,挑眉道:“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你見過?”
荀襄裝腔作勢地摸了摸下巴,問:“這麼說來那人叫袁本初?‘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又是什麼?”
“本初是他的字,此人名爲袁紹,正司虎賁中郎將之職。他們袁家自曾祖輩起,每世都有族人居三公之位,故有此說。袁氏確實稱得上是名門望族,昨日公達與我說起此人數日前就已遞上拜帖,方纔席上我亦注意到他言行間頗有豪氣。”郭嘉碾碎了些魚食,分給荀襄一半,一邊慢慢灑向水面,一邊淡淡解釋。
荀襄回想了她第一次見袁紹此人的場景,覺得腦中的印象與郭嘉的形容很是貼合。
“你是如何見到名氣鼎鼎的袁家公子的?”郭嘉見荀襄陷入沉思的樣子,難免不覺好笑又好奇。
“嗯……大概是兩三年前罷,一日我從學院回來後,在家門口坐了一會兒,見着此人本策馬而過,卻在荀府門前停了一會兒,就留下印象了。”荀襄盯着水中的魚看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我是聽到他的同伴喊他‘本初’的。對了,嘉嘉知道何人叫‘孟德’嗎?”
“孟德?”郭嘉低頭冥想了一會兒,才道:“不知。”不過他也並未追問孟德又是她遇見的什麼人,只是荀襄想到了那天同袁紹一路經過的同伴,騎着一匹黑馬,與袁紹相較起來,相貌與衣着並不起眼的一個青年。
“久聞‘荀氏八龍’和幾位公子的雅名,卻一直未有機會拜見,實爲可惜。今日終償了紹的夙願。”廳內,這個名叫袁紹的青年,真如郭嘉所言,雙目間透着一股英氣,即便除去身上的繡袍,亦不難判斷出此人出身大家貴族。
“幾位叔伯與家父身體久恙,此刻不能與袁大人一會,還恐怠慢了袁大人。”率先開口的正是今日的主角,荀彧。
“文若先生言重了,紹能坐此與諸君長談,便是三生有幸了。”袁紹謙虛一笑,又朝荀爽敬道:“叔父掛念先生已久,今日不能來賀,便託小侄代爲問好。”
荀爽這纔開口:“多謝司空大人了。之前司空大人舉薦爽,還未親表謝意,還是爽怠慢了。”
當今位居三公之一的大司空便是袁氏袁逢,袁紹名義上的叔叔。袁紹幼年時被過繼給袁逢的兄長袁成,而袁逢實則是他的生父。年前袁逢上奏舉薦荀爽爲官,被荀爽婉言謝絕——如今他們兄弟八個,哪裡還有在朝爲官的。
“先生之意,叔父自是能理解。只不過當下形勢,先生可有別番思量?”袁紹說着,將目光帶到了荀彧身上,“螻蟻不除,腐木難支啊!”
荀爽突然覺得,坐在他們這些年青人中間,他的身上好像散發出一絲微乎其微的腐敗之氣,正如袁紹口中的“當下形勢”一般。他緩緩呼出一口氣,眼角的皺紋又鬆弛了許多。
“老朽獨坐家中已久,唯一能做的便是給家中小子搭建橋樑,至於走哪一邊——就看他們的覺悟了。”
袁紹點頭省得,這對荀氏子弟來講,未免不是一項考量。
“你是說這個袁紹要招攬彧阿兄?”廳外佯裝餵魚的荀襄和郭嘉繼續嘀嘀咕咕。郭嘉先是搖頭無奈道:“要叫袁中郎。”之後纔回答荀襄的問題:“彧他自己本就有考量,袁紹這等禮賢下士一番,倒是有些眉頭。”
“你自己都不叫人家‘袁中郎’!”荀襄顯然不是太關注郭嘉話裡的重點,挑出個毛病很是鄙夷地斜睨着他。不過意料之中見着郭嘉無所謂的模樣,只好接着說:“原來彧阿兄想好的路是這一條。”荀襄又偷偷仔細地觀察了一會兒,試圖通過袁紹的外表去了解些他的爲人——荀彧欣賞的人物便是像他這般的?
“不,要我說不論彧有怎樣的計劃,都該先擱置一會兒了。”郭嘉重重地嘆了一口氣,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荀襄收回放在袁紹身上的視線,疑問道:“爲什麼?”
“因爲彧他要娶親了啊!”郭嘉又是重重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