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受人欺辱
洪如剛現在十三歲了,他已經在趙埝村的老廟學堂裡讀了三年級。他和洪祥玉家的圓滿、和餘赤紅家的二軍、還有瞿滿龍家的瞿堂堂都是同班同學。他這個班共有三十來個學生,有十二人是四年級,四年級的學生比較“複雜”,個子大的有一米六七,年齡大的在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還有二個是結過婚的,說是什麼一個小鄉鄉長的媳婦和一個是公社哪個幹部媳婦,學校認爲這倆人年齡大了,上白天學不好辦,叫她們讀夜校。那兩個幹部過來批評老師說“夜校算上學嗎?白天學校上到高小,她們就能隨幹部工作了,也能對國家做貢獻了。”三年級的二十幾個學生都是年齡在十三四歲差不多,只有那餘二軍個頭大,壯實有力,就是學習不行。這個複式班的班主任是馬老師,他是八里屯街上的人,是個私塾底子,文化好但就是富農出身,可不能轉成“正式老師”。這個班論學習成績和各方面的素質表現,班長該是洪如剛的,他不管是人品還是學習成績,都是優秀的,就連四年級的那些大個子和兩個已成年婦女都讓洪如剛當班長,洪如剛也高高興興的勝任了。可沒到三個星期,趙埝大隊的副支書和格針嶺村的貧協主任餘赤紅來到學校裡批評了馬老師,說他路線不清,說洪如剛的家庭歷史問題很嚴重:他的爺爺在大門裡幹過管家,他的父親是商人。馬老師真地被嚇了一跳,洪如剛的家庭怎麼這麼複雜,他真的不能當班長,爲了表白自己“明確”路線,只有忍痛割愛,改選了餘二軍。小小的洪如剛不明白是自己犯了哪門子錯誤,不知不覺的班長只幹了幾個星期,就被改選掉了。說是改選,那是馬老師說的,還不如說是馬老師自己當的家。馬老師覺得不叫洪如剛當班長心裡有些負疚,有一天他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洪如剛。洪如剛一聽,他的老輩有這麼多的問題,他一下來了壓力,覺得自己上學沒用了,一時情緒到了低潮。
格針嶺村在趙埝老廟學校讀書的三年級學生有八人,其他年級有七人。放學時,老師叫大家都排隊回家。一天傍晚,一二年級先放學回家了,可三年級班的學生大掃除,幹到很晚才放學。剛走到小南山,就是格針嶺和趙埝村之間的一個小土山疙瘩,餘二軍就叫洪如剛站住,說要和他摔跤,洪如剛說,“你看你,正走着路摔什麼跤啊,俺不和你摔。”餘二軍說,“你看俺當班長不順眼,俺看你學習成績是假好,比比勁頭吧,不和俺比,那你得承認你是個‘孬種’”。洪如剛說,“你當班長,俺可沒說別的,俺不和你摔跤,俺沒有你勁頭大俺承認,可,二軍你爲什麼罵人?”餘二軍說,“你老的是‘大壞蛋’,你是‘小壞蛋’!”洪如剛氣得直哭。圓滿已起了大號,叫洪勁鬆,他雖然也和如剛是同歲,但個頭長得渾圓,真像一棵茁壯的青松,他走到二軍跟前,一把抓住他說,“不許欺負人!”二軍鬆勁,笑着說“鬧着玩的,沒你的事。”勁鬆說,“不行,你必須說你是壞蛋。”
二軍難爲情,但他知道他惹不了勁鬆,他只有低着頭小聲說,“俺是‘壞蛋’,行了吧?”勁鬆說,“不行,到如剛臉前說‘你是壞蛋’!”二軍又難爲情地走向如剛,說“俺是壞蛋”!纔算完事。
快走到格針嶺的老圩牆時,洪勁鬆奔自家走去。餘二軍沿着老圩牆,偷偷地趕上洪如剛,冷不防一下把他摔倒,又把他的書包奪過來,把書和本子、筆從書包裡掏出來,撒了一地。洪如剛怎麼也沒想到有人偷襲他,他一點兒也沒有防備,倒地後他的臉就被地上的石子劃破了一道道血痕,他一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他從地上爬起來,用手往臉上摸了一把,手上沾滿了血,他一看嚇得大哭起來:
“餘二軍,你不是人,你太霸道了,欺負人,明天俺告訴老師!”
“好個小子,你敢罵我‘不是人’,俺揍死你!”餘二軍上前又把洪如剛抓住,一連打了好幾拳,把如剛又摔在地上。
住在圩牆外的老李頭出來看見餘二軍打了洪如剛,趕忙上前呵斥,嚇跑了二軍,他又把如剛領着送回家。洪宜章、陳氏和兒媳婦棗花一看孩子被人打成這樣,幾口人一下子都氣癱了。這如剛真是一家子的“心頭肉”,得罪誰了?這孩子從來不惹事呀,怎麼被人打成這樣?老李頭告訴了他們事情的經過。這一家人都要去找餘赤紅問個明白。棗花攔住公公和婆婆,她要自己去。
棗花大跑小跑來到餘赤紅的家,他的大門緊閉着。她拍着門喊人:“家中有人嗎?”
“喊什麼喊?着什麼急呀!大驚小怪的,門被砸爛了,你賠得起嗎?”餘赤紅“咕咚”放開門,差點把棗花閃倒了,他雙手掐腰向棗花吼了起來。
“你家二軍憑什麼把俺平安打成那個樣子? 你帶着二軍,去俺家,看看孩子呀,血頭血臉的,破成什麼樣子了?俺那孩子怎麼惹你家二軍了?”棗花說着,就淚流滿面。
“你嚎什麼嚎!喪門星,找上俺門來了?俺正想去找你算賬呢,不好好管教孩子,罵俺二軍,二軍擁他一下,他像個‘病歪子’似的,摔倒了,自己摔破點皮還找上門來了,算什麼東西!”
餘赤紅剛想把大門關上,他的婆娘又出來了,邊拍巴掌邊喊着:
“你個老女人,你能養出好種嗎?不是罵人就是搶班裡的官,別再不要臉地叫那樣的孩子去上學丟人了,去家好好關門教訓教訓去,改造改造去!滾出去,關門,赤紅關門!臭婆娘!**!”
棗花從來都沒遭到過別人對她這樣的辱罵,她一下子氣昏了倒在地上,差點閉了氣。正好剛從外地搬回來的何光明家屬鬱明花跑出來把棗花從地上抱起來,硬拉着扶着她把她送回家去。這個鬱明花,無兄無弟,她的丈夫何光明是從外地招婿過來的。她和棗花是在解放前沒到外地逃荒要飯時就認識的,那是棗花一家子從八里屯搬到格針嶺遇匪劫之前的事。鬱明花非常同情棗花,她邊走邊罵餘赤紅夫妻二人,說他們當了點什麼官就兩口子拉着架子欺負左鄰右舍,今天罵這個是“壞分子”,明天又說那家過去老輩當過“賊”,“樹過杆子”,這家“富農”、那傢什麼什麼的,格針嶺沒什麼好人,只有他家是“貪下中農”;“男人當長,媳婦長翅膀”,鬱明花苦苦相勸棗花還是忍了吧,說姓餘的當今是紅人,村長瞿志金也拿他沒辦法。
棗花回到家中,把如剛抱在懷裡痛哭起來:
“洪岳陽呀,死人啊,你死在土裡可不問俺娘們的事了,你造的什麼孽啊,自己死了也不利索,死的不明不白的,讓俺孤兒寡母擔着,俺今後的日子怎麼個過法啊?孩子今後怎麼辦啊?可憐啊,老天爺啊,你殺了俺吧!”
一聲聲哭訴,一陣陣哀嘆,洪宜章和陳氏也痛哭不止。一會兒,陳氏止住哭聲,勸兒媳婦別再哭了,她說:
“從古到今,人啊就是這樣:‘十年河東騎大馬,十年河西討飯吃’,‘當時狸貓歡如虎,背時鳳凰不如雞’,這是命,認了吧!當年姓黎的要‘斬草除根’,而自己倒遭了報應,俺一家東奔西走,逃荒要飯多少年,也算熬出來了。這是‘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活不成’啊。慢慢朝前熬吧,俺就不信,如剛如剛,他總會把自己煅成一塊好鋼材的。孩子再遇上難事,也不要被難倒,給剛兒擦好洗好臉,讓孩子明天還是上學去,俺相信他,這孩子一定能經受得起一切折磨和艱難的。”
一席話,棗花止住哭訴,她端來一盆涼水,把如剛的臉上血跡擦洗乾淨。如剛看着“大黑子”坐在他的身旁,他一下把黑狗攬在懷裡,撫摸着它,親疼着它。“大黑子”不停地搖着尾巴,好像非常感謝和同情主人。如剛覺得自己的臉上火辣辣的,他的手從黑狗的脖子上拿下來,摸着自己臉上的傷痕,痛乎乎的,他咬了咬牙,不再去想什麼,接着他就去整理自己的書包,拿出學習用具,抓緊去完成老師佈置的家庭作業。
第二天,洪如剛背起書包,左右爲難,他真的不想去上學了:一是想起那天馬老師跟他說的那些話,考慮自己家老輩不好,上學沒用;二是自己的臉被二軍打成這個樣,同學問他怎麼跟人講。棗花看出兒子爲難的樣子,眼淚往肚裡流,她對如剛說:
“孩子你可要爭氣,想你奶奶說的話嗎?你叫剛,做事要剛強,一定要像塊鋼,遇難不低頭,別當軟皮蛋,不但要去上學,一定還要上好學,到時會有像你閻叔叔那樣的人看到你,只要你是個人才,天生我材必有用。”
如剛很驚奇,他問母親:
“你說,閻叔叔那樣的人,他是什麼人呀?怎麼奶奶也常說他,他是好人還是壞人呀?”
“是好人,是能主持公道的人,他呀,小時候和你大玩得好,和俺在紅石埝你姥娘那莊一起長大的,他當兵打鬼子、打壞人,當了大幹部,人家要害你爹,就是你這個閻叔叔從遠處趕來,去救你大沒成,聽你大姑父說,他和上級哪個大幹部逮捕了陷害你父親的人,給那些人治罪了,可這個恩人不知他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會兒,人家又提起你爺爺,說他是壞人,可你大死了,誰也說不清了,那人也不來替俺家說話了。可俺家得過日子呀,你還得上好學,有用了,那個姓閻的會回來的,他不來,當然還會有主持公道的人,替俺家說話的。”棗花看着如剛,心中想起了姓閻的,就有了點希望。
這時洪勁鬆來喊如剛上學了,如剛不好意思見他,不知跟他說不說自己捱打的事。勁鬆一看如剛的臉破了,也聽媽媽說如剛給二軍打的事,他拉着如剛,說:
“走,到他門口等着,找二軍算賬去,這個狗日的,太欺負人了,我去揍他,替你出出這口氣!”
“那可不能,不能這樣做,你兩個要聽話,好好上學,不能打鬧,千萬聽話。以前俺兩家都住在八里屯街上,是好鄰居,好本家。你也吃過俺的奶,和如剛一年生辰,還是在俺家過的週歲生日,那時多熱鬧。這會兒你兩個孩子的大大都沒了,一定得爭口氣,好好上學,上好學纔有本事,你倆要像老輩那樣爲國家出力,可不能講什麼打打罵罵的,千萬別做那種無意義的事,你倆要聽話!你和如剛一起走,一起回家,多關心他,那家的孩子就不敢欺負如剛了。”棗花又勸起洪勁鬆,洪勁鬆氣得還是要去揍二軍,棗花真要生氣了,他才嘟囔着嘴和如剛一起上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