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江湖按語：育刺——荒唐又恐怖的工作，何小眼做了，不留痕跡地做了。或許是自私，或許是無奈。於是，只能感嘆，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社會的通行證。作客江湖爲之扼腕】
第五節、育刺工作
何有家三兄弟對視一眼，沒有誰敢說什麼了，因爲他們一下子讀出了父親的深奧，一夜之間看清楚了這個問題這個命題是個荒誕得超出常規常理的命題，他們絕對難以理解其中深意。
“你們只要想一想，爲父將你們立功的機會，你們的功勞，理應落在你們身上的官職都到了誰人的身上，這個問題就明白了。”何小眼低低地說。
何氏兄弟矍然一醒，，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卻又模模糊糊不真切，一絲暗影從他們眼中飄起。何不可愣愣地望着父親，何小眼拍拍小兒子的頭：“聽不懂不要問，想不通不要想，好嗎？”
何氏三兄弟低下頭，無語。何小眼的聲音越發低喑，越來越近似喃喃：“我把那些功勞、官職統統有意識地安排給了那些勳戚子弟，世家子弟，世襲子弟……你們再想一想，看一看，這些取去你們功勞官位的顯家子弟，如今安在哉？”
一聲驚雷，將何氏三兄弟震得大驚失色，他們終於理出了頭緒，基本明白事情的原由，理解了父親的用意。三人的眼前一黑，臉變得比紙還白，雙腿一軟，差點癱下地去。
三兄弟強撐起身子，父親的聲音變得遼遠，寂寥、變得極不真實：“那些勳族子弟宛如一棵棵曇花，風光一時，立馬凋謝了，他們連同他們的家族都被皇上一批批的滅了……一個都沒留下……曾見過樓起了，樓塌了，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如今只留得一抔黃土草沒了，物已非，人何在，風吹茅草萬萬年……”
何小眼的聲音說不盡的陰森恐懼，說不盡的哀婉悽傷。
父親的聲音漸漸響亮起來：“我這是在爲我們家找擋箭牌，替死鬼呀……你們用小小的功名換來了一批批的貴顯子弟擋住皇上疑忌的目光，擋住皇上手中無比鋒利的劍……爲父我一生低調，跟隨皇上四十餘年，從不主動接近皇上，皇上問話，搖頭、點頭、一個字、兩個字，能省則省……”
“皇上開始一直認爲我老實，木訥甚至蠢笨，但上起戰場打起仗來我就瞞不下去了。爲了保命，我要廝殺，我要殺人，人殺得更多，仗打得更多，皇上就知道這個小眼馬僮會打仗，能打仗……軍功多了，爲父升至高位，幸虧當時我朝將星璀璨，名將如恆河沙數……徐達、常遇春、李文忠、鄧愈、湯和、沐英……能征慣戰之士數不勝數，這一個個名字真正是如雷貫耳呀！低調沉默的我在他們中間可以不露山不露水，大家都知道我能打一些勝得莫名其妙或是敗得稀奇古怪的仗，不該勝無勝理的仗打勝了，不該敗的仗卻敗了。那個時代真正是軍人的時代啊，熱血與激情，劍與火，生命與友情……”
何小眼一臉神往，一臉癡迷，何氏兄弟知道說着說着父親又走神了，跑題了，大家一聲不吭。
幸而父親很快醒悟過來，接着說道：“大明立國，軍人的好日子到了頭……爲父一開始就看出皇上變了，皇上要發威了……皇上召集李善長，劉伯溫等名儒學者編訂繁雜嚴格的禮儀制度，約束草莽粗豪的武將，皇上要拿武臣開刀立威……這一套難不住我，早年受的教育和力求低調的沉默性格讓我毫無困難過了這一關。那時皇上每年都殺逐幾個或十幾個武將重臣，我毫不在意，照這樣的速度，皇上注意到我還要五六十年……我娶妻生子放心地過了幾年不問世事的悠閒生活，那是無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胡惟庸奸黨案起，一夜之間功臣宿將蕩幹滌淨！皇上決心要將皇杖上的刺兒全部削平……除了退隱的幾位，鎮守邊關的十來位，留在京城還活着的高級將領屈指可數……當時我後悔呀，腸子都悔青了，臉都嚇綠了，我爲什麼不趁着開國之初仿效劉伯溫退隱湖林呢？爲什麼要貪戀皇城的安樂生活閉門等死呢？爲什麼沉迷享受喪失警覺性，黨案前居然無所察覺，無所應對呢？現而今爲父就成了皇杖上頂端殘留的不多幾枚刺中的一枚，在皇上陰鬱的目光中再無可躲避。那時覺得頭上一片冰涼，照這樣的速度，過了今天爲父就不知能不能活到明天……”
“我悔呀，我罵自己忘了爺爺的臨終囑咐，將何家送入萬劫不復之地……天可憐見，祖宗垂憐，救星來了，這個救星是蒙古騎兵……那時候戰將被斬殺殆盡，北方邊關吃緊，皇上無暇再來拔剩下的幾根刺，下聖旨調集善戰的親王秦王、晉王、燕王、貴王統率我們這一批僥倖殘留下來的老將，南征北戰，又過上四方征戰的生活……爲父鬆了口氣，屁滾尿流，趕忙將家小遷出京城，把你們幾個帶來軍營，終於又一次逃出生天……後悔又後怕，後悔爲什麼不早退出是非圈，求一生平安，後怕的是如果蒙古鐵騎遲個十日半月入侵，何氏一門焉有命在！”
“這麼打打殺殺又得幾年活命，當年未曾趁混跡將星之中不起眼時隱退，現在想退退不下來了，皇上猜忌的目光緊緊盯着這不多的幾根刺……這些年軍中將領大都是承襲的勳臣顯貴子弟，靠他們打仗？切！老將凋零，戰力堪憂。爲父在這種形勢，想不突出都難。軍中監軍太監，監察御史，暗探眼線遍佈，我們父子每臨戰陣只能拼死向前，爲父一想起皇上那陰鬱的眼神，背上冷汗涌出如槳，這幾年爲父我是打點十二分精神，連睡覺都睜着眼！一來二去，倒打出個‘百勝將軍’的諢號，而且還是‘沉默的’！真是世事多變，太幽默了……又虧得藍玉大將軍將星臨凡，多勇略有大將才，多次擊敗蒙古鐵騎元帥察吶出，聖眷優渥，掌全國軍權，功績赫赫，軍功爵位遠超於我，排在爲父前頭，成了我們何家的遮蔭傘，擋箭牌……”
“須知藍玉大將軍是何家唯一一道遮蔽了，爲父列大將軍帳下頭號戰將，‘百勝將軍’傳得人盡皆知。現在北邊軍情緊，皇上倚藍大將軍爲長城，什麼事都罩定他，一旦等得邊關軍情緩和，藍大將軍還能昂然不倒嗎？我看未必……”
“周公公與英姑早就送來密信，皇上怒氣未息，殺氣未消，削刺之心始終不死，更重要的是皇上對藍大將軍已開始厭惡了……何家岌岌可危啊……爲父只好做‘育刺’工作，皇上無刺可削，內心的憂慮不能消，我造些‘刺’讓皇上削，分散一下注意力，以免皇上時刻盯着藍大將軍這唯一根巨刺、大刺，讓我們何家藉機苟延殘喘，等待下一個轉機。所以我壓抑你們三兄弟軍功，提升一批批勳貴弟子，造出一批批‘刺’讓皇上削……雖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也可以拖一拖，緩一緩，也許會讓何家等來新的轉機，從而起死回生……但誰知……難道是天要滅何？”
如果說剛纔是一聲驚雷轟醒了夢中的何氏三兄弟，現在聽父親詳細一分析，何氏三兄弟全身如浸入了冰窖，透心涼。何氏家族再次瀕臨滅門大禍，這麼多年來跌宕起伏，柳暗花也暗，峰迴路不轉，何氏兄弟心也冷了，硬了，能挺起胸膛去面對了，再大的壓力他們也能挺住。但此次大有不同，讓他們透心涼的是父親何小眼的造“刺”手段。
勳貴弟子仗着父兄餘蔭，希圖僥倖得軍功加官進爵。戰事一起，這些人如附骨之蛆，尋找可以鑽營之處。這時候“百勝將軍”的旗號就如當今社會的國家級重點名牌中學一般，讓人趨之若鶩。更何況“百勝將軍”何小眼的確讓一批一批的勳顯弟子如願得償，輕輕鬆鬆獲得封賞獲得提升，所以何小眼將軍帳中常常是擠得不可開交，一批升走一批擁來。
這些得過軍功封賞的勳貴弟子回到京都，嗓門更加亮，胸脯拍得更加響，腳步提得更加高，膀子更加橫得開，加之家族勢力，門閥勢力撐腰，這些人越發肆無忌憚，結幫成黨，謀營朝政，輕輕易易就觸動皇上那種敏感的心，輕輕易易就吸引住皇上那雙猜忌的眼睛。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這些人在皇上鋒利的劍刃下玩起了走馬燈。
父親何小眼有意鍛造的這些“刺”的確如一排排籬笆爲何家擋住了劍刃的寒光。父親的造“刺”還有兩個副作用，既可以討好當時貴勳大族，讓他們不爲何家抹眼藥，又有讓皇上以爲可以削小“刺”鎮大“刺”，讓皇上自認爲將藍大將軍牢牢捏在手心，延緩皇上刀鋒削到何小眼這根已很突出的“刺”。
父親心思之深沉，行事之陰損，手段之狠辣讓三兄弟冷汗漣漣，幸虧這人是自己的父親——何氏三兄弟長出一口氣。
何小眼看到三個大兒子臉上陰晴不定，目光遊離恍惚，沉吟片刻，冷聲喝道：“我何小眼畢生不忘的是爲何家留種留後，無論什麼手段，只要有效我都毫不猶豫地採用！我何小眼無愧列祖列宗，無愧子孫後代！在我踏入江湖的那一天，我就試圖在內心封閉出一絲真與善，但這個社會有真與善嗎？這個世界需要真與善嗎？在這個強權代替公理，私慾操縱一切的社會，我何小眼能任憑道德與良心將何氏一門毀於一旦嗎？我問天，我問地，我問過往神靈，我何小眼無怨無悔！”
何小眼眼中神光暴漲，直勾勾地刺在三個兒子臉上，何氏三兄弟額上汗珠滾滾，突然再次長出一口氣。
老大何有家踏上半步，仰望着神威凜凜的父親何小眼，堅定地說：“在一個道德與良心都無處容身的社會，我們只能自救自贖，父親，我處在你的位置也會努力這樣做，但我肯定做得不如父親，兒子敬佩您！”
老二何有衣沉聲說道：“我只會用手中長槍與**衝開一條血路，神擋殺神，魔阻殺魔，直到流完最後一滴血！但我能斷定的是，我一定會先倒在自己的血泊中，因爲敵手太強大！所以兒子敬重您！”
老三何有錢還顯稚嫩的臉上鎮靜堅毅：“父親，我佩服您的智慧與勇氣，您是我永遠的偶像！何況——那些勳顯弟子，那些被皇上削平的‘刺‘，即使不是父親推了一把，也會被皇上做掉！因爲是皇上要削平皇杖上刺，想殺人，要殺人的是皇上，至高無上的皇上！“
何氏四兄弟伸出手來，緊緊握在一起，何不可一語不發，他聽得似懂非懂，但他不問，不哭，因爲父親要他不問，不哭！何不可胖胖白白的圓臉上一雙大眼睛又清又冷。
“兒子們，謝謝……”何小眼似乎又有些哽咽了，他謝謝兒子們，謝謝這四個他費盡心機保護着的兒子，因爲兒子們懂得他理解他，支持他，因爲兒子們終於與他有了共同心跳，真正的何氏家族結成了，血緣上同禍福的何氏家族，精神上共命運的何氏家族！
何小眼仰天長笑：“哈哈哈哈……”，何小眼臉上精光突現，白蠟燭小小的光焰伸長了幾寸，何小眼心中最沉重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一直擔心三個大兒子不能理解自己，不能原諒自己，不能接受自己的所作所爲。假真如此的話，他會覺得命運再次給自己開了個玩笑，一個幽默無邊的大玩笑。
自己費盡心機無非是保住兒子們的性命，讓兒子們能在這險惡的人世間活下去，至少是儘量活得長些，久些，爲何家留根保種。如果兒子們在這個午夜森森的中軍大帳裡聽了這些話崩潰了，鄙視、厭惡、離開、拋棄自己，那麼自己所有的一切付諸東流——心機，陰謀，詭計，狠辣都沒有些毫價值，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也必然成泡影。到了那一步，何小眼知道自己的命也就到頭了，他用畢生的努力將自己送上絕路——同時，何家也完了。
幸好兒子們很快從驚惶中醒過來，兒子們都支持自己，所以何小眼大笑，他真心高興，他謝謝兒子們。在今晚這個生死存亡關頭，兒子們真正站在了自己身邊，在今晚這座黯淡陰沉的大帳中，兒子們承繼了自己的使命，分擔了自己的責任。何小眼頓時腰板一挺，信心添了幾分，那雙閃亮的小眼似乎捕捉到了玄 玄中的一絲轉機。
何有家、何有衣、何有錢、何不可都知道，何小眼是個稱職的好父親。他平和、細緻、慈愛、寬容，他也像天底下所有的父親一樣希望兒子成人成才，做好人，做有用之人，所以自小訓導兒子們要誠實、正直、善良、溫良恭儉讓。
父親是他們眼中的神人，他們打小就立志做這樣的人。父親總是把太多的理想，包括生活的理想與精神的理想都寄託在兒子身上——即使是十惡不赦的兇人也多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做個好人，這也許是天下父親的通病。
何有家三個從懂事以來就常聽父親說話，閒暇時何小眼就將朝廷動態分析給他們聽，他們從小就知道大明朝官吏在洪武大帝尖銳陰冷的注視下戰戰兢兢、朝夕不保，他們更知道身爲高級將官的父親韜晦、隱匿、藏鋒、周旋，將無盡心機掩蓋於木訥，樸質，沉默的面龐下，一步三險，一日數驚，小心翼翼保護自己保護家族。
但午夜大帳中父親的話還是讓他們崩潰，第一，父親不再是神人，不再是偶像，不再是“百勝將軍”，父親怕死、怕血、滑頭；第二，父親不再與誠實、正直、勇敢、善良、智慧等美好的詞彙沾邊，父親虛僞、狡詐、自私、狠毒。這種感覺讓何氏兄弟震驚、難受、心痛、憤怒。他們聽到心中噼噼啪啪一陣暴響，什麼東西倒塌了，又有什麼東西在生出來，長出來。
片刻工夫，何氏兄弟冷靜下來，眼中的父親更多了份親近，親切感。父親爲保住何家盡心盡力，何況，在洪武大帝的眼皮底下，身居高位的何小眼平平安安幾十年，幾近乎是一個神話故事。父親何小眼的智慧通達天機，父親是非常人，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才正常，非自渡不能渡人，非自救焉能救人！在一個睡下之後不知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的社會，在一個人人竭盡全力只爲苟全性命的社會，道德與秩序豈止是奢談！簡直是誤人、害人、殺人之談！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卑鄙是卑鄙社會的通行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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