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畢恭畢敬地言道:“不是。二皇子還沒有來,是酈妃娘娘在咱們殿外候着呢,她想向您請安。可是,皇上曾經說過,不讓任何妃妾打擾您的修養。您看?您是見不見她呢?”
“酈妃?”蘇離兮先是一愣神,隨即露出驚喜的神態來:“快、快請她進來!”
是飛煙姐姐!蘇離兮的心頭激動難耐,若說這天熙宮中還有什麼可以叫她惦記感謝的人,唯有酈飛煙了。她們不但是一起長大、一起學藝的姐妹,更是歷經生死,相望相知的知己悅。
“是!”青蓮躬身後退下。
不多時,兩個宮女掀開了香妃細竹簾子,引着一位妃子妝扮的女子進入殿內。蘇離兮和酈飛煙的目光對視在一起,心中均是感慨萬分。
酈飛煙穿着一身纏枝湘繡海棠花的粉藍色衣衫,配着的是鑲金邊繡明紫色花鳥紋樣雲錦驚濤長裙,紅寶石壓裙墜子微微搖擺。白狐毛立領包裹着她優美白皙的脖頸,廣袖束腰將她高挑的身段盡數顯現。彎月髮髻上盤着整套的紅石榴瑪瑙珠花晶瑩華耀,她通身的風姿靚麗,溫婉動人。幾年沒有見面了,她的容顏依舊美麗,想來生活過的十分舒適。
“飛煙姐姐……”
“離兮妹妹,哦,貴妃娘娘……”
兩位女子不顧宮女們的詫異,快步走到一起緊緊的相握雙手,她們相互仔細看了一番,又激動的抱頭痛哭起來攙。
酈飛煙神的情是那樣的哀傷和真切:“貴妃娘娘還活着,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知道你要回來的消息,我激動的幾個晚上都沒有睡着,心裡歡喜的不像個樣子。”
蘇離兮語塞,嗚嗚的點點頭:“嗯,嗯,我還活着,我們兩個都好好的!”
酈飛煙凝視着她清瘦的臉頰,淚水滾滾而下:“這些年你一定受了不少的苦,你看你多麼消瘦?雖然皇上不讓我們來打擾你,可我實在是忍不住想要看看你。我猶豫了一個上午,便頂住將來受皇上的責罰,還是魯魯莽莽地過來了!”
蘇離兮突然退後一步,雙膝一軟便跪下了:“請飛煙姐姐受離兮一拜!”
酈飛煙頓時慌了手腳,雙手攙扶着蘇離兮的手臂,驚慌地言道:“你這是做什麼?真是折煞我了,你這是做什麼?你是貴妃娘娘,我是一個普通的妃妾,豈能受你的大禮?這可是亂了位分和宮規,你快快起來、你快快起來呀!”
青蓮等宮女亦是手足無措,既不敢上前拉扯蘇離兮,又不敢看到貴妃娘娘跪下,真是左右爲難!
蘇離兮不顧酈飛煙的攙扶,硬生生地跪下:“當年,姐姐您冒死救下輝兒,您對我們母子的恩情,蘇離兮雖肝腦塗地也無以報答。”
“哎呀呀,見外了,見外了,貴妃娘娘說這些話、當真是讓我羞愧的無地自容!”
酈飛煙臉上升騰起一抹紅暈:“你看看我佔了多大的便宜。我一個奴婢出身的宮舞伎,憑白晉升成了酈妃娘娘。如今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尋常人一輩子都享受不了的好處。這在以往做夢都不敢想。唉…讓我說什麼好呢?倒像是我趁機偷偷搶了你的男人,我真是羞愧死了!”
“你快起來,你快開起來呀!”酈飛煙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都是託了你和輝兒的福氣,我才能享受着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蘇離兮堅持行了大禮,對着酈飛煙足足磕了三個響頭,酈飛煙嚇得也跪倒在地上,兩個人的手背相互扶持着:“貴妃若是再不起來,我就也長跪不起了。您這是折我的壽呀!”
青蓮等宮女上前,勸說道:“兩位娘娘快都起來吧!您二位多年不見,一見面就是哭呀,跪呀的,不如坐下來慢慢細聊,讓奴婢們伺候着您們起身吧!”
蘇離兮、酈飛煙相視一笑,彼此的眼眸中都含着淚花,她們這才從地上站起來。二女手牽着手坐下來,宮女們端來了熱水和手帕子,洗去臉頰上的淚痕,爲二人重新整理了妝容。
待緩緩飲了一盞茶,二女心緒稍安,酈飛煙頗爲傷感的言道:“秋水居的那天晚上,我爲了取得慕容廢后的信任,狠狠打了你幾巴掌。這些年來,我的心裡就沒有安定過,一想到那時的情景,心裡就覺得對不住你。飛煙沒有本事,只想着將孩子救下來,一點兒都不顧及你。”
蘇離兮苦澀的笑了一下,搖搖頭:“飛煙姐姐真是女中豪傑,那般危險的情況下,你還能冷靜對應。離兮豈能不知好歹?心裡感激姐姐還來不及呢!”
二人回憶起那個可怕的夜晚,眼圈都紅了,剛剛整理好的妝容又染上了淚痕兒。
蘇離兮的眉宇間凝着憂傷,又言:“聽聞,當年爲了保護輝兒,酈師傅也去世了?唉,都是我們母子連累了你們大家。”
提到酈師傅,二女心中甚是悲傷,酈飛煙言道:“我帶着輝兒東躲西藏,朝不保夕,多虧了歌舞坊間各位姐妹和師傅們的幫助。我家酈姑姑也照顧輝兒一段時間,將孩子當做自己的親孫兒來看待,她老人家自然不捨得輝兒受傷害。”
蘇離兮悲切:“等我得了空閒,一定要去酈師傅的墳前拜祭謝恩。”
酈飛煙輕顫一下指尖,內心欣慰的言道:“甚好!待到明年清明節的時候,我求了皇上的恩旨,同貴妃娘娘一起出宮去拜祭!”
這時,一直被人忽略的小督督跑了過來,笑嘻嘻的言道:“不羞,不羞,你們兩個大人還哭啼啼的!孃親兒,不許哭了,督督不許你哭了!”
酈飛煙身子一震,她的目光被督督吸引住了,神情頓時變得驚疑起來,她手中的絲帕擰成了一團。這個小孩子面貌奇特,明顯長着一張胡人的容顏,特別是那一雙紫色的瞳眸如同寶石。他就是那傳說中的‘野種’?是離兮妹妹和外族人私通生下來的?
酈飛煙靜下心來,再仔細看蘇離兮的妝扮?哪裡有半分皇貴妃娘娘的尊貴氣派?她一身雪白的裙衫,白紗裙裾搖曳在身後,身上無有任何珠寶妝點,髮髻上一朵孤零零的白珍珠簪花,這完全是爲什麼人戴孝的寡婦裝扮。慶樂帝還好好活着呢,天熙宮豈能容下她這般胡鬧?有點詛咒皇帝早死的意味,這可是犯下了天大的忌諱。就算皇帝一味護着她,若是被朝中的衆臣們知曉了,難免又在朝堂上引起一場口舌激戰。
酈飛煙有些難堪,結結巴巴的問道:“呵呵、這孩子真漂亮呀!是、是你的兒子?”
“嗯!”蘇離兮溫柔地點點頭,慈愛的將小督督攬在懷抱中:“督督,這是酈妃娘娘,是孃親兒的好姐妹。你可以喚她酈姨姨。”
小督督很有禮貌的言道:“酈姨姨好,我是斯瀾督督,你們兩個都不要哭了,好不好?”
酈飛煙尷尬地笑了一下:“好的!”
她擡眸悄悄看向蘇離兮,只見她們母子和愛親切,相處甜蜜,關係甚好。那孩子的鵝蛋臉型與眉目神態,都是像極了離兮妹妹。她心中的疑惑更甚。唉,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了。這混血的小孩子是離兮收養的?還是她親生的?各種各樣的傳言都有。這話不能問出口,這是人家的私-密-痛處。唉,也不知輝兒是何想法?
楊熠一直將楊升輝當做未來儲君培養着,選拔天下名士教養二皇子,輝兒從小就習讀禮儀聖賢之書,知禮儀,重規矩,腦袋也極其聰慧,小小年紀比尋常孩子成熟很多,考慮問題亦是周到精細。他若是知道蘇離兮又生了一個外族的兒子,該是一個怎麼的心情?同母異父的小弟弟?難怪,輝兒一直拖延着不肯過來沅淑殿請安!
正在酈飛煙憂慮重重的時候,蘇離兮問道:“飛煙姐姐,輝兒是不是進宮了?他爲何一直不來?”
酈飛煙感覺自己的雙脣發乾,她舔了舔脣兒安慰她道:“輝兒昨天半夜裡才進了宮,想來早上起得晚了些,你先別急……皇上已經下了旨意,輝兒向來孝順長輩,應該很快就會來了。”
小督督拉着蘇離兮的手言道:“孃親兒,我想去外面的花苑裡玩。”
蘇離兮略微思索一下,點頭言道:“好的。不過,你要答應孃親兒,就在窗子附近玩,萬萬不可走遠了。孃親兒要時時刻刻都看到你。”
“我們拉勾!”小督督伸出小拇指:“我答應孃親兒,一定不跑遠,就在前邊的院子裡玩兒!”
“呵呵,來拉勾勾!”蘇離兮溺愛地看着兒子,伸出一根小拇指。母子二人的小指勾在一起,一副親密和睦的情形!
小督督歡快的跑出去了,蘇離兮吩咐幾名宮女牢牢跟着孩子。
酈飛煙的眸光有些飄忽,忍不住言道:“貴妃娘娘,可否容我說幾句體己話?”
蘇離兮點頭,目光掃向殿內侍立兩旁的宮女們:“你們都下去吧!”
衆位宮女斂聲屏息,畢恭畢敬的退出內殿。這裡就餘下她們二人說話!
蘇離兮言道:“這裡沒有外人了,飛煙姐姐不必稱呼什麼貴妃娘娘。只管像以前一樣與離兮姐妹相稱,這樣你我二人都感覺自在些。”
酈飛煙淡淡一笑,言道:“即是如此,酈飛煙便逾越了。離兮妹妹,你已經回到了天熙宮,過去的事情該是丟到腦後了。你何苦還穿成這般孝妝?等一下輝兒來了,看到你着一身妝扮作何感想?母子重逢本是天大的喜事,不如重新妝扮一身端莊溫婉的服飾。”
蘇離兮臉色轉爲黯然,傷感低沉的言道:“不瞞姐姐知曉,我的夫君剛剛過世,我要爲他守孝三年。”
“啊?”酈飛菸禁不住打了個冷顫,瞥了兩旁的窗戶一眼:“妹妹你小聲一點兒,這是什麼地方豈容你胡言亂語?只怕你不出錯,旁人還想雞蛋裡挑骨頭呢,你爲何給自己找麻煩?你的夫君是咱們皇上,皇上好端端在宮裡上朝呢,你這一身孝衣像什麼樣子?”
蘇離兮冷笑:“容不下是他們的事情,我只管按照自己的良知行事。飛煙姐,你有一句話說錯了,楊熠他不是我的夫君,他還很可能還是我的殺夫仇人,冊封我爲皇貴妃是他一廂情願……”
她擡起清冷的眼眸,冷冷掃過殿內的奢華擺設……地面上鋪着牡丹爭豔華麗圖形的羊毛毯子,側面桌擺着一排二十四扇的玉雕刻屏風,所有的物件皆是鑲玉紫檀木精工雕琢。
蘇離兮的目光凜冽:“這一座沅淑殿更不是我的家,我早晚都會離開這裡。現在只是權宜之策,待我見過了輝兒,一切自有後論!”
這一番話,酈飛煙直聽的寒毛豎立,她的心中浮浮沉沉好不忐忑驚惶,她只道蘇離兮回來了,以後的日子一切都變好了,大家和和美美過日子豈不最好。她卻不曉得蘇離兮這些年都遭遇了什麼事情?她尚且記得,當年慶樂帝與蘇離兮愛的天昏地暗,死去活來,大有海枯石爛、永世不分離的意境。現在,怎麼就變成一對仇敵了呢?
酈飛煙晶眸閃動,蹙眉擔憂地言道:“離兮妹妹,你這些年飄落在外地,宮裡的情況大概不知道。可姐姐我身爲一個旁觀者,全都看得一清二楚,心裡明鏡似的。皇上對你可謂是癡心一片,忠貞之愛、天地可鑑。我不知你心中的恨意從何而來,然,我必須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六年多過去了,皇上從來沒有臨幸過任何後宮妃妾,就連王皇后的宮裡也不去。說出來,外面可能無人相信。天熙宮裡的妃妾雖多,光是各國皇室的公主就有幾個,她們個個十幾歲的妙齡,天仙一般的容貌。或柔媚嬌俏,或沉魚落雁,或端方秀雅,環肥燕瘦,應有盡有,可皇上從來不拿正眼兒瞧她們。”
“……皇家不同於尋常人家,皇上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竟然絲毫不沾女色?過着苦行僧一般的日子。所以至今只有兩個皇子,一個女兒。慕容氏謀害了你,皇上恨透了他們,慕容家抄滅九族屍骨不存。就連慕容氏所出的漣漪公主也受到牽連,楊漣漪被廢黜公主封號貶爲庶人,移居宮外,至今無人知曉她的下落。難道,皇上就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嗎?他只有這麼一個女兒呀!”
“……至於王皇后,你心中更無須芥蒂她。就連我都不怎麼理會她。她待人克盡敬慎,小心恭謹,寬厚平和,當初之所以選她當皇后?那也是情形所迫,楊氏皇族和衆位大臣們紛紛上奏,逼着皇上冊立正宮皇后。皇上怕再出現安氏,慕容氏那樣的虎狼外戚,才選擇了宮女出身,毫無背景的王憐兒。其實,她亦是一個可憐人,這些年她守在皇后的位置上戰戰兢兢,唯恐皇上廢掉她,唯恐有人害了皇太子。她還怕那些天熙大氏族在背後謀害她。不過就是一個守着皇后尊位苦熬的女子!”
“……這些年,每當到了你的【祭日】之時,皇上就像瘋癲一般失去理智,傷心欲絕,自殘泄恨,弄得天熙宮裡人人自危,怕他醉酒殺人,更怕他傷到龍體。他在離兮苑裡建造了一座衣冠冢,時常過去祭奠緬懷,一坐便是一夜不歸,讓我們這些旁觀者都心碎不已。”
酈飛煙的眼眶微微發紅:“離兮妹妹,你再看看皇上滿頭灰白的頭髮,一根一根的充滿了滄桑與悲切,全都是爲了思念於你苦熬出來,皇上不過才三十幾歲的年齡。人心兒都是肉長的,姐姐知道你秉性柔嘉,從小就是一個關愛旁人,善待朋友的女子,爲何偏偏只對皇上一人如此絕情?”
酈飛煙這一番話說道甚是真誠,一字一句都透漏着真心實意。她期待蘇離兮能夠放下怨恨,好好過日子。
蘇離兮的心中也不好受,似被無數層厚重的烏雲壓住了,上下沉浮起深深的憂慮來。楊熠究竟是不是謀害阿爾斯瀾的兇手,尚未可知!
她的雙手死死地擰着一方錦帕,直將自己的手都捏疼了,言道:“飛煙姐姐不必多說了,任憑他執念頑固,可我已經嫁人了。我不能對不起逝去的夫君、我還有自己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