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妙齡女思春芳心動 西門牛耕田顯威風

西門牛啊,1966年春耕時節是我們的幸福歲月。那時候,爹從省城請回的“護身符”還發揮着作用。那時候你已經長成了一頭大牛,我家那個矮小狹窄的牛棚已經委屈了你的身體。那時候生產大隊裡那幾頭小公牛已經被閹。那時候儘管有許多人提醒我爹給你紮上鑷鼻以便於使役,但我爹置之不理。我同意爹的決定,我也堅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早已超越了農民與役畜的關係,我們不僅僅是心心相印的朋友,我們還是攜手並肩、同心協力、堅持單幹、反抗集體化的戰友。

我與爹那三畝二分地,被人民公社的土地包圍着。這裡臨近運糧河,土質爲河潮二性土,土層深厚,土質肥沃,便於耕作。有這樣三畝二分好地,有這樣一頭健壯的公牛,兒子,咱爺兒倆就放開肚皮吃吧,爹說。爹從省城回來後,添了一個失眠的症候,經常是我睡醒一大覺後,還看到爹和衣坐在炕上,脊樑靠着牆壁,吧嗒吧嗒地吸菸。濃重的煙油子味兒,薰得我有些噁心。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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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您怎麼還不睡?”

“這就睡,”爹說,“你好好睡吧,我去給牛加點草。”

我起來撒尿——你應該知道我有尿炕的毛病,你做驢、做牛時肯定都看到過院子裡晾曬着我尿溼的被褥。吳秋香只要一看到我娘把褥子抱出來晾曬,就大聲咋呼着叫她的女兒:互助呀,合作呀,快出來看哪,西屋裡解放又在褥子上畫世界地圖啦。於是那兩個黃毛丫頭就跑到褥子前,用木棍指點着褥子上的尿痕:這是亞洲,這是非洲,這是拉丁美洲,這是大西洋,這是印度洋……巨大的恥辱使我恨不得鑽人地中永不出來,也使我恨不得一把火把那褥子燒掉。如果這情景被洪泰嶽看見,他就會對我說:解放爺們,你這褥子,可以蒙在頭上去端鬼子的炮樓,子彈打不透,炸彈皮子崩上也要拐彎!——往日的恥辱不可再提,幸運的是,自從跟着爹鬧了單幹之後,尿炕的毛病竟然不治自愈,這也是我擁護單幹反對集體的重要原因。——月光如水,照耀得我們這問小屋一片銀輝,連蹲在鍋臺上撿食飯渣的老鼠也變成了銀耗子。隔壁傳來我孃的嘆息聲,我知道娘也經常失眠,她還是放心不下我,希望爹帶着我儘快人社,一家人和和睦睦地過日子,但我爹這頑固不化的人,如何能聽她的?!這麼好的月光,驅散了我的睡意,我很想看看黑夜裡牛在棚中的情景,它是徹夜不眠呢還是像人一樣睡覺?它睡覺時是臥着呢還是站着?是睜着眼睛呢還是閉着眼睛?我披上棉衣,悄沒聲地溜到院子裡。我赤着腳,地面涼森森的,但並不冷。院子裡月光更濃,那顆大杏樹銀光閃閃,地上有一片暗淡的樹影。我看到爹用篩子篩草,他的身影比白天顯得高大許多,一道月光照着篩子和爹那兩隻把住篩子的大手。刷啦刷啦的聲音傳出來。好像是篩子懸在半空自動搖擺,而爹的雙手則是篩子上的附件。篩子裡的草倒進石槽,隨即響起牛舌卷草的嚓啦聲。我看到了牛明亮的雙眼,聞到了熱乎乎的牛味。我聽到爹說:老黑,老黑,明兒個咱就要開犁了。你好好吃,吃飽了有力氣。明天,咱幹個漂亮的,讓那些趕社會的人看看,藍臉是天下最棒的農民,藍臉的牛也是天下最棒的牛!牛晃動了一下傾大的頭顱,似乎迴應了我爹的話。我爹又說,他們讓我給你紮上鑷鼻,放屁!我的牛,就像我的兒子一樣,通人性,我對你好,不把你當牛,當人,人,還有給人扎鑷鼻的嗎?還有人讓我閹了你,更是放屁!我對他們說,回家去把你們的兒子閹了吧!老黑你說我說得對不對?我在你之前養過一頭驢,老黑,那可真是一頭天下第一的好驢,好活,通人性,性子暴烈,如果不是大鍊鋼鐵毀了它,它現在肯定還活着。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頭驢不走,也就沒有你,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看中了你。老黑,我總覺得你是那頭黑驢投胎轉世,咱們兩個有緣分哪!

我爹的臉在陰影中,我看不到。我只能看到他那兩隻把住石槽邊沿的大手,我只能看到那兩隻像藍色的寶石一樣的牛眼睛。牛,剛買到我家時是栗色,但後來它的毛色愈變愈深,已經接近黑色,所以我爹把它稱爲老黑。我打了一個噴嚏,驚動了我爹。爹慌慌張張地跑出來,彷彿從牛棚裡溜出來的一個賊。

“是你呀,兒子,你怎麼站在這裡?快回屋睡覺去!”

“爹,你爲什麼不睡?”

爹擡頭看看天上的星斗,說:

“好吧,我也睡。”

我在迷濛中,感覺到爹又悄悄地爬起來。我心生狐疑,等爹出了屋子後,我也爬了起來。一進院子就感到月光比方纔更加明亮,似乎是一些絲綢般的物體在空中飄動着,潔白,光滑,涼爽,似乎可以一把把地撕扯下來披在身上或是團弄團弄塞到嘴巴里。我往牛棚裡看,此時的牛棚變得高大敞亮,沒有一點點暗影,地上的牛糞也如同潔白的饅頭。但爹和牛都不在牛棚裡,這讓我大感驚奇。我明明是尾隨着爹出了門,眼瞅着他進了牛棚,怎麼轉眼之間就沒了蹤影,不但爹沒了蹤影,連牛也沒了蹤影。難道他們化成了月光?我走到大門口,看到大門洞開,心中豁然開朗,原來是爹與牛出去了。他們深夜裡出去幹什麼呢?

大街上靜悄悄的,樹,牆,泥土,都是銀色,連牆上那些黑色的大字標語也成了耀眼的白色:揪出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把“四清”運動進行到底!這大字標語是西門金龍所寫,他確實是個天才,從來沒見他寫大字,但他提着盛滿墨汁的水桶,拿着飽蘸墨水、用麻絲紮成的大筆,直接就往牆上寫。字體飽滿,橫平豎直,勾劃有力,每個字都有懷孕的母羊那麼大,引起觀者的連聲讚歎。我這哥,已經是屯子裡最有文化、最受器重的青年,連四清工作隊裡那些大學生工作隊員也對他頗爲欣賞,並與他成了朋友。我哥已經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聽說他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正在積極表現,向黨靠攏,爭取加入共產黨。四清工作隊裡有一個才華橫溢的隊員常天紅,是省藝術學院聲樂系的學生,他教會了我哥西洋的美聲唱法。在那年冬天的許多日子裡,這兩個青年,用比毛驢叫喚還要悠長的聲音,演唱革命歌曲,成爲每次社員大會前的保留節目。那個小常,經常在我家院子裡出沒。他生着一頭自然捲曲的頭髮,小臉雪白,大眼明亮,嘴巴寬闊,胡茬子靛青,喉結突出,身材高大,與屯裡的青年大不相同。我聽到許多心懷嫉妒的年輕小夥子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大叫驢”,我哥跟着他學唱,得了一個外號叫“二叫驢”。這兩頭“叫驢”性情相投,親如兄弟,好得恨不得穿一條褲子。

屯子裡的“四清”運動,把所有的幹部都折騰了一遍,民兵連長兼大隊長黃瞳因爲挪用了一筆公款被停職,村支書洪泰嶽因爲在村苗圃裡煮食了大隊飼養場一頭黑山羊被停職,但他們的職務很快就被恢復,只有大隊保管員因爲偷生產隊的馬料被真正撤職。運動就是演戲,運動就有熱鬧看,運動就鑼鼓喧天,彩旗飛舞,標語上牆,社員白天勞動,晚上開大會。我這個小單幹戶,其實也是個愛湊熱鬧的。那些日子裡,我真想人社。我想入社後跟在兩個“叫驢”腚後,滿世界亂竄。這兩頭“叫驢”的極有文化的行爲吸引了年輕姑娘的目光,愛情慢慢滋生。我冷眼旁觀,知道我的重山姐姐西門寶鳳死死地愛上了小常,而黃互助與黃合作這一對雙胞胎姐妹,大概是同時愛上了我哥。沒有人愛我。她們也許還把我當成不懂人事的小孩,但她們哪裡知道,我的愛,已經十分濃烈。我偷偷地愛上了黃瞳的大女兒黃互助。

好吧,我言歸正傳,說我上了大街,依然沒有發現我爹與黑牛的蹤影,難道他們飛上了月球?我彷彿看到爹騎在牛背上,牛四蹄踏着雲朵,尾巴像一隻巨大的船槳一樣搖擺着,冉冉升起。我知道這是幻想,爹如果要騎牛奔月,不可能拋下我。我必須在地面上也必能在地面上找到他們。我站住,集中精力,張大鼻孔,搜索氣味,果然被我嗅到了,他們並沒有遠去,他們在東南方向,在頹敗的圍子牆附近,那裡原是片死孩子夼,是屯子裡專扔夭折嬰兒的地方,後來被拉土墊高,成了大隊的打穀場。打穀場平坦如坻,周圍有一圈半人高的土牆,牆邊有許多碌碡和石磙子,有成羣結隊的小孩在那裡追逐嬉戲,他們都光着屁股,只穿一件紅色的肚兜兜。我知道這些都是死孩子的精靈,他們每逢月圓之夜就會跑出來遊戲。真是可愛,這些精靈小孩,排着隊伍,從碌碡上跳到石磙子上,又從石磙子跳到碌碡上。他們的領導,是一個扎着一根翹天小辮子的男孩,嘴裡叼着一個亮晶晶的鐵哨子,節奏分明地吹着,那些小孩子的一蹦一跳都和着哨音,煞是整齊,真真好看。我看得入神,幾乎想加入到他們的隊伍裡去。他們跳夠了碌碡石磙,便爬上牆頭,並排坐着,小腿耷拉着,用腳後跟敲打着土牆唱歌:

藍臉大,藍臉小,藍臉好不好?——好!

藍臉好,藍臉好,藍臉家的糧食吃不了,跟着他單幹好不好?——好!這羣小紅孩的歌唱讓我很受感動,我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炒黑豆,分給他們吃。他們伸出小手。小手上生着細細的黃毛。我在每個小手裡放上五顆黑豆。他們都是明眸皓齒,長相喜人。於是就響起一牆頭咯嘣咯嘣嚼豆子的聲音,月光中也瀰漫開焦豆的香氣。我看到爹與牛正在打穀場上操練,周遭牆上又來了數不清的小紅孩,我按按口袋,擔心他們都來要黑豆吃怎麼辦。爹穿着緊身的衣裳,兩個肩膀上綴着兩片荷葉般的綠布,頭上戴着一頂鐵皮喇叭般的高帽子,右臉上塗滿紅油彩,與左臉上的藍痣交相輝映。爹在操場當中,大聲吆喝着,那些話我聽不明白,彷彿一大串咒語,但四周牆頭上那些小紅孩兒肯定聽明白了,他們拍巴掌,用腳後跟敲牆,吹着尖厲的口哨,有的還從肚兜裡摸出小喇叭,嗚嘟嘟地吹着,有的還從牆外提上來小鼓,放在雙腿之間,咚咚地敲着。與此同時,我家的牛,兩隻角上掛着紅綢,頭頂上簇着一朵紅綢大花,好像一個新郎,喜氣洋洋地,沿着打穀場邊緣奔跑。它全身油光閃閃,雙目亮如水晶,四蹄如同四個燈籠,跑得優雅流暢。它跑到之處,牆上的小紅孩們便發了瘋般地鼓譟吶喊。就這樣一圈一圈又一圈,歡呼聲如浪潮此起彼伏。大約跑了十幾圈。牛進入場地中央,與我爹會合。我爹從口袋裡摸出一塊豆餅塞進牛口,這是獎賞。然後我爹摸摸牛額頭,拍拍牛的屁股,說:請看奇蹟。然後用比那能唱西洋歌曲的“大叫驢”還要高亢嘹亮的嗓門喊着:

“請看奇蹟!”

大頭兒藍千歲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他對我的講述產生了懷疑。事隔多年,你也忘記了,也許,我當時看到的,是一個虛幻的夢境,但即便是夢境,也與你相關,或者說,沒有你就沒有這樣的夢。

我爹高聲喊罷,用鞭子抽了一下光溜溜的地面,彷彿抽打在玻璃上一樣,發出清脆的響聲。牛猛地擡起前腿,整個身體也豎了起來,只用兩條後腿支地。做這樣一個爬跨動作並不難,所有的公牛在爬跨母牛時都能做,難得的是它的前腿和身體就這樣懸在了空中,只用兩條後腿支撐着龐大的身體,一步步地往前走。它的步態儘管十分笨拙,但已經讓觀者目瞪口呆。我從來沒想過一頭肉身沉重的大牛,竟然可以直立行走,不是走三步五步,也不是走十步八步,而是繞着打穀場走了整整一圈。它的尾巴拖在地上,兩條前腿蜷曲在胸前,像兩隻發育不全的胳膊。它的肚皮完全袒露,兩條後腿間那兩個木瓜般的睾丸搖搖擺擺,彷彿它的直立行走就是爲了展示這玩意兒。牆頭上那些喜歡鬧鬨的小紅孩都沉默了,喇叭忘了吹,鼓忘了打,一個個張着嘴,小臉蛋上都是癡呆呆的表情。直至它走圓一圈,放下身,四蹄着了地,小紅孩們才恢復理智,一片歡呼,一片掌聲,鼓聲、喇叭聲、口哨聲混雜在一起。

接下來的表現更爲出奇,牛,低下頭,用平闊的腦門着地,然後用力將後腿翹起。這造型可以與人的倒立類比,但比人的倒立難度要大許多倍。這頭牛足有八百斤重,單用脖頸的力量,把全身的重量支撐,幾乎不可能。但我家的牛完成了這個高難動作。——請允許我再次描繪那兩個木瓜般的睾丸,它們貼在肚皮上,顯得那樣孤立無援而多餘……

第二天上午,你第一次參加勞動——犁地。我們使用的是一張木犁,犁鏵明亮如鏡,是那些安徽翻砂匠鑄造的產品。生產大隊已經把木犁淘汰,使用豐收牌鐵犁。我們堅持傳統,不用那些散發着刺鼻油漆味的工業產品。我爹說既然單幹,就要與公家拉開距離。豐收牌鐵犁是公家產品,我們不用。我們穿土布,我們用自制工具,我們使用豆油燈盞,我們用火石火鐮打火。那天生產大隊出動了九犋牲口犁地,彷彿是要跟我們比賽。河東岸,國營農場的拖拉機也出動犁地。兩臺東方紅牌拖拉機,周身塗着紅漆,遠看像兩個紅色的妖魔。它們噴吐着藍煙,發出震耳的轟鳴。生產大隊的九犋鐵犁,每犋用兩頭牛拉,雁陣般排開。扶犁的人都是富有經驗的老把式,一個個繃着面孔,彷彿不是來犁田而是要參加一個莊嚴的儀式。

洪泰嶽穿着一身簇新的黑制服來到地頭,他已經蒼老了許多,頭髮花白,腮上的肌肉鬆垮垮地耷拉着,兩隻嘴角下垂。我哥金龍跟在他的身後,左手捏着紙板夾子,右手攥着鋼筆,看樣子像個記者。我實在想象不出他能記錄什麼,難道他要把洪泰嶽所講的每一句話都記錄下來嗎?洪泰嶽只不過是一個小小村莊的黨支部書記,儘管有過一段革命歷史,但那年代的農村基層幹部都是如此,洪泰嶽不應該有那麼大的譜,何況,這傢伙吃了集體一隻山羊,“四清”中險些落馬,可見覺悟並不高。

爹不緊不慢地、有條不紊地把木犁調整好,又把牛身上的套鎖檢查了一遍。我無事可做,我來是看熱鬧的,我腦子裡縈繞不去的是頭天夜裡我爹與牛在打穀場上表演的特技。看到牛雄壯的身體,更感到昨夜的表演難度之高。我沒有拿此事問爹,我寧願那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而不是我的夢境。

洪泰嶽叉着腰訓話,從金門、馬祖講到朝鮮戰爭,從土地改革講到階級鬥爭,然後他說,春耕生產就是向帝國主義、資本主義和走資本主義的單幹戶發起的第一個戰役。他發揮了敲牛胯骨時練出的長項,講話中儘管謬誤百出,但嗓門巨大,言語連貫,把那些扶着犁把子的農民震唬得呆若木雞。那些牛也呆若木牛。我看到了我家牛的娘——那頭蒙古母牛——它那彎曲的、既長又粗的尾巴是它的標誌。它的目光似乎不時地往我們這邊斜,我知道它在看它的兒子。嗨,說到此處,我感到很替你臉紅。去年春天,在河灘上放牧時,趁着我與金龍打架的時候,你競爬跨到了蒙古母牛的背上,這是**啊,這是大逆不道啊。作爲牛,當然不算什麼,可你不是一般的牛你的前世曾是一個人啊。當然,也許,這蒙古母牛的前世,也許是你的一個情人,但你畢竟是它生出來的——這生死輪迴的奧秘,我越想越糊塗。

“你把這事兒,速速給我忘卻!”大頭兒極不耐煩地說。

好,我忘卻了。我回憶起我哥金龍單膝跪在地上,將紙夾子放在另一個支起的膝蓋上奮筆疾書的情景。隨着洪泰嶽一聲令下:開犁!扶犁的社員們都將搭在肩膀上的長長的牛鞭揮舞起來,並同時喊出了“哈咧咧咧~~”這漫長的、牛能聽懂的命令。生產大隊的鐵犁隊逶迤前行,泥土像波浪一樣從犁鏵上翻開。我焦急地看着爹,低聲說:爹啊,咱們也開犁吧。爹微微一笑,對牛說:

“小黑啊,咱也幹!”

爹沒有鞭,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我們的牛,就猛地往前衝去。犁鏵與土地產生的阻力砘了它一下。爹說:

“緩着勁,慢慢來。”

我們的牛很着急,它邁開大步,渾身的肌腱都在發力,木犁顫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閃爍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邊去。爹不時地搖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減少阻力。爹是長工出身,犁地技術高明,但奇怪的是我們的牛,它可是第一次幹活啊,它的動作儘管還有些莽撞,它的呼吸盡管還沒調理順暢,但它走得筆直,根本不需我爹指揮。儘管我家是一頭牛拉一犁,生產隊是兩頭牛拉一犁,但我們的犁很快就超越了生產大隊的頭犁。我很驕傲,壓抑不住地興奮。我跑前跑後,恍惚覺得我家的牛與犁是一條鼓滿風帆的船,而翻開的泥土就是波浪。我看到生產大隊的那些扶犁社員都往我們這邊看,洪泰嶽和我哥徑直對我們走來。他們站在一側,用仇視的目光看着我們。等我們犁到地頭又轉回來時,洪泰嶽站在前邊,大聲喊:

“藍臉,停住!”

我家的牛大步前行,目光炯炯猶如炭火,洪泰嶽機警地跳到墒溝一邊,他自然知道我家牛的脾氣。他只好跟在犁後對我爹說:

“藍臉,我警告你,犁到你的地邊、地頭時,不許你踐踏公家的地。”

我爹不卑不亢地說:

“只要你們的牛不踩我的地,我的牛就不會踩你們的地。”

我知道洪泰嶽是故意刁難,我們這三畝二分地,是插在生產大隊土地中的一根楔子,我們的地長一百米,寬只有二十一米,犁到地頭地邊,調轉牲口時,難免踩到公家的田,但公家如要犁到地邊,也難免踩到我們的地。因此我爹有恃無恐。但洪泰嶽說:

“我們寧願丟幾分地不犁,也不會踩到你這三畝二分地上!”

生產大隊土地寬廣,洪泰嶽可以說這個大話。但我們呢?我們只有這點土地,我們一點也捨不得丟啊。我爹胸有成竹地說:

“我的地一分一釐也不丟,但也決不會在公家的地裡留下一個牛腳印!”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洪泰嶽道。

“是我親口說的。”我爹道。

“金龍,你跟着他們,”洪泰嶽道,“只要他的牛蹄踩到公家的地裡——”他說,“藍臉,你的牛蹄如果踩到公家地裡怎麼處置啊?”

“把我的牛腿剷斷!”我爹斬釘截鐵地說。

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我家的地與公家的地之間並無明顯分界,只是每隔五十米豎立了一塊石樁,即便是人走,也難保一步不偏,何況是牛拉着犁走。

因爲我爹採用的是劈耕——從地中央開犁——方式,短時間內還沒有踩到公田的可能,洪泰嶽就對我哥說:

“金龍,你先回屯,把黑板報出了,下午再來監視他們。”

我們回家吃午飯時,那塊掛在西門家院牆上的黑板前,已經圍着一羣人觀看。黑板兩米寬三米長,是屯子裡的輿論陣地。我哥才華橫溢,只用了幾個小時,就把它塗抹得琳琅滿目。他用紅、黃、綠三色粉筆,在周邊畫上了拖拉機、向日葵、綠色的植物,還畫上了扶着鐵犁、眉開眼笑的社員與同樣眉開眼笑的集體牛。在黑板報的右下角,他用藍、白兩色粉筆畫了一頭瘦牛和一大一小兩個瘦人。我知道他畫的是我、我爹與我家的牛。中間的文章,大標題是:人歡牛叫鬧春耕。字是花邊仿宋體。正文是楷體。文章的末尾,說:與人民公社和國營農場的熱火朝天、生龍活虎的春耕場面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本屯頑固不化的單幹戶藍臉一家,他們是獨牛拉木犁,牛垂頭,人喪氣,形單影隻,人如拔毛公雞,牛如喪家之犬,悽悽惶惶,正在走向窮途末路。

我說:“爹呀,你看看,他把我們糟蹋成什麼樣子啦!”

爹扛着木犁,牽着牛,臉上掛着冰一樣晶亮和清涼的微笑。

“隨他說,”爹說,

“這孩子,真是心靈手巧,畫什麼像什麼。”

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到我們身上。於是都發出了會意的笑聲。事實勝於雄辯,我們的牛雄壯如山,我們的藍臉璀璨,我們心情愉快,工作順利,得意着呢。

金龍遠遠地站着,關注着他的傑作和看他的傑作的人。黃家的互助倚在門框上,嘴巴咬着辮梢,遠遠地看着金龍,那眼神專注而癡迷,可見愛得已經不輕。我的重山姐姐寶鳳揹着一個繪有紅十字的皮革藥包從大街西邊走來,她學會了新法接生又學會了打針開藥,成了屯子裡的專職衛生員。黃家的合作騎着自行車從大街東頭歪歪扭扭地馳來,看樣子她是剛剛學會騎車,不能有效操控,她看到倚在矮牆邊上的金龍,嘴裡喊着:不好——不好,車輪卻直對着金龍撞去。金龍腿一分,將車輪夾住,同時順手抓住了車把,那黃合作,就幾乎伏在他的懷裡了。

我看到黃互助一扭頭,大辮子一甩,赤紅着臉,扭動着屁股,往家中跑去。我心中一陣痠麻,對黃互助充滿同情對黃合作充滿恨。黃合作剃了一個像男青年一樣的小分頭。這是公社中學裡興起來的時髦髮型,給她們剃頭的那位男老師,姓馬名良才,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吹得一嘴好口琴,慣常穿一身洗得發了白的藍制服,頭髮粗壯,眼睛漆黑,臉上有少許粉刺,身上總是散發着一股子清新的肥皂味兒。他看上了我姐寶鳳,經常提着一杆氣槍到我們屯子裡來打鳥,只要他托起槍來,便會有鳥兒墜地。我們屯裡的麻雀,一見到他的身影就沒了命地往天上躥。大隊的衛生室就在原西門家正房的東邊一間,也就是說,這個滿身肥皂味兒的小夥子,只要出現在大隊衛生室裡,就難逃我家人的視線,逃過了,我家人的視線,也逃不過黃家人的視線。這小夥子跟我姐套近乎。我姐姐皺着眉頭,忍着厭惡,有一句無一句地與他搭訕着。我知道我姐愛着“大叫驢”,但“大叫驢”隨着四清工作隊撤走,像一條鑽進了密林的黃鼠狼一樣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娘知道這門親事斷無成功的可能,唉聲嘆氣之餘,就語重心長地開導我姐:

“寶鳳啊,你的心事,娘心裡清楚,但這怎麼可能?人家是省城裡的人,是大學生,才貌雙全,前途無量,人家怎麼可能看得上你?聽孃的話,打消這個念頭吧,起心不要太高,小馬老師是公辦教師,吃國庫糧的,人物標緻,識字解文,吹拉彈唱,還是個神槍手,我看也是百裡挑一,他既然對你有意,你還猶豫什麼?趕快答應下來,你看看黃家姐妹那直勾勾的眼神,到了口邊的肥肉,你不吃,別人可就搶去吃了……”

孃的話說得合情合理,我覺得馬良才與我姐也是很般配的一對。他雖然不能像“大叫驢”那樣引吭高歌,但他把一隻口琴吹奏得猶如百鳥鳴囀,他用一杆氣槍把屯子裡的鳥打得望影而逃,這些都是“大叫驢”不具備的優點。但我的這重山姐姐脾氣倔強,肯定是繼承了她親爹的脾性,她任憑娘把嘴脣說破,回答的總是一句話:

“娘,婚姻的事,我自己做主!”

下午我們還去犁地,金龍扛着一把鐵鍬,一步不落地跟在我們身後。那鐵鍬刃子鋒利,閃着寒光,用它鏟牛蹄,一下子就會剷斷。我對他這種六親不認的行爲極爲反感,不時地拿話刺他。我說他是洪泰嶽的一條走狗,是忘恩負義的畜生。他置若罔聞,只要我擋了他的道,他就會極不耐煩地剷起土,對着我劈頭蓋臉地揚起來。我也想抓土揚他,但總是被爹厲聲呵斥。爹彷彿腦後有眼,看得見我的一舉一動。每當我抓起土坷垃,爹就吼叫:

“解放,你想幹什麼?”

“我要教訓這個畜生!”我恨恨地說。

爹罵我:“閉嘴,否則我打爛你的屁股。他是你哥,他執行的是公務,你不要妨礙他。”

生產大隊的牲口,犁了兩圈後便氣喘吁吁,尤其那頭蒙古母牛喘得最爲厲害,隔着老遠就能聽到它胸腔裡發出的那頗似性倒錯的母雞學習打鳴的聲音,我想起了幾年前,那賣牛的少年對我說的悄悄話,他說這蒙古牛是個“熱鱉子”,幹不了重活,夏天根本就沒有勞動能力,現在我才知道他言之不謬。蒙古牛不但喘息不止,而且口吐白沫,樣子十分駭人。後來它一頭栽倒,翻着白眼,彷彿死牛。生產大隊的牛都停了下來,扶犁的人一齊上前,議論紛紛。“熱鱉子”的說法從一個老農口中冒出,有人說應該去請獸醫,有人冷笑,說獸醫也沒招數治這牛。

犁到地頭後,我爹把牛停住,對我哥說:

“金龍,你不必跟着了,我說過不會在公田裡留下一個牛腳印,你跟着吃這累幹啥?”

金龍鼻子嗤了一聲,對我爹的話不屑一顧。我爹又說:

“我的牛不踩公家的地,按說,公家的牛和人也不能踩我家的地,可是你一直在我家地裡走,此刻你就站在我家的地上!”

金龍一怔,然後便像受了驚嚇的袋鼠一般,蹦跳着從我家地裡出來,站在了緊靠着河堤的道路上。

我惡毒地喊叫着:“應該把你那兩隻蹄子剷掉!”

金龍滿臉赤紅,一時語塞。

爹說:“金龍,咱們父子一場,互相擔待着一點,好不好?你追求進步,我不能阻攔,不但不阻攔,而且大力支持。你親爹雖然是地主,但他是我的恩人,批他鬥他,那是形勢所迫,做給人家看的,我對他的感情始終在心裡藏着。我對你,一直當成親生兒子看待,但你要奔自己的前程,我不能阻擋。我只是希望你心裡有點熱乎氣兒,不要讓自己的心冷成一塊鐵。”

“我確實踩了你們的地,”金龍冷酷地說,“你們可以把我的腳剷掉!”他把鐵鍬猛地往前一投,鍬頭扎進土地,直立在我們中間,接着說,“你們不鏟,那是你們的問題,但如果你們的牛,包括你們,一旦踩了公家的地,不管有意還是無意,我決不客氣!”

我看着他那張臉,和那兩隻似乎往外噴吐着綠色火焰的眼睛,突然感到脊背發涼,皮膚上爆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我這個重山哥哥,的確是個非同一般的人物,我知道他說得到做得到,只要我們的腳、蹄越界,他會毫不容情地鏟過來。這樣的人生在和平年代有點可惜,如果他早生幾十年,無論他參加了什麼隊伍,都會成爲英雄,如果他當了土匪,勢必是個殺人魔王,但眼下是和平年代,他的狠,他的果敢,他的鐵面無私,似乎沒有太多的用武之地。

爹似乎也吃驚非淺,爹只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慌忙跳開了。爹盯着那柄紮在地裡的鐵鍬說:

“金龍,我說多了,都是屁話,你別往心裡去。爲了讓你放心,也爲了我胸口這一絲志氣,我要先犁地邊,讓你看看,如果該鏟,就讓你及早鏟了,免得誤了您的工夫。”

爹走到牛身邊,摸摸它的耳朵,拍拍它的額頭,用低沉的聲音說:

“牛啊!牛……唉,不說了,你可要看準那界石,筆直地走,半步也不能歪啊!”

爹調好木犁,對準地界,輕輕地吆喝了一聲,牛便往前走去。哥端着鐵鍬,雙眼瞪得溜圓,盯着牛的四蹄。牛對於身後潛在的危險似乎毫無察覺,它行進的速度沒有放慢,身體舒展,脊背平穩,穩得完全可以放上一隻盛滿水的碗。爹扶着犁把,雙腳踩着新翻開的犁溝,走成一條直線。這活兒其實全靠牛,牛的雙眼生在兩側,它如何保持方向的正直,我不得而知。我只看到,翻開的犁溝,把我們的地與公家的地鮮明地分割開,那幾塊界石,正正地立在犁溝的中央。犁到界石時,牛放慢速度,給我爹一個提起犁鏵的機會。它的蹄印,都踩在我家田地的盡邊,犁了一圈,沒有一蹄越界,讓金龍得不到下手的機會。我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對金龍說:

“現在,您可以放心地回去了吧?”

金龍走了。臨走之前他用戀戀不捨的目光看了一眼牛端正明亮的四蹄,我知道他對沒有機會把牛蹄子剷下來感到十分遺憾。鋒利的鍬刃在他的背後閃爍着銀光,讓我終生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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