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現場會高官發宏論 杏樹梢奇豬炫異能

非常抱歉,直到現在,我還沒有講到那次養豬現場會的盛況。爲了開這次會,全屯的社員準備了一週;爲了講述這次盛會,我鋪墊了整整一章。

先讓我從豬場的牆說起。豬場的牆,新刷了石灰,據說石灰可以消毒。白色的牆上,寫滿了紅色的大字標語。標語內容與養豬有關,與世界革命有關。寫標語的人,除了西門金龍還能是誰?在我們西門屯,最有才華的兩個青年人,一個是西門金龍,另一個就是莫言。洪泰嶽的評價是:金龍是堂堂正正之才,莫言是歪門邪道之才。莫言比金龍小七歲。金龍大出風頭的時候,莫言猶如一隻肥大的竹筍在地下積蓄力量。那時候沒有人把這小子當成一回事。他相貌奇醜,行爲古怪,經常說一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鬼話,是個千人厭、萬人嫌的角色。連他自家的人也認爲這孩子是個傻瓜。他的姐姐曾經指點着他的臉質問母親:娘啊娘,他真是你生出來的嗎?是不是我爹早起撿糞時從桑樹棵子後邊撿來的棄嬰?莫言的哥哥姐姐都是身材挺拔、面容清秀的青年,其質量絕不亞於金龍、寶鳳、互助、合作。母親嘆着氣說:生他的時候,你爹夢見一個拖着大筆的小鬼,進了我家的廳堂,問他來自何處,他說來自陰曹地府,曾給閻王老子當過書記員。你爹正納悶着,就聽到內室傳出響亮的嬰啼,接生奶奶出來報告:掌櫃的大喜,貴府太太生了一個公子。這些話,我估計大半是莫言的媽媽爲了改善莫言在村子裡的地位而編造,類似的故事,在中國的民間演義中比比皆是。現在你去我們西門屯——現在的西門屯已經變成了鳳凰城的經濟開發新區,昔日的良田裡矗立着一座座不中不西的建築物——莫言是閻王爺的書記員投胎轉世的說法大行其盛——上世紀七十年代是西門金龍的時代,莫言要露出頭角還得等待十年。現在,我的眼前出現了爲籌備養豬大會西門金龍拿着刷子往白牆上塗抹標語的情景。金龍戴着藍色的套袖白色的手套,黃家的互助爲他提着紅漆桶,黃家的合作爲他提着黃漆桶。空氣中瀰漫着濃重的油漆氣味。屯子裡的標語從來都是用廣告粉書寫,這次使用油漆,是因爲縣裡撥來了充足的會議經費。金龍寫字時十分有派,大刷子蘸紅漆寫出字的主題,小刷子蘸黃漆勾出字的金邊。紅字金邊,格外奪目,猶如當今美女粉面上的紅脣藍眼。許多人都圍在後邊看金龍寫字,讚美聲不絕於耳。與吳秋香是好朋友、比吳秋香還**的馬六老婆嬌滴滴地說:

“金龍大兄弟啊,嫂子要是年輕二十歲,拼了命也要當你的老婆,當不了大老婆也要當小老婆!”

有人在旁邊插嘴說:“當小老婆也輪不到你!”

馬六老婆用她的水汪汪的眼睛盯着互助與合作,說:

“是啊,有這對天仙似的姊妹花,當小老婆也輪不到我。大兄弟,該把這兩朵花采了吧?再拖下去,小心被別人嚐了鮮!”

黃家姐妹滿臉赤紅,金龍也有些羞臊,他舉起漆刷子,威脅道:

“閉嘴,你這浪貨,小心我用漆刷子把你那嘴封了!”

說到黃家姐妹與金龍的關係,我知道你藍解放心裡不是個滋味,但既然翻出歷史舊賬,這些事又不能不說,即便我不說,莫言那小子也不能不寫,從他那些臭名昭著的書裡,西門屯的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好了,標語書寫完畢,那些未被刷掉的杏樹幹上也刷了石灰,杏樹的枝條上,也由那些猴子般的小學生爬上去紮上了彩色的紙條。

任何運動如無學生參加就顯得一片清冷,學生摻和進來,熱鬧勁兒就來了。即便是飢腸轆轆,節日的氣氛也很濃很濃。在馬良才和那個新調來的扎大辮子、講普通話的年輕女教師率領下,西門屯小學的一百餘名學生,像集羣開會的松鼠,在杏樹上躥上跳下。在我的豬舍正南方約五十米處,有兩棵樹幹間距約五米但樹冠幾乎連接在一起的大杏樹,幾個玩得興起、甩了破棉襖、光着脊背、只穿着破棉褲、褲襠處露出的爛棉花宛如新疆細毛羊骯髒尾巴的生**孩,玩起了猴子盪鞦韆的遊戲。他們扯着這杏樹梢頭的柔韌枝條盪來盪去,獲得巨大慣性後,一鬆手,就如小猴,彈射到那杏樹的梢頭。與此同時,那杏樹上的孩子也用同樣的方式飛到這棵杏樹上。

好,咱們繼續說開會的事。所有的杏樹都被打扮成了頭扎彩紙條的老妖精,在豬場中間那條南北貫通的道路兩邊,每間隔五米,插一面紅旗。在那片空地上,壘土成臺,臺側用葦蓆遮擋,兩邊懸掛紅布,正中扯起橫幅,上邊自然有字,這種會場,凡中國人沒有不知道的,因此不必細說。

我要說的是,爲這次會議,黃瞳趕着一輛驢拉的雙輪車,去公社所在地的供銷社雜品門市部,買回了兩口博山造大缸和三百個唐山造瓷碗,還有十把鐵勺子,十斤紅糖,十斤白糖。這也就是說,會議期間,人們可以在我們杏園豬場免費喝到糖水。我知道這次採買,黃瞳又從中剋扣了利頭。因爲我看到他向大隊保管和會計交貨交賬時,神色慌亂。另外這傢伙在路上一定偷吃了不少糖,儘管他把糖的分量不夠的原因推到供銷社頭上,但這小子躲在杏樹後低頭吐酸水的情景,說明了大量的糖正在這小子胃中發酵冒泡。

我還要說的是西門金龍的一個大膽狂想。因爲養豬現場會的主角其實是豬,因此豬的面貌決定會議的成敗。就像金龍對洪泰嶽說的那樣,即便把杏園豬場用語言美化成鮮花,但如果豬不好看,也難以服衆。因爲大會的重頭戲是全體與會代表參觀豬舍,如果豬舍裡的豬不好看,那這會就失敗了,而我們西門屯想借豬成爲全縣、全省乃至全國典型的想法也就泡了湯。洪泰嶽復出之後,顯然是把金龍當成接班人來培養的,尤其是金龍從沂蒙山購豬之後,他的話分量明顯加重。金龍的建議得到了洪書記的大力支持。

金龍的設想是把那些骯髒的沂蒙山豬統統用鹼水洗三遍,然後用理髮推子爲它們剪去長毛。於是又派黃瞳和大隊保管去買來了五口大鍋,二百斤食鹼,五十套理髮用具,還有一百塊當時價格最貴、氣味最芳香的羅鍋牌香皂。但這計劃實施起來難度之大超出了金龍的想象。你想想那些沂蒙山區來的豬,是那麼的刁鑽油滑,要給它們洗澡修毛,除非先用尖刀捅死它們。在現場會召開的前三天開始實施這計劃,但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連一頭豬也沒收拾好,大隊保管的屁股還被豬咬去了一塊肉。

計劃不能實行是金龍的一塊心病,在會議召開前兩天,他突然一拍額頭,如夢初醒般地說:“我怎麼這麼傻呢?真是的,我怎麼這樣傻呢?”金龍想起了不久前用浸酒的饅頭麻翻了兇狠如狼的刁小三的事。他立刻去向洪書記彙報,洪書記也恍然大悟。於是趕緊去供銷社買酒。醉豬,自然用不着好酒,那些五毛錢一斤的薯幹酒足矣。饅頭讓各家去蒸,後來又把讓各家蒸饅頭的命令撤銷,對付這些能把石頭吞下去的豬,哪裡還用得着白麪饅頭,玉米麪窩頭足矣!連玉米麪窩頭也用不着,把酒直接倒到它們日常食用的糠菜參半的飼料裡就行了。於是,就在飼料鍋旁擺上大酒缸,每桶飼料裡摻上三瓢酒,插上根燒火棍攪和攪和,就由你藍解放等一干人擔到豬舍前,倒進食槽裡。那一天杏園豬場裡酒氣熏天,酒量小的豬不用進食,嗅着這味兒就醉了。

我是種豬,在不久的將來要承擔特殊的勞動,幹我那活沒有一副好身板是不行的,這道理養豬場場長西門金龍比誰都明白,因此,從一開始我就享受着吃小竈的特殊待遇。我的飼料中沒有棉籽餅,因爲棉籽餅含有一種名叫棉酚的物質,能夠毒殺雄性動物的精蟲。我的飼料是由豆餅、薯幹、麩皮和少量的優質樹葉混合而成,氣味芳香,營養豐富。這樣的飼料別說餵豬,喂人也完全可以。隨着時代的發展和觀念的變化,人們認識到,當年我吃的飼料纔是真正的健康食品,其營養價值和安全性遠遠超過雞鴨魚肉和精糧細米。

他們竟然也在我的精美飼料裡摻上了一瓢酒,平心而論,我的酒量還是不錯的,雖不敢說是千杯不醉,但每次喝上五百毫升不足以影響我思維的清晰和行動的敏捷。我絕不會像隔壁的刁小三那樣窩囊,兩個蘸了酒的饅頭吞下去,頃刻就醉成了泥一攤。但一瓢酒足有兩斤,摻在我那半桶精美飼料裡,吃下去後,約有十幾分鍾,就出了效果。

他奶奶的,我的頭暈暈乎乎,四條腿軟綿綿的,整個身子輕飄飄的,腳底下彷彿踩着棉花,感到地面下降,身體上升,房屋歪歪斜斜,杏樹左右搖擺,平日裡那些沂蒙豬難聽的嚎叫竟然像動聽的民間小曲一樣在耳邊繚繞。我知道喝高了。隔壁的刁小三喝高了就翻着白眼睡覺,鼾聲如雷,臭屁如鼓。可是我喝高了竟想跳舞、唱歌。我畢竟是豬中之王,喝醉後也保持優雅風度。我忘記了要隱藏自己的特長,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一個縱身跳,彷彿地球人登陸月球,彈跳力劇增。我一個縱身跳就將自己已經相當雄偉的身體擱置在了杏樹的枝杈上,兩根枝權正好架住我的四條腿,使我的身體上下顫悠。杏樹質材柔韌,彈性極好,如果是楊柳枝權,必將被我壓折。我就這樣趴在樹上,如同漂浮在波濤洶涌的海水上。我看到了藍解放等人挑着豬食桶在杏園裡穿梭奔跑,我看到在豬舍外臨時支起的鍋裡,熱水冒着粉紅的蒸氣,我看到我隔壁的刁小三已經醉得四爪朝天,開了它的膛它也不會哼哼一聲。我看到黃家的美麗姐妹和莫言的姐姐等人都穿着胸前印着紅色的“杏園豬場”仿宋體字樣的潔白工作服,手持理髮工具,正在接受那位從公社駐地請來的專給公社幹部理髮的林師傅的訓練,林師傅頭髮粗硬,猶如豬鬃,面孔瘦削,手頭上骨節粗大,一口十分難懂的南方話,說得那些跟他學藝的姑娘們滿臉困惑。我還看到在那個用葦蓆圍起的戲臺上,大辮子普通話女老師,正在耐心地排演節目。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這個節目名叫《小豬紅紅進北京》,這是當時流行的一種演唱,借用了民間小曲《盼情郎》的旋律,載歌載舞,扮演小豬紅紅的是村裡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其餘的都是男孩,他們的臉上都帶着憨態可掬的小豬面具。我看到孩子們跳舞,聽到孩子們唱歌,身上的藝術細胞發癢,我的身體抖動,連帶着杏樹枝條嘩嘩作響,我張開喉嚨歌唱,想不到發出的一聲豬叫,這聲音把我自己也嚇了一大跳。我原來以爲自己是完全可以用人類的語言放聲歌唱的,但想不到竟然發出豬的聲音,這令我感到沮喪,當然我也沒有完全喪失信心,我見過會說人語的八哥鳥,也聽說過會說人話的狗和貓,而且,努力回想起來,在我前兩世當驢做牛的時候,似乎也曾在某些關鍵的時刻,用粗大的嗓門,發出了振聾發聵的人類的聲音。

我的叫聲引起了那些正在學習使用理髮工具的女人們的注意。先是莫言的姐姐發出一聲驚叫:“看啊,公豬上了樹!”那個混雜在人羣裡、一直想進豬場工作但遲遲沒有得到洪泰嶽批准的莫言眯着眼說:“美國人早就上了月球,豬上樹有什麼大驚小怪!”但他的話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口Ll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他又說:“南美洲熱帶雨林中有一種野豬,在樹權上築巢,它們雖是哺乳動物,但身上生着羽毛,生出來的是蛋,孵化七天後,小豬才破殼而出!”但他的話依然淹沒在女人的驚叫聲中,沒被任何人聽到。我突然產生了想與這個小子結成親密朋友的願望,我想對他高喊:“哥們兒,只有你理解我,哪天得空,我請你喝酒!”但我的叫聲也淹沒在女人們的驚叫聲中。

女人們在西門金龍的率領下,喜氣洋洋地衝上前來。我擡起左邊的前爪,對她們揮揮,我說:“你們好!”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但她們領會了我對她們的友好表示,於是她們一個個彎腰捧腹地大笑起來。我冷冷地說:“笑什麼?嚴肅點!”她們聽不懂我的話,依然嘻嘻哈哈。西門金龍皺着眉頭說:“這傢伙,果然有些道行,但願後天現場會時,你也能像現在這樣趴在樹上!”他拉開豬舍的鐵柵欄,對着身後的人說:“來吧,先從這傢伙開始!”他到了杏樹下,頗有教養地搔搔我的肚皮,使我舒坦得欲仙欲死。他說:“豬十六,我們要給你洗澡,剪毛,把你打扮成全世界最漂亮的豬,希望你能配合我們,給其他的豬做出表率。”他對着身後的人做了一個手勢,四個民兵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每人扯住我一條腿,把我從樹上拖下來。他們動作粗野,手上力氣很大,使我筋骨痛疼,難以掙脫。我惱怒地大罵着:“你們這些孫子,你們不是上廟燒香,你們是在糟蹋神靈!”他們把我的怒罵當成了耳邊風,就這樣仰面朝天地拖着我,把我拖到鹼水大鍋旁邊。他們擡起我將我扔到鍋裡。一種從靈魂深處生髮出來的恐懼使我產生了神奇的力量,我就着食物吃下去的那兩瓢酒漿頃刻之間變成了冷汗。我猛地清醒了,我想起了在新屠宰法實行之前,豬皮是連同豬肉一起被人吃掉的,那時候,被殺死的豬就是扔到這樣的鹼水鍋裡屠戮去毛,用刀子颳得乾乾淨淨,然後摘去頭蹄,開膛破肚,掛到架子上賣肉。我的四蹄一蹬就從大鍋裡跳了出來,我的動作快得讓他們大吃一驚。但很不幸的是我從一口鍋裡跳出來,竟然跌落在另一口更大的鍋裡。鍋裡的溫熱的水猛然間淹沒了我的身體。我的身體馬上就感到了難以言表的舒適,舒適瓦解了我的意志。我已經沒有力量跳出這口鍋。女人們圍上來,她們在西門金龍的指揮下,用粗毛刷子搓洗我的皮膚,我舒坦地哼哼着,眼睛半睜半閉,幾乎睡了過去。後來,民兵們把我從鍋裡擡出來,涼風吹過我的身體,我感到慵懶無力,大有飄飄欲仙之感。女人們在我身上大動刀剪,把我的腦袋修成了板寸,把我的鬃毛修成了板刷。按照金龍的構想,女人們應該在我的肚腹兩邊剪出兩朵梅花圖案,但結果刮成了光板。金龍無奈,用紅漆在我身上寫上了兩條標語,左邊肚皮上寫着“爲革命配種”,右邊肚皮上寫着“替人民造福”。爲了點綴這兩條標語,他用紅漆黃漆在我身上畫上梅花、葵花,使我的身體成了一個宣傳欄。他畫完了我,退後兩步,欣賞着自己的傑作,臉上帶着幾分惡作劇的笑容,當然更多的是滿意的神情。圍觀的人們齊聲喝彩,都誇獎我是一頭美麗的豬。

如果能把杏園豬場裡所有的豬,都像收拾我一樣收拾一番,那每一頭豬都將成爲一件鮮活的藝術品。但這件工作出奇的麻煩。單爲豬洗鹼水澡一項就無法落實。而現場會又迫在眉睫,無奈何金龍只好修改自己的計劃。他設計了一種筆畫簡單但藝術效果頗佳的臉譜,教給二十個心靈手巧的男女青年,然後發給他們每人一個漆桶兩支排筆,讓他們趁着那些豬醉酒的時機,爲它們勾畫臉譜。白豬使用紅漆,黑豬使用白漆,其他顏色的豬使用黃漆。青年們起初還認真勾畫,但畫過幾頭後便浮皮潦草起來。儘管是深秋天氣空氣清爽,但豬舍裡還是惡臭逼人。在這樣的環境裡工作,誰的心情也不會愉快。女青年們原本就辦事認真,雖心情不快也不會過分胡鬧,男青年們就不管那一套了。他們用排筆蘸着油漆在豬身上胡塗亂抹,使許多白豬身上紅漆斑斑,彷彿剛中了一梭槍彈。黑豬畫上了白臉譜,都彷彿成了老奸巨猾的奸臣。莫言那小子混跡於男青年當中,用白油漆爲四頭瓦刀臉的黑豬各畫上了一副寬邊眼鏡,還用紅油漆爲四頭白母豬染了蹄爪。

“大養其豬”現場會終於開始了。既然攀樹絕技已經暴露,那我就不客氣了。爲了讓豬們在會議期間保持安靜,給與會代表留下美好印象,飼料裡的精料比例提高了一倍,摻酒的數量也增加了一倍。所以當大會開始時,所有的豬都醉得如同死豬。整個杏園豬場裡瀰漫着酒香,金龍厚顏無恥地說這是他試驗成功的糖化飼料的味道,這樣的飼料使用精料很少,但營養價值奇高,豬吃了不吵不鬧,不跑不跳,只知道長膘睡覺。因爲多年來影響生豬生產的關鍵問題是缺少糧食,糖化飼料的發明,從根本上解決了這個問題,爲人民公社大力發展養豬事業鋪平了道路。

金龍在講臺上侃侃而談:“各位領導,各位同志,我們可以莊嚴地宣佈,我們試製的糖化飼料,填補了國際空白,我們用樹葉、雜草、莊稼秸稈製成糖化飼料,其實也就是把這些東西轉化成精美的豬肉,爲人民羣衆提供了營養,爲帝修反掘下了墳墓……”

我懸臥在杏樹權上,小風從我的肚皮下颼颼刮過。一羣膽大包天的麻雀降落到我的頭上,用堅硬的小嘴,啄食着我大口吞食時進濺到耳朵上的飼料。它們的小嘴啄食時觸及到我血管密佈、神經豐富因之格外敏感的耳朵,麻酥酥的,略微有些痛,彷彿在接受耳針療法,感覺很舒服,一陣濃重的睏意襲來,眼皮像用糖漿粘住了。我知道金龍這小子希望我在樹權上酣然大睡,我睡着了就可以由他那張能把死豬說活了的油嘴胡說八道,但我不想睡覺,在人類漫長的歷史上,爲豬召開的盛會,這大概是第一次,今後會不會再有也很難說,我如果在這樣的歷史盛會召開之際睡過去,那將是三千年的遺憾。作爲一頭養尊處優的豬,如果想睡覺,今後有的是機會,但眼下我不能睡。我晃動耳朵,使它們與我的臉頰相拍,發出啪啪的響聲,我這樣一說,衆人都會明白我的耳朵是那種典型的豬耳朵,而不是沂蒙山豬們那種聳立在頭頂的狗耳朵,當然,現在有許多都市狗的耳朵也像兩隻破襪子一樣耷拉着,現代人閒得無聊,把許多根本不相干的動物弄到一起雜交,弄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怪物,這是對上帝的公然褻瀆,總有一天他們要接受上帝的懲罰。我抖動耳朵驅趕走麻雀,伸爪從樹枝上摘下一片紅得如血的杏葉,放到嘴裡嚼着。苦澀的杏葉,作用猶如菸草,使我睏意頓消,於是我就耳聰目明地、居高臨下地觀察、聆聽着現場會的全景全聲,將一切錄入我的腦海,勝過當今性能最佳的機器,因爲那機器只能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但我除了記錄下聲音和圖像之外,還記下了氣味以及我的心理感受。

你不要與我爭論,你的腦子,被龐虎的小女兒給弄亂了,你現在雖然只有五十歲出頭,但目光呆滯,反應遲鈍,顯然是老年癡呆症的前兆,因此你不要固執己見,與我進行無謂的爭辯。我可以負責任地對你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在西門屯召開時,西門屯還沒有通電,是的,正如你所說,那時候屯前的田野也確實有人在栽埋水泥電線杆,但那是通往國營農場的高壓線路,那時國營農場劃歸濟南軍區,番號是生產建設兵團獨立營,營連幹部是現役軍人,其餘的全是青島和濟南下放來的知識青年,這樣的單位,當然需要電,而我們西門屯通電,是十年之後的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召開期間,每到夜晚,西門屯大隊除了豬場之外,完全是一團漆黑。

是的,我前邊說過,我的豬舍裡安裝了一隻一百瓦的燈泡,我還學會了用蹄爪開燈關燈,但那是我們杏園豬場自己發的電。按照當時說法,那叫“自磨電”,用一臺十二馬力的柴油機,帶動一臺電動機,就把電磨出來了。這是西門金龍的發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問莫言,他當時曾異想天開,做了一件著名的壞事,這事兒我馬上就會講到。

會場舞臺兩側的兩根立柱上,懸掛着兩個巨大的喇叭,將西門金龍的講話放大了起碼有五百倍,我猜想整個高密東北鄉都能聽到這小子吹牛皮的聲音。舞臺的後側是主席臺,六張從小學校搬來的課桌拼成一張長桌,上邊蒙着紅布。桌後六條也是從小學校搬來的長凳,凳上坐着身穿藍色或者灰色制服的縣、社官員,從左邊數第五個人身穿一套洗得發了白的軍裝,此人是剛從部隊轉業回來的一個團級幹部,是縣革委會生產領導小組負責人。右邊數第一人,是西門屯大隊支部書記洪泰嶽,他新颳了鬍子,新理了發,爲了掩蓋禿頂,戴一頂灰色仿軍帽。他的臉紅光閃閃,彷彿一隻暗夜中的油紙燈籠。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夢,大寨人陳永貴就是他夢中的榜樣,如果國務院成立一個“大養其豬”指揮部,沒準會調他去擔任副總指揮。那些官員們有胖有瘦,他們的臉都向着東方,正對着紅日,因此一個個紅光滿面,眯着眼睛。其中一個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頭比較少見的墨鏡,嘴裡叼着一支香菸,看樣子像個強盜頭子。西門金龍是坐在舞臺前部那張同樣蒙着一塊紅布的桌子後邊講話,桌子上擺着一個用紅綢包裹着的麥克風,那年頭這玩意兒屬於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個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個機會躥上舞臺對着麥克風學了兩聲狗叫,於是狗叫聲從喇叭裡擴散出來震盪了杏園並擴展到無邊的原野,這效果的確令人醒脾神往。莫言這小子在一篇散文裡描寫過這件事。也就是說,“大養其豬”現場會上,催動喇叭和麥克風的電流,不是來自國家的高壓電線,而是來自我們杏園豬場的柴油機拉着的那臺發電機。那條長五米、寬二十釐米的環形膠皮帶,把柴油機和發電機連接在一起,柴油機轉動,發電機就跟着轉動,電流也就源源不斷產生出來。這事物的確神奇無比,別說屯裡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驚奇,就連我這樣一頭智力非凡的豬,也感到大惑不解。是啊,這看不見的電流,到底是什麼玩意兒?它到底是怎樣產生,又是怎樣消逝的?劈柴燃燒之後,還會留下灰燼;食物消化之後,還會留下糞便;電呢?電變成了什麼?說到此處,我就想起了西門金龍在杏園豬場東南角那兩問緊靠着一棵大杏樹、用紅色磚頭壘起的機房裡安裝機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挑燈夜戰,因爲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邊所提到的那些人物差不多都在現場,討厭鬼莫言總是擠在最前邊,不但看,而且還多嘴多舌,引起金龍的反感,有好幾次,黃瞳擰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個小時,他又擠到了最前邊,頭往前探着,口水幾乎滴落到西門金龍沾滿機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擠進屋去看熱鬧的,也無法攀上這棵大杏樹,因爲這棵狗孃養的杏樹主幹高約兩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權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楊樹那樣攏着上長,猶如火炬形狀。但天可憐我,在這房屋的後邊有一個巨大的墳墓,墓裡埋葬着一頭捨身救兒童的義犬,義犬色黑,雄性,它跳進波濤滾滾的運糧河裡救上了一位落水女童,自己卻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墳頭,正對着機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裝窗子,因此我可以將室內的情景一覽無餘。室內汽燈雪亮,室外一團漆黑,就像當時流行的階級鬥爭話語: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想怎麼看就怎麼看,只有我看他們,但他們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龍時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機械手冊,時而皺着眉頭用鉛筆在一張舊報紙的空白處計算。洪泰嶽抽出香菸點燃,抽了一口,然後插到金龍嘴裡。洪書記尊重知識,尊重人才,是那個年代少有的明白乾部。還有黃家姐妹,不時用小手絹爲金龍擦汗。我看到黃合作爲金龍擦汗時你無動於衷,但只要黃互助爲金龍擦汗你就滿臉醋意。你是一個不自量力的傢伙,也是個敢想敢幹的傢伙,後來的事實證明,你臉上的藍痣不但沒有影響你勾引婦女,甚至成了你勾引婦女的通行證。九十年代後期縣城裡的民謠是這樣唱的:

別看鬼臉半邊藍,情人眼裡賽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縣長私奔下長安。

我提到這話頭沒有嘲諷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一個堂堂的副縣長,竟然敢不辭而別與情人私奔,靠打工賣苦力過活,你是天下獨一份兒!

閒話少說,機器安裝完畢,試發電成功。金龍在西門屯實際上成了第二號實權人物。儘管你對這個同母異父的哥哥成見很深,但還是跟着他沾了光,如果沒有他,你能當上飼養班班長?如果沒有他,你能撈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會?如果沒有在棉花加工廠當合同制工人的機遇,能有你後來的官運?你落到今天這地步,不能怨別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雞巴的主。嗨,我說這些話幹啥呢?這些話讓莫言寫到他的小說裡好了。

大會按程序往下進行,一切都很順利,金龍介紹完先進經驗後,由縣生產指揮部那個穿舊軍裝的官員作總結髮言。這人雄赳赳走到前臺,站着講話,沒有講稿,即席發揮,才華橫溢,氣度非凡。一個秘書模樣的人弓着腰從後臺跑到前臺,把那個麥克風的脖子擰直,並儘量地拔高,但依然達不到與官員嘴巴齊平的高度,於是這秘書急中生智,把桌後的方凳放在桌子上,又把麥克風放在方凳上,這小夥子真是機靈,十幾年後被提拔成縣委辦公室主任與這件事有直接關係。頃刻之問,這生產指揮部的前團職軍官洪大的嗓門如滾雷一樣傳遍了四面八方!

“每一頭生豬,都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官員揮舞着拳頭,極富煽動力地喊着。他的聲嗓和動作,讓我這頭見多識廣的豬,聯想到了一部著名電影中的鏡頭。當然我也聯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裝到炮筒中發射出去,在空中飛行的感覺,是不是也會是暈暈乎乎、顫顫悠悠呢?而如果是一頭肥豬,突然降落到帝修反的碉堡裡,還不把那些壞蛋樂死?

時間已是上午十點多,這負責人的講話絲毫沒有打住的意思。我看到在會場的邊緣,那兩輛草綠色的吉普車旁,兩位戴着白手套的司機斜倚着車棚,一個悠閒地抽菸,另一個無聊地看錶。那時候的吉普車,其尊貴程度絕對勝過瞭如今的“奔馳”“寶馬”,那時的一塊手錶,其尊貴程度也絕對勝過瞭如今的鑽石戒指。手錶被陽光照耀得炫目,吸引了許多年輕人的目光。在那兩輛吉普車的後邊,是數百輛整齊擺放的自行車,那時的自行車,是縣、社、村基層幹部的坐騎,象徵着身份和地位,十幾個手持步槍的基幹民兵,排成一道半圓形的防線,看護着這些寶貴財富。

“我們要乘‘**’的浩蕩東風,落實偉大領袖毛主席‘大養其豬’的最高指示,學習西門屯大隊的先進經驗,把養豬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那生產指揮部領導人揮舞胳膊,做着強勁有力的姿勢,慷慨有力地演說着。他的嘴角掛着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繩捆綁住的螃蟹。

“發生了什麼事情?”隔壁的刁小三從它的尿窩裡呆頭呆腦地站起來,仰着那粗長的嘴巴,眯縫着被酒精燒紅的眼睛,向我發問。我懶得搭理這蠢貨。這蠢貨也試圖舉起前爪,將下巴擱在牆頭上觀望外邊的情景,但酒精使它喪失了平衡身體的能力。它剛剛站起來,後腿就酥軟,身體跌在屎尿中。這個不講衛生的傢伙,把它的糞便拉在豬舍的每個角落,與這樣的髒豬爲鄰,真是我的不幸。我看到它的頭上沾着白漆,那兩根齜出脣外的獠牙卻塗着黃漆,彷彿鑲了兩顆暴發戶的金牙。

我看到一個油滑的黑影從聽會的人羣中擠出來——聽會的人非常多,雖說“萬人大會”有些誇張,但三五千人總是有的——他先溜到那兩口安放在杏樹下的博山造大瓷缸裡,探頭往缸裡看,我知道這小子是想喝糖水了,但缸裡的糖水早被前來開會的人喝光。人們喝水根本不是因爲口渴,而是爲了吃糖。糖,這甜蜜的物資,是當時的緊缺商品,憑票供應,吃一口糖,大約比現在與心愛的女人做一次愛還要幸福。西門屯大隊領導人爲了向全縣樹立自己的良好形象,專門召開了全體社員大會,宣佈了現場會期間的注意事項,其中一項就是嚴禁本屯社員,不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得到大缸邊去喝糖水,有膽敢違反者,扣一百工分。外村人爭喝糖水的醜態讓我爲他們感到羞恥。我更爲西門屯人高度的覺悟或者說是剋制能力感到驕傲。儘管我看到了許多西門屯人眼瞅着外村人喝糖水時那種複雜的目光,儘管我知道西門屯人看到外村人暢灌糖水時心裡的複雜情緒,但我還是欽佩他們,他們忍住了,不容易。

但現在,終於有一個小子忍不住了,不用我點名道姓你也猜到了他是誰。他就是我們西門屯建屯一百五十年曆史上最饞的小孩,是,就是莫言,就是那個現在猴子戴禮帽裝紳士的莫言。這小子把上半截身體探到缸裡,好像一匹乾渴的馬,急於喝到缸底的水,但他的脖子太短而缸又太深,於是他就找來一把白色的鐵勺子,用一隻胳膊,努勁把大缸拉得傾斜,使缸裡殘存的糖水匯聚在一側,然後他伸出勺子去舀。他一鬆手大缸沉重地恢復原位,從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勺子的姿勢,我知道他有所收穫。他將勺子舉到嘴邊或者是用嘴靠近了勺子邊,然後他慢慢地揚起脖子。從他臉上那表情我就知道這廝嚐到了糖的滋味過上了片刻的甜蜜生活。他用勺子刮光了大缸裡最後一滴糖水,勺子颳着粗糙的缸底,發出“嚓嚓啦啦”的令我牙磣的聲響,這聲響聽上去比高音喇叭裡的聲音還刺耳,折磨着我的神經,我盼望有人來制止這小子給西門屯人丟臉的行爲,這小子的行爲如果再持續幾分鐘,我就有從樹權上掉下去的可能。我聽到許多豬都被這聲音驚動了,它們醉意蒙嚨地喊叫着:“別刮啦,別刮啦,牙磣死我們啦!”那小子把兩口大缸掀翻在地,人鑽到缸裡,大概是用舌頭舔缸底吧?一個人能饞到這種程度也算一個奇蹟。終於,那小子從缸裡站出來了,我看到他破衣服上明晃晃的,我嗅到身上散發着甜絲絲的氣味,如果是春天,會有蜜蜂,或者是蝴蝶圍着他飛舞,但那時是初冬,蜜蜂蝴蝶俱不見,只有十幾只胖大的蒼蠅,圍着他飛動,發出嗡嗡的聲音,有兩隻還落在了他骯髒、糾結猶如爛氈片一樣的頭髮上。

“……我們要以十倍的熱情、百倍的努力,推廣西門屯的先進經驗,各公社、各大隊,第一把手要親自抓,工、青、婦、羣衆組織要全力配合。要繃緊階級鬥爭這個弦,加強對地、富、反、壞、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階級敵人的破壞活動……”

莫言臉上帶着幸福的表情,吹着口哨,搖搖晃晃地向那兩間機房走去。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目光追隨着他。我看到他進了機房,柴油機在飛速運轉,馬力帶接口處的鐵銷子與飛輪磨擦,發出節奏分明的咔噠聲。電從這裡產生,然後催響喇叭做功:

“各大隊的保管員要嚴格控制農藥的管理和使用,防止階級敵人偷竊農藥後向豬飼料裡投毒……”

值班看守機器的焦二仰靠在牆邊曬着太陽睡着了,使莫言得以實施了他的破壞計劃。他解開腰帶,把破褲子褪到腚下,雙手抹着小雞巴——直到這時我還猜不到這小子想幹什麼——瞄住飛速轉動的馬力帶,一股白亮的尿液落到馬力帶上。一聲怪響,馬力帶跌在地上,宛若一條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啞了。柴油機空轉,發出尖厲高亢的嗚叫。會場,連同數千聽衆,彷彿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員的演講聲,變得微弱而單調,彷彿從水底傳上來的鯽魚吐泡泡的聲音。這可是一件大煞風景的事情,我看到洪泰嶽站了起來,我看到西門金龍從人羣中站出來,邁開大步向機房跑去。我知道莫言闖下了大禍,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呢!

闖了禍的莫言不知迴避,傻乎乎地站在馬力帶前,臉上掛着一種很納悶的表情。我猜他小子一定在考慮,爲什麼撒上一點尿,馬力帶就會突然脫落呢?西門金龍跑進機房,第一件事就是對着莫言的頭頂扇了一巴掌,第二件事是對準莫言的屁股踢了一腳,第三件事是他彎腰抓起馬力帶,先掛在電動機的轉輪上,然後拖着,抻着,把馬力帶的另一端,往柴油機的飛輪上掛。看着掛上了,但他剛一鬆手,馬力帶就脫落了。之所以掛不住帶是因爲莫言那泡搗亂破壞的尿。金龍用一根鐵棍逼住馬力帶,使它無法脫落,然後他彎着腰,將一塊黑亮的皮帶蠟抵在皮帶上,皮帶旋轉,蠟被磨短,獲得了摩擦力,終於不掉帶了。金龍訓斥莫言:

“是誰讓你這樣乾的?”

“是我自己……”

“爲什麼要這樣幹?”

“我想給皮帶降降溫……”

生產指揮部的領導人因喇叭停電情緒受到了打擊,匆匆結束了他的演講。一陣紛亂之後,西門屯小學漂亮的女教師金美麗登臺報幕。她用不甚標準但聽起來清新可喜的普通話向臺下的觀衆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幾位移到了舞臺兩側就座的官員宣佈:“西門屯小學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文藝演出現在開始!”此時電流已經開始供應,高音喇叭裡不時傳出錐子般的尖叫,尖叫聲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飛行的小鳥。爲了今天的演出,金美麗老師剪去了長辮子,梳了一個當時頗爲流行的“柯湘”頭,更顯得英姿颯爽,精幹漂亮。我看到舞臺兩側那些官員們,都把目光投向金美麗。有的注視金美麗的頭,有的注視金美麗的腰,銀河公社第一書記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麗的屁股上,十年之後,經過千辛萬苦,金美麗終於成了時任縣政法委書記的程正南的妻子,兩人年齡相差二十六歲,在當時頗遭非議。但放在現在,誰還會去非議。

金老師報完幕就退到舞臺兩側,那裡放着一把爲她預備的椅子,椅子上放着一架漂亮的手風琴,琴鍵上的琺琅質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椅子旁邊,直立着馬良才。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臉上表情十分莊嚴。金老師將手風琴套上肩頭,安坐入位,手風琴拉開,放出美妙音樂,與此同時,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歡快、穿雲裂石般的美妙聲音。一個小過門奏罷,一羣革命的小胖豬,邁動着肥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繡着黃色“忠”字的紅布兜兜,連滾帶爬地躥上了舞臺。這些都是小公豬,又傻又憨,吱哇亂叫,缺少思想,不夠深刻,需要一個領袖人物率領,這時,那個名叫“紅紅”的小母豬穿着小紅鞋翻着筋斗上了臺。這孩子的媽是一個富有藝術細胞的青島知青,基因很好,學啥像啥學啥會啥。她的上臺引起了一片掌聲而那羣小公豬的上場只引起一陣怪笑。我看着這羣小豬心中無比歡喜,古往今來,還從來沒有一頭豬登上過人類的舞臺,這是歷史性的突破,是我們豬的光榮和驕傲。爲此,我在杏樹上舉起一隻前爪,遙遙地向編導了這舞蹈的金美麗老師致以革命的敬禮!我也要向馬良才致以敬禮,他的橫笛,吹得的確不錯。我還要向小豬紅紅的媽媽致以敬禮,這女子能與農民結婚並繁殖出了優良的後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遺傳給女兒值得尊敬,她站在舞臺後邊爲女兒們幫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渾圓潤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後來在一篇小說裡寫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許多懂音樂人的嘲笑——她的聲音出喉,在空中飛舞,猶如一條沉甸甸的綵綢——我們是革命的紅小豬,從高密來到天安門——這樣的歌詞用今天的眼光看顯然是不妥的,但在當時卻是十分正常的。我們西門屯小學這個節目是參加過全縣會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獎的;我們這羣小豬演員是受到過昌濰地區最高領導陸書記接見的,陸書記抱着小豬紅紅的照片是在省報上刊登過的。這是歷史,而歷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豬在舞臺上倒立着行走,兩隻穿着小紅鞋的腳高高地舉着,並且不斷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都熱烈地鼓掌,臺上臺下一片歡騰……

演出勝利結束,接下來是參觀。孩子們表演結束,下邊輪到老子表演了。自從轉生爲豬以來,平心而論,金龍對我不薄,即便沒有多年前曾爲父子的特殊關係,我也要好好表現,逗領導開心,爲金龍增光。

我稍微活動了一下身子,感到頭暈,眼花,耳朵裡嗡嗡響。十幾年後我約着縣城裡一羣狗兄弟、狗姐妹們在天花廣場舉行盛大月光party,喝了四川的五糧液、貴州的茅臺、法國的白蘭地、英國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當年在大養其豬現場會那天,我頭痛眼花耳鳴的原因。原來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種劣質薯乾白酒惹的禍!當然,我也必須承認,那時的人雖然已經很不講道德,但還沒有壞到用工業酒精勾兌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後來我轉世爲狗時那位在市政府賓館看門、見多識廣、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國黑蓋狼狗所總結的那樣:五十年代的人是比較純潔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熱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當膽怯的,八十年代的人是察言觀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極其邪惡的。請原諒我總是急於把後來發生的事情提前來講,這是莫言那小子的慣用伎倆,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響。

莫言自知犯了嚴重錯誤,老老實實地站在機房裡,等待着金龍前來懲罰。看機器的焦二睡醒後回來,看到莫言站在那裡,開口便罵:“狗小子,你站在這裡幹什麼?想搞破壞嗎?”“是金龍大哥讓我站在這裡的!”莫言理直氣壯地說。“什麼金龍大哥,他還不如我褲襠裡的雞巴!”焦二狂傲地說着。“那好,”莫言道,“我這就去告訴金龍。”“你給我回來!”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領,把他拽了回來,在這個過程中,莫言破棉襖上那三顆鈕釦不翼而飛,棉襖敞開,露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說,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頭,在莫言面前晃動着。“要我不說,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說。

去他們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們西門屯的下等貨色,讓他們兩個在機器房鬧去吧。現在,浩浩蕩蕩的參觀隊伍,在金龍的引領下,已經來在了我的豬舍前面。根本不用金龍開口介紹,參觀者就樂了。他們見慣了臥在地上的豬,但絕沒見過趴在樹權上的豬;他們見多了寫在牆壁上的紅色標語,但絕對沒見過寫在豬肚皮上的紅色標語。縣、社幹部們哈哈大笑,後邊那些生產大隊的幹部們跟着傻笑。穿舊軍裝的生產指揮部負責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卻在問金龍:

“是它自己爬到樹上去的嗎?”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讓它表演一下,”負責人道,“我的意思是說,讓它先從樹上下來,然後再讓它爬到樹上去。”

“雖然有一些難度,但我盡力試一下,”金龍道,“這頭豬智力非凡,蹄腿矯健,但個性倔強,一般情況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歡聽人擺佈。”

金龍用樹枝輕輕地戳着我的腦袋,用溫情的、充滿了協商性的腔調對我說:

“豬十六,醒醒,別睡了,下樹撒泡尿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樹絕技給這羣官員們看,卻說是讓我下樹撒尿,這公然的謊言讓我心中大爲不快,當然我也理解金龍的良苦用心。我會讓他滿意,但不能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那樣我就不是一頭有個性的豬,而是一條爲取悅主人遍地打滾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幾下嘴,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翻了一個白眼,伸了一個懶腰,引來一片笑聲和議論:“嘿,這哪裡是豬,簡直是個人嘛,它什麼都會!”這些傻瓜,以爲我聽不懂你們的話嗎?老子懂高密話,懂沂蒙山話,懂青島話,老子還從那個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國留洋的青島知青嘴裡學會了十幾句西班牙語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語,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後便哈哈大笑。我讓你們笑,笑死你們,爲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讓我下樹撒尿嗎?撒尿用不着下樹,站得高,尿得遠。爲了逗一個惡趣,我改變了定點撒尿的良好衛生習慣,就那樣舒坦地趴在樹上,將那憋了許久的尿,時緊時緩、時粗時細地撒了下來。傻瓜們大笑不止。我瞪圓眼睛,一本正經地說:“笑什麼?嚴肅點!我是一顆射向帝修反反動堡壘的炮彈,炮彈撒尿,說明裡邊的火藥受潮,你們還笑得出來!”這羣傻瓜大概是聽懂了我的話,一個個笑噴了,一個個笑流了。那穿舊軍裝的大幹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鐵板一樣的臉上綻開了星星點點的微笑,好像撒了一層金黃色的麩皮,他指點着我說:

“真是一頭好豬,應該授給它一塊金質獎章!”

我雖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還是讓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頭在舞臺上表演倒立的小豬紅紅學習,就在這顫顫悠悠的杏樹枝上,拿一個大頂,動作高難,但一旦完成,必將轟動。我用兩隻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樹杈子,兩條後腿支起,屁股往高裡翹,頭往下低,夾在兩根樹杈之問。力量不夠,早晨吃得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壓樹權,使它動起來,顫起來,想借它的力氣,完成這個高難動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兩條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壓力,全身的血都涌到了腦袋上,眼珠子痛疼,彷彿要從眼眶中進出來,堅持,堅持十秒鐘就是勝利。我聽到了一片掌聲,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邊的前爪一滑,身體失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覺到腦袋撞在硬物上併發出一聲悶響,接着我就昏了過去。

他奶奶的,都是劣質白酒惹的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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