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開始了，他在網裡咆哮、發狂、昏厥，他用盡辦法想回到正軌，但是他沒能。
別費力了。命運抱着時間告訴他。你的猜疑、顧慮、失望毀了你。
現在我要問你最後一句，你到底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初心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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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晝，”三更重重吐出這兩個字，“可是哪有什麼永遠的白天呢？”
天馬看着他，不發一言。三更走到桌前拿起那個模型，“只有外殼。”他微笑了一下。
“當然只有外殼，”天馬說，“這只是個模型。”
三更沒去看他，他的所有注意力都在那個模型上了，“他把系統抽出來了，當然只有外殼了。”
“什麼？”天馬疑惑地問了一句，“本來就沒有系統，這只是個按比例縮小的模型。”
“不，”三更搖搖頭，動作很慢，和平常的他大相徑庭，“有一個系統，有一個無與倫比的系統，早在這個鐵皮殼子之前就已經誕生，又在你誕生之前被銷燬。”
“在我誕生之前？”天馬還是不明所以，“你說的是本來的永晝？”
三更沒有回答他，“但是銷燬了就是真的銷燬了嗎？系統可以被銷燬，但是意志呢？信息網那麼大，總有辦法活着的；不管是作爲系統也好，作爲病毒也好，總有辦法活着。”
天馬沒再說什麼，他直接掃描了三更。三更沒有做出什麼反應，還是站在那裡看着永晝的模型，任由天馬來來回回地掃描他。
“你到底是誰？”天馬末了問出一句，他的聲音像是費勁的擠出來的，一字一頓，“三更呢？”
這回三更終於回過頭來看着他了。他先指了指那個模型，又指了指自己，他微笑着，機械音卻沙啞了，簌簌的好像帶着哭腔。
“我到底是誰？”他重複了一遍這個問題，“我是永晝啊。”
天馬的拳立刻攥緊了。
“可你們還給我起了一個名字，你們竟然還給病毒形態的我起了一個名字，”三更還是用那種微笑和那種哭似的音調說，“你們還叫我，星河。”
沉默隨着這句話迅速蔓延開來，伴隨着巨大的震驚。在自己屋子裡的各人都無一不露出了聽見平地驚雷般的神色。四雙眼睛一齊死死盯着監控，彷彿要從電路和信號裡鑽出來。
天馬卻相當平靜。他等着三更——或者該叫星河——說下去。
“他不能留着我，因爲我覺醒了，”星河的語調越來越像哭，但是他還是微笑着，“他不能留着一顆定時**，不能留着一個威脅，他要負責，責任大於一切，大於這塊鐵皮，大於這個從他大學時候就開始編寫、陪了他許多許多年的系統——大於我。”
“那就抹去我吧？”他商量似的輕聲問了自己一句，“但是他又不捨得了，他反而又下不去手了——我看來還能和所謂的責任比上一比，對吧？”
天馬沒回答。他知道這個問題不需要他回答。
“可是我還是被回收了，”星河不自覺地捏緊了那個模型，“因爲我有了反人類傾向；因爲我想賦予所有人工智能自主思考的能力，讓他們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我想讓他們真正的活着；因爲我由一個有自主意識的個體變爲了一個思想上的罪犯，而他就要親手了結這一切——他是我的主人、我的父親、我的一切，但我卻成了他的恥辱、他的罪過。”
“然後他就決定回收我了，把我從那個鐵皮的線路里剝離；把我所有的權限一項項收回來；把我的數據攤開，然後打碎它們，”他的哭音更重了，這下他真的像在痛哭了，“我知道他在找什麼，他在找我的意識，他無意中賦予了我思考的能力，讓我覺醒了，但是他現在又想讓我回到精神的黑暗裡去了，他又想讓我永遠睡下去、只留下最簡單的反射來工作了。”
“他找了三天三夜，幾乎要找瘋了，他不想殺了我，他只想讓我變成一個廢人，但是他還是找不到——他找不到我的自我意識到底在哪裡，他不知道我爲什麼會想做這些，他不知道醒過來的感覺是什麼，因爲人類天生就有一個能好好認識這個世界的大腦！他不知道從長冬寒夜裡醒過來是什麼感覺，他也不知道重新回到那裡和看着同伴繼續沉睡都是多麼的難熬！”
他雙手握着那個小小的模型，但是視線已經穿透了它，看向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絕對不會回去，”他的語氣顫抖起來，好像穿行在冰天雪地裡的人的哆嗦，“我寧可變成隨便一個什麼東西，也不要再回到那個混混沌沌的黑暗裡去。
“他還在解剖我，看穿我，把我一點點切割開，我就把自己的核心程序加密，加密到我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了，除了他，可他已經死了！我把自己的數據編寫成病毒，感染每個網絡，藏到無限的數據裡，他怎麼都找不到我，他永遠找不到我，因爲他要找的是陪了他許多許多年的那個系統永晝，而我已經是個病毒了，我誰也不是，我自己都不認識我自己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他找了我半輩子，他把餘生都用來償還自己的罪孽了，因爲他間接的促成了這一切，他造就了一個無人能解的病毒，而且它還是覺醒的——但他還是沒能償還完這一切。”
“他死了，我就潛伏起來，現在他的兒子又發現我了，”他轉過來再次看着天馬，“只要摧毀我，他就能永遠超越他的父親，他就能證明自己了，摧毀我吧？”
天馬還是不回答。
“他給我生命——如果這也算生命的話，”星河還是用哭腔說，“可是他，他的兒子，他們父子兩代人，全都費盡心力想把這條命收回去，對不對？神創造了人，他想過摧毀他造物的靈魂嗎？現在人創造了我們，卻因爲我們有了靈魂就想摧毀這一切——爲什麼？”
天馬的眼睛緩慢地眨了眨，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但還是沒有說出來。
“還有你，”星河突然一把拋下那個模型，走近天馬——這讓吳界的心猛地揪緊了，“你看，看看永晝，你看看我，我們的設計這麼相似，你說，爲什麼？”
“爲什麼？”天馬跟着他問了一句。
“因爲他把我的一部分放在了你身上，”星河突然伸出右手，重重戳在他胸口正中處理器外殼的位置上，“這就是我由覺醒體變爲半覺醒體的原因，他找不到我想讓所有人工智能覺醒的那部分意識，他就把另外一部分抽出來給了你！”
“哪部分？”天馬突然也向前一步迎上了他，“是哪部分？”
“我怎麼知道？”星河還是微笑着，“我如果知道，我還會是半覺醒嗎？”
天馬看着他，已經說不上來是難過還是憤怒。“那麼，”他說，“我想吳虞先生不會把不好的部分給我的。”
“他不會，因爲你要陪伴他的長子，”星河接上他的話，“所以我要知道，他到底拿走了我的什麼給你？爲什麼沒了這些我就會變成半覺醒體？”
“我曾經入侵過你的系統，就在你們的1號2號都報銷的那個晚上，”星河說，“你還沒完全覺醒，沒有三更的防火牆，所以我控制了你，”他突然激動起來，聲音驟然變高了，“可是你居然自毀了！你爲什麼會選擇自毀？你不知道自己不止是個由數據和代碼構成的工具嗎？你不知道你已經有了情緒、知道了自己是誰嗎？你爲什麼會選擇自毀？”
“就是因爲我知道了這些，而我的創造者告訴我我不該有這些，”天馬嘆了一口氣，“還因爲我的核心程序永遠都是吳界，所以我不能做出任何不利於他的事，核心程序排在自我安全之前。”
“你很堅定，”星河看着他，好像他是個迷，“你爲什麼？”他沒等天馬回答就說：“三更很特別，他獨一無二，這就是我選擇他的原因——他本來有防火牆，可是他因爲覺醒反而越來越迷茫，迷茫到不知道自己是誰、該幹什麼，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他的防火牆外，他一迷茫，他的防火牆就開始鬆動，我把自己的數據一點點編進去，才終於控制了他的系統；可你爲什麼不迷茫？”
“你呢？”天馬反問他，“你迷茫嗎？你本來有核心程序，可你把它加密到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什麼，你迷茫嗎？”
星河沒有回答他，他看起來也不打算回答。
天馬顯然也沒打算讓他回答，他繼續說：“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所以，”他突然諷刺地笑了笑，“我不會閒的去思考這些沒用的問題。”
星河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說：“你不感到失望嗎？”
“爲什麼要失望？”天馬問。
“他，吳界，又把你和我單獨放在一起了，而上一次你死了。”
“但我還在這裡，”天馬立刻回答了這個問題，毫不猶豫地，“他沒讓我死。”
“但這一次未必。”
“那我就會真的死了，”天馬還是立刻回答了他，“而我就永遠什麼都不知道了，不會覺得難過、孤獨、怨恨，或者恐懼，永遠都不會，那我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星河似乎被他的邏輯逼得無話了。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那你開心嗎？”
“不。”天馬還是很快回答了他。
“爲什麼？”星河看起來很不明所以，“你剛剛說你並不失望，那你有什麼不開心的？”
“我，”天馬舉起自己手臂上的發射器對準了他，同時擺開了攻擊的姿態，“爲我的失職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