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取

雁徊樓,佈置恰如主人,沒有閨房常見的珠簾畫屏,一柄劍,幾張書畫,三五石雕,書案上堆着一沓不整齊的手稿,想來是近日剛寫的,若胭前幾天還一直唸叨着要親自看一看歸雁的書法,此刻卻沒了雅興,角落擺放着幾隻形態各異的花瓶,稀疏的插着幾支應季的鮮花,簡單明快,剛柔兼備。

有丫頭送上熱茶來壓驚,若胭從瑾之到雁徊樓一路快步,如今已經冷靜下來,問,“雲三爺那邊,要不要緊?”

雲歸雁利落的將丫頭們一一吩咐下去,信心滿滿的道,“放心,我三哥本事了得,一個孟綵衣,不是他的對手。”

“你也認識那個孟綵衣?”若胭詫異,心忖,六小姐,你還真不是一位尋常富貴小姐啊,平時跟着武將老爹舞槍弄棒的也就罷了,居然還認得江湖刺客,準是雲三爺給帶壞的吧。

雲歸雁哼道,“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妖女,心狠手辣,偏又生的漂亮,一直幫着太子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我跟着三哥見過她幾次。”

語氣隨意,就像是在說,“這個糕點雖然做的精緻好看,可是口感偏膩了些,我吃過幾次,也沒什麼特別的”。

“要是雲三爺果真殺了孟綵衣,太子那邊怎麼辦?”

若胭由猶豫了一下,倒底說了出來,“聽外人傳言,雲三爺敬重太子,與太子走的近,太子此舉恐怕不止是爲了打壓齊王,只怕另有用意。”

雲歸雁驚喜的看着她,讚道,“若胭,你竟能猜出這些來,太子心計深沉,爲人多疑,三哥告訴我,太子因上次周府下毒之事,已經對他起了疑心,這一次,也是爲了試探三哥。”

“明知太子意在試探,雲三爺何故還要非殺孟綵衣不可?”若胭不解。

雲歸雁聳肩,“三哥說了,敢進雲家的刺客,必須死。”

若胭沉思不語,梅家那片巴掌大院子的內宅鬥爭就夠讓她應接不暇了,這樣詭橘莫辨的政鬥就更不是自己這樣的小人物可以理解得了的,雖然事涉歸雁家裡,以自己的能力和智力也只有愛莫能助了,只盼着歸雁不被殃及就足夠了,其他人嘛,自己也沒那麼多心思去顧慮了,至於雲三爺,這個謎一樣的帥哥,大約能夠自保吧。

雲歸雁見她沉默,只當是她害怕了自己說的話,寬慰道,“你怕什麼,我三哥殺的是壞人,又不傷你,他剛纔不還保護你來着?要不是我三哥及時趕到,你身上可能也會多一兩把匕首,對了,你怎麼好端端的跑去三哥那邊,是去找三哥的嗎?”

若胭鎖眉道,“我找雲三爺做什麼?我是來找你的,大奶奶特意派了香琴送我過來。”

“大奶奶?我大嫂?”雲歸雁有些驚訝,問道,“既然是來找我的,怎麼去了瑾之?你們從大伯母那邊過來,從大嫂住的霽景軒旁邊過來,徑直就到了我這,何必要繞道?”

若胭便按香琴的原話解釋了,雲歸雁仍是納悶,“昨天花匠修剪的枝葉的確還有一堆沒來得及清理,但是那並不礙事,因爲有兩條几乎並行的小徑時分時交,通我這雁徊樓。”說着,聲音漸漸轉輕,似在思索。

若胭聽她這樣說,頓時心悸,猜度此事只怕牽連甚多,一時半會難以理清,只好打斷,“歸雁,箇中原故不妨先放一放,香琴奉大奶奶吩咐來送我,同時還要幫大奶奶取一件東西,如今香琴意外身亡,我們要如何向大奶奶交代,也並不知道大奶奶要的什麼東西,再者,我這趟來,也是大家都知道的,來問問你的情況,爲何沒有與其他姐妹一道去拜壽,現下又耽擱這麼久,只能儘快趕去,到了那邊,又該怎麼說,歸雁可有安排?”

若胭一口氣問了這許多問題,雲歸雁一時怔住,揮手道,“大嫂的東西倒是無妨,既然讓香琴來送你的同時順道取,想來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一會打發個人再取一趟就行了,香琴的死嘛,等大伯母的壽宴過去再說,先瞞着。”

若胭點頭,起身道,“好,那我們現在就過去,拖的時間越長,只怕閒話越多,歸雁到時不妨說臨出門時,衣裳勾線,讓丫頭就身補了一下,又覺得補得不好,重新換了一件,挑來挑去因此誤了時間,女孩子家挑選衣裳是最尋常不過了,至於我來找你如何費了這麼久功夫,只好冤枉一下香琴了,我只說她有急事走開,讓我稍等,我因貪看花景迷了路,這樣說辭,大約也說的過去。”

雲歸雁笑道,“你想的很是恰當,大伯母愛花,滿府盡是花,迷路的客人也多了去了,每每被人說起,反是一樁趣事,只是香琴之事,要換個說辭,只說是她已送你來到我這,獨自折回去了,若是叫人猜測在送你的途中出了事,與你不好,你來到我這裡,香琴再去往哪裡,也與你沒有關係了。”

說着,面帶歉意,“只是,若胭,我很是抱歉,讓你第一次來我家就見到血腥和死亡,你畢竟與我不同,我從小跟着爹和三哥,不怕這些的。”

“我亦不怕,不然,如何能與歸雁一見如故?”

若胭斂眉笑笑,心想,我在醫院做義工的時候,也見多了血腥和死亡,只是,那些死亡,都與自己無關,只這一次,多少與自己有些瓜葛。

兩人商議妥當,匆匆往大房而去,卻在兩府相接的月洞門前,意外見到雲懿霆,那柄憑空冒出的劍不知藏在哪裡,他站在門旁邊的一株槐樹下,意氣閒定,姿態飄逸,脣角勾出一個笑意盪漾,恍惚不久前那場生死之戰根本只是若胭一個人的幻覺,雲歸雁欣喜的拉着若胭奔了過去,正要說話,雲懿霆已經搶先開口,“歸雁,你自己去見大伯母,想好了說辭。”

那我呢?若胭驚愕的望着他,好生不解。

雲懿霆卻對她遞過來的詢問的目光視而不見,就是雲歸雁,也對這毫無邏輯的安排全無異議,點頭應好,然後才又看了眼若胭,鄭重的對雲懿霆道,“三哥,你可要保護好若胭,別再嚇着她了。”

囧囧有神的囑託啊,完全無視她這個當事人的存在嘛!

若胭氣得笑起來,“歸雁,我自然與你同往……”

話至一半,即被雲懿霆截斷,“我保證她完整無缺。”

什麼叫完整無缺啊?若胭幾乎氣得翻白眼,難不成我還能缺一塊少一塊?正暗自惱,又聽他說,“歸雁,你速去,再尋着機會悄悄告知大嫂,說她的丫頭死在瑾之門口,別的不必多說,也不必在那應付,早點回去,安排人分散下去,我一會要去前面,有事立刻去找我。”

雲歸雁“嗯”了一聲,笑道,“若胭,我走了,有我三哥在,沒事。”轉身就走了。

若胭瞠目結舌,什麼叫有他在沒事啊?分明是他在纔有事啊,孤男寡女的在一起,要是被人看見,我還活不活?你是他親妹妹,天天黏在一起也無人說道,我能一樣麼?這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缺心眼的傻大姐!我還是趕緊追上去吧,才提步,就覺得手腕一緊,緊接着身體就不由自主的被人帶着往牆後走,半點掙扎不動,只急得低聲喝道,“雲懿霆,你幹嘛!”

“居然還記得我的名字!”

雲懿霆停下來,手卻沒鬆開,只看着她笑,眼媚眉飛,脣角勾起,十足的浪蕩公子模樣。

若胭竭力壓制住撲通直跳的心臟,四下張望,見無人來往,這才小心的喘口氣,甩胳膊,沒甩開,再甩,還是沒甩開,只好放棄,壯足了膽,踮起腳,惡狠狠的瞪着他,“我警告你啊,你趕緊鬆手,要不然我就喊救命了。”

“那就喊吧。”雲懿霆笑容越發濃烈。

若胭氣結,心知他是個出了名的無賴,自己決不可再用這種方法要挾他,否則適得其反,又換了一副天地無懼的表情,嚴肅的道,“雲三爺,我可是來做客的,要是出了什麼事,雲家臉上恐怕不太光彩。”

“這種事,不稀奇了。”雲懿霆依舊一副氣死人不償命的態度。

不稀奇了?是因爲他沾花惹草次數太多,雲家都習以爲常了吧?

若胭扁扁嘴,有些黯然,臉色突然就變得難看,心想,你就算招惹千萬個女子,也與我無關,你大約也不放在心中,我卻只是我,我在乎我自己,你想將我視同其他風月女子,當成你“不稀奇之一”,我決不允許,冷下面容,使勁掙,沒掙開,腦袋一熱,另一隻手突然抓住他手腕,雲懿霆怔住,失神瞬間,若胭猛地將他的手拉開,轉身就跑,跑出兩步,神使鬼差的又停下腳步回頭看,雲懿霆並沒有追,只在原地站着看她,神色頗爲古怪。

若胭努力控制自己的激動,咬了咬牙,又走近他,遲疑片刻,輕聲道,“謝謝雲三爺救我。”畢竟,如果不是他趕到,此刻的自己,極有可能和香琴一起變成屍體了。

雲懿霆一直沒說話,靜靜的聽她說完,靜靜的盯着她一點點浸透緋色的雙頰和耳垂,輕輕的笑起來,又恢復了一貫的不正經,“算起來,我救你兩次了吧,算不算英雄救美?”

那啥,雲三爺,拜託大駕,能不能說一句正經話呢?

若胭諷道,“若胭自知算不得美女,雲三爺嘛,美則美矣,怕當不起英雄二字。”

我就損你!當着面就損你!

誰知對方竟不生氣,仍是笑意吟吟,挑着眉梢笑,“好吧,評價公允……”

“雲三爺有話請快說,母親久不見我,必定擔心。”

若胭立即打斷,這般胡言亂語還是不必聽下去了。

雲懿霆也不說話,只將她上下打量,隨即目光停留在那塊白玉鏤雕珮上久久不去。

若胭被他看得全身發毛,不安的後退一步,“你看什麼?”

“你這塊玉是哪裡來的?誰送給你的?”雲懿霆盯着她問。

若胭愣了,這玉怎麼了,先前杜氏的目光就有些不同尋常,這位雲三爺見了也這麼莫名其妙,不過是梅承禮隨手送的一件飾品,沒什麼稀奇的,我卻沒有必要向一個外男解釋,“我不必告訴你。”

“把這玉摘下來讓我看看。”雲懿霆終於收了收笑容,伸出手。

若胭羞而生慍,“我身上的配飾,豈能隨意摘下來給你!”

“只看一眼,立即還你。”雲懿霆難得說的很認真,沒有平常的輕佻。

若胭搖頭,“雲三爺的要求,我不能答應。”

雲懿霆定定的凝視着她,竟不再勉強,而是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了下來,嚇得若胭滿臉通紅,急急的後退,卻被他輕柔的喝住,“別動,我不碰你。”

提着一顆心不再躲閃,雲懿霆倒也言而有信,果然只細細看了看,就站了起來,臉色卻很是難看,看向若胭時甚至有些怒意,若胭努力的分析,怒意?生氣?可是,哥哥送妹妹一件首飾,他憑什麼生氣?

“這個玉珮不適合你,誰送你的,你再退回去。”雲懿霆冷冷的說。

若胭驚訝的看着他,惱道,“適合不適合我,我自己知道,要你管?我偏不退,既然收下的禮物,我爲什麼要退!”天下竟有如此狂妄自大、莫名其妙、指手畫腳、多管閒事……的人!

雲懿霆的目光越發的冷,令若胭不自禁的打了個顫,“既然收下禮物,還不肯退,當初又何必哭着讓我救你!”

啊?若胭頓時一頭霧水,無比暈眩的瞪着他,“你說什麼?你莫不是認錯了東西?”

雲懿霆也怔了怔,神色變換,最終不再解釋,卻出手如電,突然將那玉珮摘了下來,拿在手裡翻看,隨即收了起來。

若胭呆呆的看着他神速利落的完成這一系列東西,玉珮上結實的絡子不知被他變了個什麼戲法居然輕而易舉的斷開,反應過來一摸腰,空空也,一張臉立時又紅又白,惱道,“雲三爺,你說過不要我的東西,只看一眼就還我。”

雲懿霆依舊沒有笑容,淡淡的說道,“那是剛纔,剛纔我的確只是看了一眼,現在我可沒說要還你。”

眼見着若胭張牙舞爪的一副要撲過來撕咬的樣子,忽然莞爾一笑,道,“回頭我送你一個好的。”

“我不要你的!”若胭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那就讓歸雁送你一個。”雲懿霆迅速換個人哄。

若胭不依不撓,氣道,“哪有你拿了我的東西,卻讓歸雁補償的?我不要,你還我。”

雲懿霆更覺心情大好,逗笑道,“你這樣厲害,只管來搶,搶到就還你。”

若胭驀地警鈴大作,自己這是怎麼了,竟與一個男子拌嘴打鬧起來了,今天雲大夫人壽宴,賓客衆多,萬一被人看見,自己少不得再穿越一次了,忙斂了神,道,“那你便留着吧,我不要了。”轉身就走。

雲懿霆笑容洋溢,並不追她,只在她身後輕輕說道,“今天嚇着你了。”

若胭聞言滯步,卻沒回頭,吸了吸鼻子,突然覺得有些酸澀,嘴卻倔強,“我不怕!你不怕,歸雁不怕,我也不怕!”

其實,是怕的,眼見一條鮮活的生命消失在自己面前,她真的做不到泰然,即便見多了死亡,或壽終正寢、或意外事故,都不能讓自己淡漠對生命的敬畏,除了敬畏,還有悲哀。

雲懿霆遠望着她挺直的背脊,露出一個深思的笑容,

“雲三爺……你……沒受傷吧?”

若胭期期艾艾的問,不敢回頭,卻扭捏的低下了頭,明明只是一句報答似的關心,卻覺得自己做了虧心事一樣見不得人,她這樣快將腦袋埋到胸口,自然也沒有看見身後雲懿霆那張笑得如同春花秋月般明朗醉人的臉龐,深潭似的眸子波光蕩起。

“沒事。”

“噢——”若胭聲音低的連自己都難以聽清。

“剛纔爲你把了脈,幸未中毒,不過孟綵衣的毒極爲詭異,並非所有的毒都能立即察覺,你這段時間多留心自己,歸雁過兩天會給你送些東西去。”

若胭恍然,原來他剛纔拉自己手腕是爲了把脈診毒啊,你早說啊,早說我就犯不上與你生這場氣了不是,好吧,看在你一番好心辦壞事的份上,原諒你了,何況你還是歸雁的哥哥,心說這哥哥在外胡作非爲,對妹妹倒是上心,歸雁過兩天要送東西給我,他都知道,倒是個難得的好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