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柔

次日晨,若胭醒來,閉着眼回憶了一番昨夜亂糟糟的夢,不知做了多少個,錯亂的攪在一起,場景、人物、事件都混亂不堪,唯有一點記得住,內容都是這一年多來關於梅家的記憶。

晨光透過幾重障礙,投在若胭臉上時,也將那些昏暗而迷亂的夢境照得灰飛煙滅、不留蹤跡,靈臺一片清明。

可是,直到進了存壽堂,看到堂上並坐着神色複雜的國公爺與和祥郡主,以及堂下唯一到位的雲歸雁,若胭才恍了恍神,真正想起幾樁府上的事來。

雲歸雪雖然嬌縱,但是每天請安卻早,她就住在存壽堂旁邊,離得也近,以往若胭來的時候,在臺階上就能聽到她撒嬌的聲音,今天座位上卻空空無人,若胭想起幾天前一句誤聽到的哭喊和初夏意外得來的消息,知道雲歸雪是被國公爺禁了足,這等沒臉面的事,自己卻不好過問,只垂首裝作不知。

還有云懿鈞,若胭印象中,這位長兄從未有過請安缺席的時候,這一次……怕是與柳氏母子有關,昨天自己因梅家之事暈了頭,忘了問一問丫頭,柳氏之事進展如何。看今天情景,雲懿鈞面也沒露,就猜出來,他此時,應該在家廟裡跪着呢,至於他衙門的事務,自有國公爺去告假。

這兩樁事都是國公爺與和祥郡主未提、若胭自個猜出的,另有一樁事,當和祥郡主緩緩道來時,若胭很是吃了一驚。

“宸太妃前兒得了位公主,母女平安,心中大定,皇上仁懷厚德,當日就命儀官選了幾個封號送去棲鳳宮,由宸太妃親定,說是要爲小公主定封號、修公主府,宸太妃以爲恩榮過甚,當日並未應允,謝過聖恩後,卻是將那寫着幾個封號的匣子壓住了。”

若胭將粗淺的歷史知識在心頭過了一遍,自忖古往今來的公主多如過江之鯽,然得以封號的並不在多,能在出生就有封號的更是寥寥無幾,更別說這麼小就修建府邸的,眼下這位落地不過數日的小小“長公主”就有此殊榮,可見當今皇上的確難得仁厚,對先君遺孀與遺腹子十分厚待。

這樣一樁好事落下來,宸太妃並未欣喜失態、立時謝恩,反而留而不決,可見心思慎密,當初先帝在位時,她受盡偏寵尚能謹言慎行,不因受寵與孃家顯赫而驕狂橫行、爭寵參政,如今丈夫已死,她更知低調內斂,唯求“安穩”度日,餘下一生牽掛,只這個唯一的女兒,這是先帝的血脈,更是自己餘生的依託,必定要不惜一切護她平安、爲她謀一個好前程。

於皇子而言,所謂好前程就是那至高無上的皇位,想要得到它,少不得走一條腥風血雨、九死一生的坎坷路,一個公主卻不必如此,幼年時的安逸自在、長大後能嫁一位好駙馬,就是個難得的好前程。

要是能早早的授了封號,宮廷內外、朝野上下必定另眼相看,有那些個設陷做謀的在下手前也要掂量掂量。

宸太妃爲女多憂,心知皇恩從來是柄雙刃劍,震得了某些宵小,也勢必引人側目,好處有之,壞處亦有之,自然不能頭腦一熱就磕頭謝恩。

若胭心裡驚讚一番,耳邊又聽和祥郡主繼續說道,“不過昨日裡,皇上下朝後親自到棲鳳宮探望,又提起封號一事,言辭懇切,定會對太妃敬奉有加,對幼妹用心照料,宸太妃方擇了其中一個,乃是懷柔二字。”

“懷柔長公主,這名字很好聽。”若胭含笑讚道,並不多話。

“懷柔”二字,選的很妙,與其說是叫給公主聽,不如說是叫給皇上聽,提醒他爲君之心當懷柔天下,其實,皇上懷不懷柔天下,與宸太妃並無太大幹系,只要皇上對這個幼妹心懷柔和就足矣。

和祥郡主也點頭,“不錯,這名字很好,當時我和你大伯母也正在宮中,深以爲是個正正好的名字。”

若胭淡淡附和,而後又聽她說了幾句宸太妃與長公主的起居瑣事,這個請安就這麼到此結束了,無人提及雲懿鈞、雲歸雪,那空了好些日子的雲懿諾的位子更是無人問起。

和祥郡主在微微笑着說那句“你們回去吧”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沒有同往常一樣詢問國公爺的意見,而是溫和的做了決定,似乎,隱隱有些急促,不願再繼續聊下去,要儘快打住話頭。

若胭有些納悶,想了想,猜不出緣故,只好剎住自己的困惑。

出了存壽堂,雲歸雁追上來與她同行,她剛纔表現的十分沉默,因若胭想着事,也沒與她多話,現在出了門,晨光初照下,才發現她臉色很是不好,疑慮中帶着難過,心知是有話要說,就撇開雲懿霆,與她並肩而行。

果然走不多時,就聽她鬱郁問話,“若胭,這幾日府裡透着一股子怪氣,四弟進宮這許多日子,竟一次也未回來,以往他也常進宮伴讀,可是每過三兩日就回府一趟,如今宸太妃坐着月子,他是外男,也不能隨意出入棲鳳宮,怎麼反而耽擱了。”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心裡知道緣故,也不好與她明說,只好彆扭的笑了笑,寬慰道,“前些日子因國喪之故,宮中學堂停了月餘,新近才又開課,必是太傅佈置作業太多,四弟只得在留下與皇子們一起功課。”

“你說的也有道理。”雲歸雁點點頭,又道,“七妹妹這兩天也不見了,今天連請安也沒來,我到的早些,問了母親一句,倒被父親堵回去,說是在屋裡抄書,我雖疑惑,但看父親臉色不佳,也不便多問,不知你知曉原因不。”

當日初夏說聽得國公爺放下話是“禁足”,這抄書一事未曾提及,不過想一想也不奇怪,既然關在房中不能出來,總要有些事情打發時間,這抄書是最常見的一種,記得在梅家做女兒時,梅家恩最常施的懲罰就是“回去抄《女誡》”,雲歸雪今日有此一劫,原因就是不知羞恥、主動求嫁,國公爺生了氣,罰她抄書也在情理,只怕正如自己所猜,抄的也是《女誡》。

若胭搖搖頭,“許是七妹妹頑皮,惹了父親動怒,不過父親向來疼愛她,想來一會就沒事了。”

雲歸雁想了想,點頭,這回卻默默走了好一段路,眼見快到瑾之門口,才止了腳步,將醞釀許久的話說來,“大哥……大哥他……,我這幾天盡顧着自己的事,多數時間不在府裡,昨兒晚上才聽說有個柳氏,還帶了個孩子,是大哥的。”

這個事的開頭,若胭最清楚不過,但是發展到什麼階段,卻不知情,今天早上也不見國公爺和和祥郡主提半個字,好似府裡壓根沒有這回事,甚至壓根沒有云懿鈞這個人,不過看臉色,國公爺眉眼間的隱隱怒色,應該是爲着這事,若胭猜想,這事畢竟重大,國公爺不能一日之間定下,必定要查一查柳氏母子的底細再定奪,柳氏自稱祖籍蘇州,說不得還要派人往蘇州去一趟覈實人口,這也需要時日,這段時間,柳氏母子應是平安。

不過,雲懿鈞就難保平安了,出了這個事,被人家有鼻子有眼的找上門來,國公爺饒是沒有定案,只怕心裡也信了□□成,不罰他一罰,難平怒氣。

“大哥這事,我也聽說了,不過真相究竟如何,還要等父親查實後才知,父親素來公允,此時必定是非分明,我們都不要先亂了心思。”若胭徐徐寬慰,頗有些嫂嫂的風範,說完後,她才恍然自笑,這話看似對雲歸雁說,其實也是安得自己的心。

回到瑾之,將早上這幾件事回味一遍,最後又落在新得封號的長公主身上,懷柔雖然年幼,按輩份也是長公主,且是一位身份、地位皆不同常人的長公主,生母是太妃,是先帝的寵妃,外祖是赫赫顯臣,自己一出生就恩榮冠頂,在一衆生於帝王家的女子中,也算得個有福的,只是若胭覺得,懷柔最大的福氣就是她的女兒身,她若生爲男孩,固然皇上也會予一個親王之封,卻必定嚴加提防,以防後患,說不準年紀輕輕就會發往遠封之地,只因她是個女孩兒,皇上才覺得,最多不過一副嫁妝打發,不但能彰顯自己的仁德,還可藉此向雲家施恩,將雲家緊緊攥在手中,等到十幾年後選駙馬,又是一張好牌,所以說,這個幼妹,實在是他手中一顆好棋子,光是一個封號和一個公主府,還不足以體現他的胸懷和善意,必定還會有後續的恩德。

“你在想什麼?”雲懿霆見她一口粥含在嘴裡半天沒嚥下,一臉沉靜深思神色,不由輕問。

若胭想起他與皇上自幼長大,要說猜皇上心思,自己絕對猜不過他,索性將自己的想法都說了出來。

雲懿霆深深看定她,脣角笑意盪漾,緩緩道,“你想的有道理,其實,帝王家的心思,就是這般,棋子麼,有用則用,無用則棄,如你所言,懷柔有福,生爲女子,這一生可保安穩,若是男子,有云家相護,雖不至於兇險,總比不得女子安逸,不過,現在這位皇上也算得位仁君,除了上位前有趙乾有過生死較量,對其他幾位幼弟都還不錯,國喪過後大行封賞,幾位弟、妹都收穫豐厚,即便往先有過過節的,也未看輕,就連那位太后,也依然安住在慈寧宮。

若胭笑了笑,不置可否,皇上仁與不仁,初登基時看不出幾分,他現在位置還坐穩當,自然不敢輕舉妄動,時間長了,待朝中大權都收歸掌心,到時候再仁慈,纔算真的仁慈。

至於那位害死他生母的皇太后,他即便有千刀萬剮之心,也不能把她怎樣,一則當年舊案太久,人證物證都難找齊,二則她終究是先帝髮妻、自己嫡母,一上位就拿這麼個大人物開刀,很有可能引發局勢動盪,因小失大。

相反,讓她活着,才真正有的是機會令她生不如死。

若胭暗自沉吟,卻愕然聽雲懿霆在一旁不徐不疾的把自己心中所想完完整整說了出來,不覺瞠目結舌。

雲懿霆猜透她心思,笑看她一眼,接着又道,“將來變故如何,誰也難說,天下之事,無不是走一步看一步,算計得太長遠,反而無益,只說眼前境況,與懷柔、與雲家都算穩妥。”

若胭展顏而笑,“自然,有父親和大伯父庇護,公主一生長樂。”

雲懿霆笑而不語。

若胭說完,卻也斂了斂笑容。

“又想到什麼?”雲懿霆以手支顎,微揚劍眉,饒有興趣的笑問。

若胭欲語又止,沉吟片刻,方帶了些忐忑道,“古來君威不可測,富貴難長久,雲家如今如日中天,盛威蓋朝野,可有想過水滿則溢、月滿則虧的道理,我覺得,還是要想個法子,潷一潷上面的浮沫,留出些緩和之地來,方可長長久久,綿延子孫。”

聽罷此語,雲懿霆面上閒適逸散之色收去,頓顯肅謹之態,目光深沉如千年幽潭,凝視若胭,默然片刻,又從那深潭之中澎湃起湛湛浪頭,和着滿天的星斗,一傾而來。

“我一向知你不同旁人,不想你竟有這個思慮,我始料未及。”聲音沉沉緩緩,如深海靜流,妥妥的將若胭淹沒。

若胭原本怕他多心,疑自己詛咒雲家,但看他神色深重,語氣中頗有些讚賞之意,心頭落下一塊巨石,卻也不好再說。

雲懿霆卻似乎來了興趣,端肅的臉上又顯出一抹笑意,挨着她坐近,鼓勵道,“你接着說,我也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