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罪

到了存壽堂,和祥郡主正在喝茶,面無表情,看不出喜怒,雲歸雪挨在她身邊,一臉的怨恨,遠遠的見若胭上臺階進門,一張俏臉越發沉下來,甚至重重的“哼”了一聲,同時眼圈就紅了,拽了拽和祥郡主的衣袖,委屈之態盡顯。

和祥郡主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撫,這才擡眼盯着若胭,依舊沒有明顯的神色,卻無端透出威嚴和寒意,緩緩的道,“老三媳婦,你來了,原是昨兒晚上就想叫你過來的,不想你安歇的倒早。”

若胭此刻就是再遲鈍也聽着這話不太友善,心知和祥郡主是動了氣了,這也難怪,畢竟是親生的骨肉,總要心疼的,垂目答道,“昨兒確實睡得早些,不知母親有事傳喚,實在抱歉。”

“哼。”和祥郡主見她沒有主動請罪,心裡更是不悅。

若胭卻又將目光在雲歸雪臉上掃了一圈,不緊不慢的道,“母親,兒媳此來,正好有一事要稟,昨天兒媳與七妹妹偶遇青園小亭,起了衝突,想必母親已經知曉。”

和祥郡主沒想到她又自覺提起這事,輕不可察的冷哼一聲,到,“不錯,我已經知曉,找你來原正是爲了這事,你既然說出來,那就一併都說明白了,雪兒臉上這傷痕是怎麼回事?”

和祥郡主一向說話喜歡迂迴含蓄,今天倒是直接明瞭,可見是定了心要爲雲歸雪討回公道,也顧不得婆媳的情面了,若胭也是個倔性子,不知天高地厚,有理就要往前衝,見她這樣問,當即就接了話回答,“母親問起,兒媳自然不敢隱瞞,兒媳昨天是打了七妹妹一耳光的,此刻看不出傷痕,不過當時的確有手指印的。”

倒敢承認。

和祥郡主的臉色又沉下數丈,冰涼、憤怒,“你是做嫂嫂的,雪兒年幼,即便稍有什麼不妥,也自有我來管教,你怎可放肆打她?”

“母親說的是,本來有母親在府上,兒媳不該動手,大可拉了七妹妹到母親跟前分辨是非,想來母親也不會偏袒,只是,”若胭略頓一頓,目光又移到雲歸雪臉上,想到她那些傷人的話,血又涌上來,“只是,七妹妹說話實在過分,兒媳忍無可忍,依當時情景,是着實忍不到到母親跟前了,非那一耳光不能解恨!母親說兒媳是個做嫂嫂的,向來兒媳包容七妹妹,也是因爲心知自己是個做嫂嫂的,更想到母親仁和,昨天放肆,同樣也是因爲想到自己是個做嫂嫂的,既然七妹妹是妹妹,妹妹犯了錯,嫂嫂教訓一下,也不是罪過,母親仁和,也會理解。”

“想不到老三媳婦好口舌!”和祥郡主涼颼颼的打量她,“我倒是看走眼了,你就算舌燦蓮花,說說般般在理,到底少了‘仁愛、友悌’,雲家從來長幼和睦,從無刻薄傷人之先例,你壞了雲家的規矩,憑此一端,就是罪過,雪兒不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有我在此,便輪不到你指手畫腳,你是能忍便忍,不能忍也得忍,你既然當時忍不了,少不得現在來忍。”

“跪下!”和祥郡主輕喝。

若胭沒有動,靜靜的看着一身怒氣的和祥郡主,平心而論,這半年來,和祥郡主對自己還算不錯的,起碼錶面上都是溫和的、行事也並無刻意擠兌暗傷,這樣相敬如賓的婆媳生活一直維持到雲懿霆離開,其實剛離開的那幾天也是不差的,能體恤她少年夫妻的分離之情,只是時間一長,侯爺的處境始終不樂觀,她開始將怨恨積聚到雲懿霆身上,接着又遷怒到若胭身上,這才一天比一天看不順眼,連請安也不願見她了,終於藉着雲歸雪這事,爆發了出來。

“跪下!”和祥郡主加重了聲音。

雲歸雪得意的揚了楊眉。

若胭飛快的思量着自己該不該下跪,腦海中倏的閃過曾經有一次梅家恩強迫自己下跪的情景,自己堅決不跪,最後被梅家恩使勁摁下、雙膝烏青不說,更是連累杜氏夫妻翻臉並病重吐血,那時,自己真是後悔的,後悔一時任性連累杜氏,而此刻呢?若胭將身邊的人迅速的過了一遍,能連累的大約就是雲懿霆了,他也許是不在乎的,可是,只要在這個家裡,他還是要尊她一聲“母親”,更何況,現在家裡正亂成一團,自己也只有忍一時風平浪靜了,思忖至此,深吸一口氣,就要下跪。

身後卻忽有人跪倒,回身一看,正是初夏和曉萱,兩人磕頭道,“二夫人,三奶奶近來身體虛弱,實在不能下跪,就由奴婢代替三奶奶吧。”

“老三媳婦?”和祥郡主絲毫不爲所動,拉長了聲音,冷冷的逼住若胭。

若胭突然伸手,不由分說就將兩人拖了起來,然後自己跪了下去,“母親想要兒媳跪,兒媳跪下就是。”

和祥郡主呵呵一笑,正要說話,曉萱卻又閃電般把若胭強行拉了起來,自己跪下,“二夫人贖罪,主子臨走有交代,讓奴婢務必保護好三奶奶,三奶奶現今身體不佳,正該臥牀休養,二夫人若要懲罰,只管罰奴婢就是。”

“呵,我差點忘了,老三臨走前確是說了話的,只是,我倒不知道,他這是連我也不放在眼裡了?這府裡無人欺負他媳婦,如今他媳婦犯了家規,莫不是我也處罰不得?你這丫頭打小跟着老三,唯他是從,難道就只知有老三、不知有侯府了?你口口聲聲說她身體不佳,怎麼我倒不知這事?”和祥郡主怒道,一聲高過一聲。

曉萱也不驚懼,沉聲答道,“主子疼愛三奶奶,與孝順二夫人並不衝突,三奶奶打七小姐也是因爲七小姐對主子多有詛咒侮辱之語,夫妻情深,一時情急而已,並非無事生非,還請二夫人諒解,奴婢是府裡的丫頭,二夫人但有差遣,奴婢不敢不從,只是奴婢更是主子的丫頭,自然聽主子的吩咐,三奶奶自從主子離開,日夜憂思不寧,身體每況愈下,昨夜更是一宿高熱,天亮才消退,此時如何能受折騰?”

和祥郡主暗暗吃驚,既驚這丫頭更加伶牙俐齒,又詫異若胭生病如此巧合,她既然有病,自己總不能一意孤行,真出了什麼事,日後也說不清楚,可要她當即換臉,將女兒捱打之事就此罷手,又不甘心,正遲疑不決,雲歸雪又哭起來,扯着她的胳膊央道,“母親,難道我就這樣挨一頓打?她自作孽不吃不睡,與我何干,既打了我,總要受罰,今兒若不處罰,往後,她只要一不舒服就打我,怎麼奈何?”

好強的邏輯。

若胭差點笑起來,莫不是我是因爲生病了纔去打你的?她看了看和祥郡主,後面似乎並不覺得這話太過欠揍,就來了氣,你是長輩,你說我破了雲家的先例,你要我跪,那好,我可以跪,卻不能由着人這樣胡說八道,當下就道,“七妹妹,我打你,是因爲你說話可恨,往後,你要還是不知悔改,我依舊打你,那時候,母親還要我跪,我依舊跪就是。”

“母親——”雲歸雪一怔之後,大哭起來,“您瞧瞧三嫂這話,她這是不知悔改呢,說是還要打我呢。”

和祥郡主重重的拍了下桌子,怒道,“老三媳婦,你不要以爲你發了熱我就不能處罰你,還是你倚仗着老三對你好,就膽大妄爲,我雲家的媳婦一個個都是安分守己、悌愛賢淑,還從沒有像你這樣粗野無理的,我今天就偏叫你跪在此地悔過,就是他日老三回來……”

話未說完,門外卻又匆匆進來一人,衣襟帶風,徑直進了門來,向和祥郡主行禮道,“母親息怒,請不要怪罪三嫂。”

衆人看去,赫然是四爺雲懿諾。

“四哥!”雲歸雪怒指,“你怎麼幫着她!”

雲懿諾皺眉看她一眼,也不理會,只對和祥郡主道,“母親,三嫂打七妹妹事出有因,母親何必動怒?”

和祥郡主不想他這個親生兒子會幫着若胭,一時下不來臺,輕叱,“諾兒,你懂什麼,快回自己屋裡去!”

雲懿諾不走,堅持道,“母親,昨天四姐姐也說了事由,請聽兒子一言,七妹妹那話的確不該,任誰聽了都要生氣,兒子當時不在,若是在場,亦要動怒,三嫂既爲嫂,七妹妹爲幼,就是打了也是常理,母親一向寬仁明理,就不要再追究了。”

一番話說的和祥郡主很是難堪,不是因爲若胭有理無理,而是兒子向着外人,這胳膊肘都拐到大腿了,怎不叫她生氣?“雲家從無有過以長凌幼之事?雪兒即使有什麼錯,也容不得他人說打就打,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往後還從何說起手足親情?你回去,這裡沒你的事,你不許過來胡鬧。”

“四弟,你回去吧,多謝你的好意了。”

若胭苦笑一聲,勸道,終究和祥郡主是下定了決心要爲難自己,任誰的話都聽不進去了,有何苦再牽連上雲懿諾,叫他母子生了嫌隙?對這個四弟,若胭是打心裡喜愛的,從容有度、知書達理,絲毫沒有侯門嫡子的輕浮之氣,一舉一動都端容澹澹、可親可愛。

雲懿諾卻一撩袍跪了下來,求道,“母親,府裡從前沒有動手打人的先例,那是因爲同樣沒有胡言亂語的先例,三嫂打七妹妹是因爲七妹妹言語失禮,母親若因此處罰三嫂,少不得也同樣要處罰出口傷人的七妹妹,母親一向公正,待我們兄弟姐妹一視同仁,自然不能偏頗。”

和祥郡主怔住,其他人也愣了,誰也沒想到雲懿諾會爲了若胭說出“要罰一起罰”的話來,畢竟,雲歸雪可是他的同胞孿生妹妹,這份關係比起雲懿霆來,不知近了多少,他肯這樣維護,實實難得,偏生字字在理,就是和祥郡主也反駁不了。

“母親——”雲歸雪心慌了,惱怒的瞪着雲懿諾。

和祥郡主沒說話,靜靜的看着這個兒子。

靜,靜得可怕。

終於,和祥郡主揮揮手,“諾兒言之有理,你們都出去吧。”

沒有再說任何誰對誰錯的話,一句話就算是將昨天的事都抹乾淨了,若胭愣怔,思忖着要不要表一表態度,曉萱已經爬起來,謝過和祥郡主和雲懿霆,與初夏一左一右的夾着她出去,若胭被這急轉而下的結局弄得有些懵懂,到底回頭向和祥郡主行了個禮,道了聲“多謝母親洪量。”又轉向雲懿諾道謝,雲懿諾卻低下頭避開,道,“三嫂不必謝我,快回去休息吧。”

出了存壽堂,被陽光當頭一照,險些暈倒,若胭輕嘆一聲,始知自己這段時間的確身體虛弱了不少,不吃不睡,終有扛不住的一天,可她並非有意折磨自己,誰願意無端作踐自己的身體呢,奈何心裡惦記着雲懿霆,驚驚惶惶的終日不安,怎麼吃得香、睡的穩?

路過青園,若胭不由自主的駐步望去,亭裡空空,樹蔭搖動。

若胭回頭對曉萱道,“每個人做事,都需要自己承擔責任,不管是主還是僕,你是三爺的丫頭,你的責任是照顧我生活起居,並不是代替我受罰,下次不可如此。”說着看了眼初夏,“你也是,都記得。”

曉萱卻堅定的道,“奴婢的責任是保護三奶奶,不管遇到什麼事,都務必保護好。”

“先保護好自己再說。”若胭笑了笑,揉揉眉心,本來身體就不舒服,經過這一番折騰,更覺得虛脫。

“三嫂。”後面傳來雲懿諾的呼喊,三人回頭,果然見雲懿諾快步走來。

雲懿諾看了眼若胭,半垂眸,“我送三嫂回去。”

若胭笑,“剛纔多謝四弟維護,但願母親沒有生四弟的氣。”

雲懿諾訕訕的笑,“不妨事,七妹妹最年幼,母親難免寵愛些,三嫂莫放在心上,三嫂近來瘦了許多,還要好生珍重纔是,”又停下來,似乎在組織語言,略頓了頓,接着道,“不知三嫂是否聽過一句話,叫做,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三嫂不妨細細想想,興許能略寬懷。”說着,自然的走在若胭身邊。

若胭果然就聽了他的話細想,卻因陽光照的頭暈眼花的,一時想不貼切,就有些癡怔,到瑾之門口,待要跟了進去,冷不防裡面竄出一個人來,“若胭,你回來了,怎麼樣?要不要緊?”竟是雲歸雁,她一直等着未走,幾次要去找若胭,都被曉蓉纏住。

見雲歸雁在,雲懿諾就止住了步子,說了句“三嫂請回”,就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