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味

過不多久,曉萱又來了,眉尖微鎖,似有心事,遲疑片刻,方纔說道,”奴婢聽說上午香棋來送藥了,三奶奶毫不防備就喝下,若有意外可怎生是好?往後還是讓奴婢先試過再喝。”

若胭想了想,拉過她笑着安撫道,“曉萱,我知你一番好意,唯恐護我不夠周全,只是這湯藥起因是二夫人的關懷,如今又是大奶奶在張羅,我若推開,卻顯得不近人情,若屢屢讓你先試再喝,又恐冷了人心,也是左右爲難,不如另想個主意,往後的湯藥我照常接了,卻不喝,反正本無疾病,你也不必再試,只等香棋離開,就讓初夏悄悄倒了便是,你看如何?”

“也好。”曉萱略一沉吟就點頭同意,“三奶奶若有不適需要服藥,自有奴婢和曉蓉抓藥、煎藥。”

若胭笑道,“是這樣,只是辛苦你們些。”

次日,等香棋再來送藥,正看見若胭坐在廳上喝茶,初夏陪在一旁,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笑着,仍是不見曉萱,照舊上前行了禮就端出湯藥,若胭將茶杯放下,笑,“倒是難爲你天天這樣準時送來,我這幾天喝這藥竟喝出滋味來了,連這碧螺春也比不上了。”說着話,端了藥就要喝。

初夏笑着勸阻,“三奶奶且歇會吧,一則這藥還燙着呢,二則三奶奶才喝了茶,總該緩緩。”

若胭這才又放下藥,恍然道“是我糊塗了,連這個也忘了,也罷,就晾會吧。”又吩咐初夏去屋裡拿個荷包出來賞香棋。

香棋謝過,試問曉萱怎麼不出來嘗藥,初夏就掩嘴直笑,“奴婢可要直言了,三奶奶莫罰奴婢,香棋你不知道,三奶奶說這藥裡似有甘草,味道清香的很,哪還用的着曉萱先嚐。”

若胭便訕訕一笑,作勢拍她,輕笑着,“這丫頭,嘴上也沒個把門的。”

兩人只管說笑,香棋愕然,隨即笑起來,“原來三奶奶喜歡甘草的氣味。”忙退了出去。

不着痕跡的瞟一眼遠去的香棋,若胭端起湯藥慢慢的喝,香棋拐過影壁,卻在轉身的一剎那回頭,不早不晚就看見若胭專注喝藥的側臉,微微一笑,放心而去。

“倒了吧。”若胭放下藥,接過帕子拭了拭脣角。

初夏輕聲問,“味道還一樣嗎?”

“一樣。”若胭笑,“哪有這樣沉不住氣的,昨天才不見曉萱,今天就急着換藥了,總要再等兩天才是。”

曉萱從後面拐出來,聞了聞藥,笑着點頭,若胭道,“怎樣,我就說了我如今也開得方子嘗得藥了,先不自誇別的病痛,只這消積止痛一端,我也能說上一二了,你們要有不舒服了,我可診斷診斷。”

兩人竟不理她,相視一眼,大笑着走開。

這樣的日子,過得極慢,放佛時光的沙漏已經停止,每天從雲懿霆出門,就再也不見光陰流動。

若胭每天重複着相同的事,就是像一個執着的建築工匠,堅持不懈的在心裡砌一根信任的擎天柱,努力清空所有意識,全部的信念都只爲了告訴自己必須相信他。

太子其實並不是天天都會來邀,但總有數不清的應酬,雲懿霆都會不冷不熱的應下,然後帶着琴兒同往。

若胭從不過問去向,緊緊的咬住舌頭,不許自己開口,她怕自己一旦問出第一句,就會控制不住想知道更多、更詳細的情況,也許,會有一些是自己不願、不敢面對的真相。

值得安慰的是,從來不需要她追問,雲懿霆總會主動告訴他當天去向,比如在太子府上賞花、在晉國公府邸與世子喝酒、在西海泛舟聽曲……他不會說細節,只說,“喝醉了,就回來了”,是的,他幾乎每天都是醉着回來的,一身的酒氣,脣紅腮粉,眸光裡都流淌着醉意,卻在若胭迎着他黯然傷懷時戲謔的低低一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將她抱了起來,在她耳邊悄悄的道,“你又犯糊塗了,我說過,我從不喝醉。”

若胭就又酸又甜的說不出話來。

他又總會再補上一句,“等過完這段時間,我天天陪你醉。”

這句話像蠱一樣種在若胭心裡,她因此每每在難熬的等待和猜測中用它迷惑自己。

五天很快過去了,十日期限也將盡,琴兒依然出沒在瑾之,一天較之一天的妖媚膽大,似是見不得雲懿霆和若胭相處,日日與雲懿霆外出不說,便是回到瑾之,也糾纏不休,雲懿霆亦不冷漠、亦不熱情,淡淡的應對,偏偏這樣溫涼恰好,更讓琴兒如癡如狂。

若胭深吸一口氣,再等等!再等等!

香棋又來了,一如既往的送上一碗熱乎乎的湯藥,若胭很歡喜的打賞了她,讓曉蓮送出去,直到她身影拐過影壁、消失不見,才慢慢的端起碗,輕輕抿嘴嚐了一口,然後緩緩放回原處,原本含着笑容的臉也隨之沉下。

“三奶奶,怎麼樣?”初夏低聲問。

“這兩天甘草味越來越濃,也越來越甜,已經與最初的味道不太一樣了。”若胭冷冷的道,“真是沉不住氣呵,曉萱不試藥才三天就換藥了,倒是個聰明的,因你說了句我喜歡甘草的氣味,便想着用甘草味來遮掩。”

初夏恨恨的盯着那碗猶自騰着熱氣的湯藥,憤然道,“奴婢這就倒了去。”

若胭搖搖頭,目光落在湯藥上,灰白色的氤氳水氣漂浮着將湯藥籠罩,看上去帶了幾分詭異,“就這樣倒了多可惜,裝糊塗,卻不願真糊塗,雖然不喝,也要知道對方究竟意欲如何,初夏,你倒一半留一半,去楊總管那莊子裡跑一趟,勞煩王大夫分辨一下。”

初夏一怔,“三奶奶若要知曉,直接告訴曉萱或者三爺就行,何必非要王大夫?往常無事便罷,真要查出問題,三奶奶還要瞞着三爺不成?自然要三爺出面做主的。”

若胭淡淡一笑,“等查出來再說,如今不過是我猜測,冒然說出,引人猜忌,總是不好。”

雲懿霆若知,必定是悄無聲息就處理了,根本不會再讓她知道,可這並不是自己所希望的。

初夏離去後,若胭倦意襲來,起身回屋,曉萱從外面進來,笑道,“三奶奶,六小姐出門去了,曉菱跟着去的,聽曉蔓說,是去街上玩耍了,卻不知做什麼。”

曉萱原是若胭打發了去雁徊樓看雲歸雁的,這會子回來又說不在,若胭也笑起來,只說“罷了,由她去吧”,心知她必是去找許明玉了,前些天,因三太太有意招許明道爲婿之事,雲歸雁就冷了許明道幾天,卻是奈不過若胭幾次讓曉萱去勸解,這兩天又開始和許明玉相約玩耍了。

曉蓮卻又引了紫萍進來,說是大夫人請若胭過去閒話,若胭不由納悶,大夫人向來待人清淡,對自己也不甚親密,怎麼無端叫過去閒聊,想來是有要事要說,不過拿着閒聊做幌子罷,細細想一圈下來,只是猜不透緣故,索性丟開一邊,去便去吧,左右在家坐着只顧昏昏思睡,還不如走動走動的好,遂整理衣飾,與紫萍同往。

曉萱環視一週不見初夏,忙喚了曉蓉,兩人一道跟着。

陽光已經很耀眼,好在侯府樹木扶疏,倒也濃蔭清涼,曉萱又恐若胭體弱,撐了油紙畫傘遮着,傘蓋精緻小巧,遮不了多少陽光,只是玲瓏、漂亮,亭亭舉着,使得傘下之人平添幾分溫婉嬌柔,曉萱和曉蓉左右打量若胭,笑而不語,只紫萍抿脣一笑,讚道,“三奶奶真好看,跟畫裡的仙女一樣。”

若胭愕然而笑,這樣的話,當不得真。

“三嫂。”忽聞不遠處傳來呼聲。

若胭聞聲望去,只見青檐矮牆旁的一株桃樹下,緩步走來一人,卻是雲懿諾,面容身形有幾分相似雲懿霆,含着溫暖的笑容,目光清朗,一瞬間,若胭以爲那是雲懿霆,時光回到一年前,他站在那棵樹下,妖嬈的笑。

“四弟,怎麼一人在此?”若胭笑問,收回錯亂的心神。

雲懿諾看了看她,微微一笑,“三嫂真好看。”略一頓,垂眸又道,“我在等五弟。”

“哦。”若胭愣了一下,好些時日沒見這個可愛的小弟了,隱約覺得他有些變化,似乎老成了些、沉默了些……還有些什麼,說不上來。

“三嫂這是往大伯母那邊去?”雲懿諾問。

若胭點頭,“是的,四弟這幾天都去宮裡了?我也好幾天沒見到四弟了。”

“是。”雲懿諾眼神一亮,飛快的看了眼若胭,光芒淡去,“三哥可好?怎麼沒有陪着三嫂同來?”

若胭驀地眼神黯沉,又極快的笑了笑掩飾過去,“你三哥今兒有事不在。”

“三哥他……”雲懿諾遲疑着,欲語又止,忽聽有人喊道,“三嫂,四哥。”

衆人俱去看,原來五爺雲懿思來了,大家相互見過,雲懿思笑道,“三嫂,你這是去母親那裡?我可是猜得出來母親找你做什麼,纔剛我去書房,見母親也在,正拿着司馬先生的《子虛賦》,一邊問丫頭三嫂來了沒有,我就問母親找大嫂做什麼,母親笑說,聽聞三嫂能詩通史,便邀來閒敘,三嫂,你只去了便知,是不是我說的這樣。”一段話,這樣長,他竟能順暢說出,已與常人無異。

一聽這話,若胭恨不得扭頭就跑,開什麼玩笑?京州大才女要和我討論司馬相如的《子虛賦》?我哪懂這個啊?還不如一頭撞死算了,也免得被她鄙視死?

“這……”若胭飛快的想着對策,裝病?立即暈過去?肚子又疼了?想起一樁急事需要趕緊回去?

似乎,都不太合適,若胭心裡哀嘆一聲,看來今日這一劫難逃了,罷了罷了,我從來也沒宣稱過自己能詩通史,去了只管一問三不知,也不算個“徒有虛名、欺世盜名”的騙子吧?過了這一劫,往後再不必擔心被點名作詩了,倒也一勞永逸,遂苦笑一聲,別過兩人,慷慨赴死去了。

進到大夫人的書房,果然見她捧着《子虛賦》在讀,聞聲看過來,放下書笑道,“老三媳婦,進來坐。”

若胭硬着頭皮進屋行禮,故作不知的詢問,“不知大伯母有何要事?”

“並無要事,不過日光見長,閒來無趣,想與你說說閒話。”大夫人索性將書又放回書架,與若胭對面而坐,靜等丫頭端上茶來,“聽說你這幾天身體不適,可好些了?”

若胭心知她說的是端午節肚痛之事,笑道,“多謝大伯母掛念了,不過一時積食,已無礙了,只是母親偏愛,仍叫我喝着調理的湯,味道倒是不錯。”

“這個我也知道。”大夫人笑了笑,“你母親不耐暑,每年過了端午,就覺得腸胃不適、飲食減退,故而總喝着那個藥,你跟着喝幾劑也無妨。”

連大夫人也知道的這樣詳細,看來這個藥本身並無害處,若胭想了想,笑着謝過,兩人又聊了幾句,仍不見大夫人提及詩詞,若胭不免納悶,這是四爺猜測有誤,還是大夫人臨時改主意了?正隱隱高興,卻見大夫人忽地伸手指了指書架,含笑道,“我也正無趣着,剛你來時,正看着《子虛賦》呢,司馬先生這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