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

雲懿霆凝神看畫,若有深思,瞳色又變得玄妙,脣角的笑卻一直勾着,看不出異常。

“好看嗎?”若胭得意的問。

“嗯,好看。”雲懿霆笑着稱讚,略略一頓,緩聲輕問,“若胭,你是怎麼……”

“若胭——”

忽地,一聲帶着哭腔的呼喚從院子裡傳來,恰恰好將雲懿霆的話截斷,聲音熟悉至極,正是雲歸雁。

若胭心裡頓時咯噔了下,丟開雲懿霆就迎了出去,雲歸雁雖然言行不拘、說鬧大方,卻不是個沉不住氣愛哭的,眼下她這聲音,十分不對勁,恐是出了大事。

果然見雲歸雁一頭衝進來就撲了個滿懷,雙臂摟着她脖子就開始哭。

這般失常直嚇得若胭亂了心,連拖帶拽就把她拉到廳上落座,這才拍着她背脊哄道,“怎麼回事,突然這樣傷心,你別忙着哭,不管發生什麼,總有我和三爺在。”

“誰也沒法子。”雲歸雁抽抽泣泣的答道,總算是止了哭,卻淚眼汪汪的瞅着若胭,一臉的彷徨。

此時雲懿霆也聞聲而來,坐在對面,蹙眉而望,沉聲道,“有話先說。”

“我難受,我先哭……”雲歸雁含着淚衝他瞪眼,撇嘴道,“若胭哭的時候,你也這樣?”

雲懿霆一滯,語氣轉暖,“你要想找人哄,去找許明道。”

“以後都找不到了……”不說還好,一說又哭起來,雲歸雁摟住若胭,悶悶的低哭,“他要走了,我怎麼辦啊。”

若胭聞言大驚,連聲問道,“他去哪裡?不是做着國子監的官嗎,好好的往哪裡去?”擡頭又問雲懿霆,“三爺可知緣故,難道朝中出了事?”

“近日安穩,國子監一向風波不起。”雲懿霆搖頭,朝雲歸雁皺了皺眉,“是許家的私事?”

經這一提醒,若胭隱隱有幾分猜測,只將眼看雲歸雁,後者卻抹了淚點頭,鼻音極重,“嗯,蜀中來了急信,說是老爺子病重,恐怕不妥了,明道要回去。”

果如所猜,若胭怔怔的也不知該說什麼,許老爺子年事已高,這一遭也是遲早的,只是許明道剛入仕途不過半年,腳跟尚未立穩,此去一來侍奉牀前、料理後事,二來居喪守孝,算來一年兩載也難歸,兩人正是你儂我儂、情深切切之時,如此倉促分別,相隔千山萬水,也難怪雲歸雁傷心不已。

“此事已定?”若胭輕問。

雲歸雁哽聲道,“明道今日本是沐休,收到信即吩咐管事收拾行李,他自己已往國子監去遞辭呈。”

如此,是心意已決了。

若胭雖然心疼密友,也知此乃人之常情,許明道父母早逝,自幼由祖父撫養長大,此孺子之情非比尋常,今老爺子病危,絕無貪戀京州繁華不歸的道理,再者說,本朝重孝,早有“服喪”與“丁憂”的朝綱在先,留是萬留不得的。

看來,分別在所難免。

一時間,若胭也不知如何安慰。

卻見雲懿霆沉吟道,“他既已親去國子監辭了事務,想必很快就要過來,你要見他,便往前去。”

雲歸雁淚眼怔看,按規矩,沒有個女兒家跑到前廳去見男子的,但是武將家風本就寬鬆些,雲歸雁連新宅子都來回的跑,又有前不久國公爺有意安排雲歸雪和吳英傑在前廳相見一事,今兒也算不得雲歸雁破例,反倒是這個素來膽大的姑娘心知此一見後就是長久的分別,猶豫不動。

若胭見她生怯,勸她前往,說些送行的話,雲歸雁聽了若有所思,眸光一閃,咬了咬牙,似是在做什麼決定。

“一起去吧。”雲懿霆突然這般說,若胭訝然不知其意,只穩坐不動,愕然看他。

雲懿霆淡淡看她一眼,微微笑,“若胭,你陪着她去,許明道是你表兄,你也去道個別。”

這個話……沒別的意思吧?

若胭瞪着眼將他打量,眸子清亮溫柔,坦坦蕩蕩,笑容脈脈如春水盪漾,的確不是以前吃醋時那個酸溜溜的樣子,頓覺心頭暖熱,似有一窩子的熱水四溢開,流經周身,舒暢開懷,情不自禁展了會心一笑。

丫頭們前頭開路,清肅閒人,兩人隨後到時,見廳上猶是空空,遂繞到後堂靜候,雲歸雁早收了淚,安安靜靜的坐着,似乎在想心事,若胭挽着她,輕聲細語說些開解的話。

不多時,就聞前頭腳步聲近,人語對談,聽來竟是雲大老爺和許明道一路而來。

“賢侄稍坐,我已着人趕去營中報信,想你岳父很快就回。”

“有勞恩師,岳父在營中忙於軍務,若因晚輩家事而耽誤,便是晚輩的錯,然而晚輩此去日久,不敢不當面辭別岳父,心有兩難。”

……

國公爺不在,雲歸雁總不便當着伯父的面與未婚夫纏綿道別,只好仍隱身後堂,聽兩人對話,話題無非是大老爺詢問許明道國子監的事安排如何,許明道則答,俱已妥當。

約摸半個時辰後,國公爺趕回,一番禮後,三人繼續說話,國公爺問了問許老爺子的情況後,沉吟道,“許雲聯姻,老爺子即是我雲家長輩,若非軍中事務脫不開身,也理當我親自前往,以表敬意,明道你這番趕回,一路匆忙,定是快馬加鞭,我便有心託以薄禮,也不便耽擱你行程,你且先歸,我叫人隨後跟上。”

許明道當下長揖作謝。

國公爺擺手又道,“你此去只管盡孝,朝中自有我與你大伯父打點侯你歸來,你與雁兒的吉期也盡憑許家再議,只要你不負初心,雁兒就在雲家等着你。”

一聽這話,雲歸雁耳朵倏的豎起,心跳如鼓的隔牆細聽,唯恐許明道說出什麼“不敢拖累六小姐耽誤終身”的話,若胭也知國公爺這話既是表明雲家的態度,也是要確認他許家誠意的意思,兩姓聯姻,是繼續還是中止,就在此時,忙握緊她手,低聲寬慰,“你且安心,我表哥絕不會一去不返。”

“明道此生定不負六小姐。”許明道肅容作答。

牆後兩人都暗鬆一口氣,尤其雲歸雁,緊繃之後突然放鬆,眼淚撲撲就滾下來,嘴卻是笑得合不攏,激動之下,顧不得儀態,拉起若胭就衝了進去。

廳內三人俱愕然。

許明道堪堪表明心跡,就見兩道纖細人影奔了過來,怔怔無語,目光在若胭臉上停了又停、停了又停,神色濃郁不見底,然後默默轉向雲歸雁,微微一笑,眼底濃霧緩緩消散,露出一抹春陽般的溫柔。

若胭自覺自己是個外人,頗爲尷尬,當先向國公爺與大老爺行禮,這纔對許明道微微一禮,又轉向國公爺稍作掩飾,“父親,兒媳與歸雁正有事想請教父親,得知父親回來,匆忙趕來,不知大伯父與許表兄也在,多有失禮。”

雲歸雁衝動之後回過神來,滿面通紅,定身似的瞅着許明道,素日裡的明朗大方全不見了,連話也不說,只管呆看,待若胭緩了緩場,這才一個激靈,忙後退兩步,一番禮畢,站在國公爺身後。

既然來了,三人豈不知小女兒心思,國公爺素來不拘小節,體諒兒女情懷,並不追責,反而讓兩人落座,幫着圓場,說是“來得正好,明道即將離京,你們也說說話,這裡無外人,那些俗禮大可免去。”

有了國公爺這話,兩人心裡鬆口氣,若胭悄悄給雲歸雁使個眼色,讓她大膽說話,誰知那妮子不知想什麼重要事情,竟垂了頭一語不發,神情凝重,甚至……還有兩分決絕。

若胭心中困惑,卻也不作多想,只當是害羞與難過,嘆想,既然來了,總不能沒有個隻字片語,歸雁不開口,少不得我來開頭,總是表兄妹一場,算不得越矩,遂客客氣氣的問了許明道的安排,又說了些“身爲晚輩,未能向老爺子磕頭問安,實屬不該”云云,這幾句確是實實在在的心底話,且不說杜氏的骨灰迴歸蜀中後,後事一切都勞老爺子操辦的這份恩情,就衝着自己是杜氏的女兒、又欽賜爲杜姓這個事,憑杜、許兩家親厚,自己也該儘儘孝道。

許明道還禮謝過,說是“行禮從簡,俱已完備,待請示過婕妤,即可動身,若估計不差,當是今日傍晚便出城了,表妹心意,明道代祖父謝過。”

這婕妤便是許明玉,她自入宮便頗受恩寵,不足一個月時間,已經從才人升到了婕妤。

若胭點頭,心知一入深宮,身不由己,即使許明玉孝順,怕也不能如兄弟一樣說走就走,只是,這消息必定要送進去,這外頭也必定要等個回信纔算圓滿。

“這麼快——”進門後就一改常態不作聲的雲歸雁乍聞此言,驚呼道,隨即訕訕。

許明道看她,目光一凝,略略沉吟,正要說什麼,雲歸雁卻突然一梗脖子,雙眼緊盯着他,下定決心的說道,“我要跟你一起回去。”

一語驚四座。

當四人目光齊齊射過來時,雲歸雁漲紅了臉卻依舊沒有退縮,只是聲音弱了下去,不輕不重的解釋道,“我們已經訂親了,我也可以盡孝。”

若胭素知雲歸雁對許明道用情至深,只管擔憂許明道這一去,這丫頭必定要失魂落魄,卻不曾料到她竟作了這個決定,回想半年前,自己因牽掛雲懿霆安危,也起過要離家去找他的念頭,今日今時,又能說別人半句?不過笑嘆一句“兒女情長”罷了,就怕國公爺不會答應,雲歸雁是他掌上明珠,十六年來捧在手心裡未經風雨,怎捨得輕易放行?再說親事雖定,到底沒有拜堂成親,算不得明媒正娶的許家兒婦,又是年關將近,這一去,難說風餐露宿,連大年除夕都在路上將就了。

“明道以爲不妥——”許明道已起身,向那個癡心女子投去溫柔一笑,這才鄭重解釋,說是“路途遙遠,且蜀中溼寒非比京州,六小姐心意已領,且安居府中,不必受此勞頓”,語氣誠懇。

“我能吃苦!”雲歸雁倔強的回答,緊瞅着他不放。

許明道一時無言。

“雁兒。”一直旁觀女兒異常舉止的國公爺見兩人四目相對不再言語,才緩緩問,“你想好了?”

“想好了。”雲歸雁扭頭看父親,眼淚刷的掉下來,說不清是委屈,還是什麼。

國公爺慈愛的注視着自己的女兒,沉聲道,“雁兒,你可明白,你一旦隨行,世人只當你已出嫁,此一生再無退路,況且蜀中遠在千里之外,山高水遠,一切都與京州不同。”自從訂親,他就苦心安排兩人往後的生活,想的無非是讓女兒長長久久的留在京州、留在自己身邊,誰想還沒等成親,女兒倒是舍下一切要跑了。

雲歸雁臉頰掛着淚水,目光堅定的答道,“我知道,我願意。”

……

嚴冬的寒風從樹梢鑽進衣領,吹醒了若胭,隨行的初夏趕緊將一件狐皮大氅搭在她肩頭。

從前廳出來,若胭猶在震驚中,雲歸雁突然決定不顧身份要跟許明道回蜀中,國公爺竟然答應了,只說“決定了就去吧,明道,我把雁兒交給你,她這一生,就都給你了。”

沒有阻攔,沒有責備,亦沒有對許明道“敲警鐘”、放狠話。

就這麼,放她飛遠。

隨後,有許家的僕從匆匆趕來,說是宮裡來人,請許明道即刻進宮一趟,衆人盡知這是許婕妤求了皇上的恩典,要見兄弟一面託付事宜,宮中旨意刻不容緩,許明道因此辭行,並約定了申時正牌過來接雲歸雁。

事出倉促,不容多議,待許明道一走,雲家上下就忙了起來,畢竟是國公府的小姐出遠門,即便不能盡鋪排場、前呼後擁,也絕不該清寒簡行。

沒有拜堂,這親事本不算成,但既是女兒家都隨同去了夫家長住,在世人眼裡,雖不合常理,卻也已與成親無異,好在本朝於男女情愛婚配並沒有驚悚的約束,尤其京州士族大戶,多有比翼□□的美談,如當年的梅家恩與杜氏,如雲大老爺與大夫人。

雲歸雁與許明道這一對,早在周老爺子的喪禮上,國公爺就公開宣佈,是以世人都已認定兩人男才女貌、佳偶天成,這一去,閒話雖難免,終究還是談笑居多,不礙聲名。

但國公爺愛女心切,明知終一日兩人還會回來,仍恨不得當作嫁女一樣,將全數嫁妝都隨行送去蜀中,熱熱鬧鬧、轟轟烈烈,到底時間緊迫,來不及準備,只裝了幾箱貴重細軟,又想女兒途中辛勞,異地生疏,即刻喚來雁徊樓三個大丫頭,叫她們務必緊隨六小姐身邊,悉心照料,但有任何不妥,即刻回報。

殷殷交待完畢,三人自是應下,各去忙碌,曉芙趕去馬場,將雲歸雁心愛的踏雪牽了來,曉菱將雁徊樓的餘下事務一一整頓安置,曉蔓則負責收拾隨身衣物。

若胭回到瑾之,將見聞說與雲懿霆,唏噓不已。

雲懿霆卻只是略略皺眉,隨之笑道,“她長大了,知道自己想要什麼,隨她去就是,我記得你也想過要去北疆找我?”

若胭赧然而笑,思忖着雲歸雁這一走,總有兩年見不着,這成親大禮將來要如何也不好說,自己既是孃家人又是夫家人,這雙重身份,總該有些表示纔好,當即去庫裡親自找,對雲歸雁大婚的禮物,若胭向來很上心,早早的就在心裡琢磨着要準備這個準備那個,只是大多都在籌備中,誰料想會突生意外呢。

但凡值錢的,自有國公爺準備,體積龐大的又無法攜帶,若胭看了一圈,未見中意的,不免心急。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