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了罰,屁股上捱了板子,銀環趴在房間牀榻上,盯着窗外悶悶不語。
此時天色將暗未暗,外出覓食的鳥雀紛飛落入各自枝頭,忙不迭將銜在口中的蟲兒,錯亂有序的分落入巢中三兩隻昂首嗷嗷待哺的幼鳥口中,更多的蟲兒或躲藏於陰暗的樹叢中,高聲嘶鳴,似慶祝劫後餘生。
丫鬟房外,隱隱能聽到有人走動;更遠處的院落中,下人們匆忙行進的身影在柳樹枝丫間時隱時現。
往日養成的倔強性子,今日終是爲銀環招來了禍患。
她揉了揉泛酸的眼睛,緊抿住嘴脣的模樣顯得有些委屈,只是這裡並不是那個她曾無比熟悉的家園,便是哭泣,也只能默默將眼淚埋入被褥中。
‘娘,我想回家……’
伴着細語喃聲,西照斜陽下的靜謐的房間中,一縷殘陽透窗而入,映亮少女臉上那一滴透徹晶瑩,當淚珠緩緩劃落臉頰,至無聲浸入身下棉被當中。
片刻之後,銀環擡手正打算抹去淚痕,卻看到半開的門檻處,意外站着一位少年身影。
是範旭。
老實說,似銀環這般性格倔強的少女,被人意外撞見躲在房中對窗自憐,其中尷尬可想而知。
範旭也暗歎,若早知時機不妙,還不如先前未被發現時便早早溜之大吉,也省得落入這等尷尬之中。但此時既然已被覺察,強裝視而不見也並不是自己的作風。
於是他大大方方的推門而入,想要借打招呼之際來掩飾自己的尷尬。
“喲……”
習慣性的擡起手,範旭忽覺這樣輕浮的問好方式,放在此時似有些不妥,便下意識想要改口。但一時間,又不知該將話題轉向何處,只好隨意開口道:
“哭着呢?”
銀環木然點頭,垂首……
——復再次猛然昂起,圓張的眼睛,疑惑不解的朝這邊望了過來。
兩兩沉默中,少女目光由望轉瞪,貝齒緊密相扣間,不斷髮出嘎嘎作響的劇烈磨牙聲。
“……”
受了訓斥、扣了月錢、捱了罰板、如今就連躲在房中自憐,也被人以‘惡言相奚’……
一時間,就連範旭自己也覺得,此時的他,着實顯得有些‘面目可憎’,所作所爲更加非人哉。
不過老實說,他敢發誓剛纔那聲招呼絕不是有意,更加不是一句詢問。
它所代表的意義,更加接近多數人見面問好時,所問的那句‘吃了麼?’。
沒有人會回答‘沒吃。’,
更加不會有人較真,衝着對方再追問一句:
“能讓我去你家吃嗎?”
答案,
自然是不能。
其實這事若放在初月,或是小綠兒的身上,或許也就沒這麼麻煩。甚至根本不需範旭來解釋,兩人也能聽懂這句話其中所包含的弦外之音。
但,
銀環卻似乎並沒有聽懂……
範旭在心中飛速胡思亂想了一番,片刻之後,伸手從懷中取了個物件出來,遞向銀環:
“怕你一個人在房中待的無趣,我便想着做了小玩意兒拿來給你逗悶,來看看喜歡嗎?”
“多謝公子掛念。”
銀環忙起身,但並未伸手去接,直到範旭搖晃的手都有些酸了,這才猶豫着雙手捧過。
望着掌心中那幾根由絲線綁住串聯起的長短不一的銅管,以及那明顯從百工牀上硬拆下的圓盤狀鍍金色裝飾盤,她有些發愣。在旁看不過去的範旭忍不住提示道:
“這是風……”
“奴婢識得風鐸。”銀環搶先回道。
“唵?”
這東西原來是叫風鐸麼……
未出口的‘鈴’字又被範旭嚥了回去。
他倒是並沒想到銀環竟認識風鈴,但又有些不明白銀環究竟因何發愣。
不過隨即,便聽到銀環再次開口:
“這風鐸……是公子親手做的?”
“喜歡嗎?”範旭輕笑。
“您……您怎可如此魯莽?”銀環眉頭蹙起,“爲了這麼一個消遣的小玩意兒,竟然拆了您房中的那張千機牀!那可是……”
雖口中如此埋怨着,可銀環目光的焦點卻始終未離開掌中風鈴半步。
看得出來,她應是十分喜愛此物,但所在意的並不是風鈴本身有多麼的金貴,而是因其包含着範旭親手製作的這份心意。
她是被賣入王府的奴婢,無論範旭是不是庶子,對她來說,都是此生遙不可及的主上。
如今,能收到這樣一份飽含心意的禮物,如何叫她不心生歡喜。
但……
她強控自己的視線轉離風鈴,再次望向範旭時,雖仍面帶不捨,但目光中卻多出幾分堅決:
“公子的一番好意,奴婢心領了。
但此物還請您儘快拿回去,拆解後將它們物歸原處。否則萬一被兩位嬤嬤發現,她們又該藉機生事了。”
同時心中暗暗嘆氣——此時的垂柳軒,雖名義上依舊是奉眼前這位和善溫柔的稚嫩少年爲主。但事實上,卻是被兩位鳩佔鵲巢的嬤嬤掌管,實在是令人扼腕嘆息。
再不能坐視矛盾激化。
公子年紀尚輕,在府內尚無根底。
況且從他進府後兩日來的情況上看,府內定是有人想要對付公子。銀環便是再怎麼愚笨,也不會因爲這點小事讓對方找到突破口,從而使雙方矛盾激化。
於是,她打算拒絕這份難得的‘禮物’。
接過風鈴後,範旭並沒有接茬銀環所說的話,反而緩步走向窗邊。
隨後,他踩着凳子,動作有些笨拙的將那支製作簡陋的風鈴掛到了窗頭。當聽到被微風吹過,耳邊響起的叮叮噹噹的風鈴聲時,這纔回身莞爾一笑,一躍從凳子上跳下。
“公子,這樣不……”
“下午的事,委屈你了。”
範旭打斷銀環的話,坐上房中閨牀後,仰頭看向身旁少女:
“其實咱們院的幾個人都明白,趙嬤嬤她們不過是拿你出來給大家做個人樣子,殺雞儆猴的手段罷了……
這次沒能保護好你們,是我的失責。所以這件風鈴,你放心拿着,也算是我對你受傷這件事,做出的一點點小小的補償吧。”目帶歉意,語氣真誠。
銀環眼眶中霎時間淚水充盈,晶瑩淚花奪眶欲出。
不過轉了幾圈後,終歸還是強止住,但仍是淚眼漣漣的直勾勾望着他。
隨後某一刻,她忽而伸出雙臂,一把將他環抱入懷,同時手掌無意識的用力揉着他的頭頂,語聲喃喃:
“奴婢不委屈,奴婢真的一點也不委屈……公子才懂事的叫人心疼。”
言至此,淚水已不自覺流出眼眶。
被突然拉在懷中,範旭被嚇的一愣,下意識想到的便是掙脫。
只是當聽到耳邊少女喃語時,他終止住了動作,選擇悶悶趴在懷中等待對方發泄結束。
但趴得久了,還是被悶的有些喘不過氣。
只好伸出手臂,本想輕輕地拍打其肩,但又發覺自己手臂太短,對方又抱得太緊,只好退而求其次拍打其背,同時溫聲緩道:
“別哭了,我在……一切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