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拖拉機發出的沉穩有力的轟鳴聲，就知道人家的發動機是真的好，不冒黑煙就代表燃燒充分，一來節省柴油，二來在不增加發動機重量的前提下提升整體動力。
造發動機，老爺子是很有心得的，發動機尺寸越小越好，馬力越大越好，現在他們製造的單缸發動機用的還是老毛子給的技術，雖然動力還可以，但整體分量太重，導致熱效比很低，造成了嚴重浪費。
也許老毛子人家不在乎那點小小的柴油損失，但是國情不同，小四輪賣給農民，農民當然希望這玩意動力越強越好，越省油越好。
“呦，老爺子您還在這轉悠呢！”劉衛東按了下喇叭，衝老頭一笑，老頭也笑了，“小夥子還沒回去？”
“嗯，過年了嘛買點年貨帶回去。”劉衛東跳下拖拉機，望着遠處一眼望不到邊的紅色長拖小四輪，面露羨慕之色，“還是你們的工作好啊，旱澇保收，到月就發錢，不像我們這些老農民，土裡刨食，看老天爺的臉色賞飯吃。”
“哈哈，你們這不也是邁向農業現代化了嘛！”徐工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幹，日子會越來越甜的。”
這老爺子，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劉衛東嗯了一聲，“那老爺子您先忙着，我們回去了。”
說完劉衛東上了車，擰動鑰匙，拖拉機發出獅子般的咆哮聲，突突顫抖着，一腳油門衝了出去。
徐工站在廠子門口，看着遠去的兩臺拖拉機，注視良久，直到車子不見了蹤影，這才長嘆一聲，轉身回了廠子。
劉衛東不知道自己的這兩臺拖拉機能給長拖帶來多大的震撼，但應該會讓他們感到一點危機感了吧！
事實是他想的有點多了，除了徐工，剩下的根本沒人在意他們的拖拉機！
目前國內的拖拉機市場，長拖佔據最大的市場，其次是天津拖拉機、第一拖拉機，以及一些零零散散的小廠子，柴油機廠主要有長拖自研的發動機，以及常州武進和柳州五菱，各家都有固定的市場，所以彼此之間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日子過得悠遊自在，再加上這幾年農業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農民手裡有了錢，都紛紛去購買動力強勁，且不會生病不需要喂草料的“鐵牛”，所以他們的日子越發過得好了！
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都說八十年代是長拖最興旺的時候，光正式員工就一萬多人，加上臨時工、家屬……幾乎養活了半個城市的人口！
而員工們的福利待遇也非常好，廠辦幼兒園、小學、福利社、電影院、澡堂、住宅樓……
但是這種所謂的興旺是建立在計劃經濟的餘波之下，他們獨佔的市場被後來居上的時風等品牌攻城略地，迅速萎縮，最後在進入千禧年之後以破產告終。
這就是故步自封，不求進取的下場。
劉衛東現在就想做這條鮎魚，如果能把長拖整體收購過來，倒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樣一個體量足有京鋼本業1/3強的大型國企，想要收購，要耗費的資金可不是一個小數字！
他可以去求助於二叔，或者陸老，或者由他們引薦接觸東南亞華人財團，但收購之後呢？
股權和歸屬變更了沒錯，但是人心沒變，照樣的鋼筋腦袋不求進取，混吃等死磨洋工，那老子的錢不是白花了？
既然收購不了他們的廠子，那就收購他們的市場吧！
反正長拖到頭來還不是一個“死”字？
劉衛東開着拖拉機，一邊欣賞路邊的風景，一邊暗暗想道。
話說這路邊也沒什麼好風景，全都是一馬平川，遼闊的東北大平原超出了劉衛東的想象！
目之所及，全是肥沃的黑土，一眼望不到邊的耕地，想想看這裡的農機需求有多大！
前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座十三層寶塔，孤零零的矗立在夕陽之下，投下一條長長的影子。
劉衛東忽然想到，想當年太姥爺以及祖太姥爺他們挑着挑子闖關東的時候，又是什麼樣的心境？
車子在韓家大門口緩緩停下，韓殿臣叼着菸袋走出來，老爺子戒菸十來次了，終究還是戒不掉，又抽了起來。
“好傢伙，這小拖拉機看着就有勁！”韓殿臣拍拍厚實的鐵殼，“以後家家戶戶都有這玩意，我這獸醫怕是要喝西北風了！”
“那不能！”劉衛東笑着安慰老爺子，王蘭花走出來，“爸、衛東、死鬼進屋吃飯了！”
劉衛東一挑眉毛，看看三哥韓祚興，韓祚興撓撓頭，嘿嘿一笑。
死鬼，多麼甜蜜的愛稱！
王蘭花很高興老公能回家裡工作，她一個農村婦女，小學還沒念完，即便劉衛東給她安排到京鋼上班，也幹不了什麼，乾脆在家伺候公婆撫養孩子，只是她畢竟年輕，二十多歲就獨守空房，寂寞……
這下好了，老公能在家門口上班，還賺和在京城一樣多的錢！
這倒是其次的，每天晚上倆人都能在一個被窩裡睡覺，身邊有個熱乎乎的男人摟着她，讓她感到心裡舒坦極了！
這纔是正經老孃們過的日子嘛！
自打韓祚興回來，王蘭花身上有了勁，臉上有了笑，就連走路都像一陣風，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好了起來。
“我大說他過陣子要來咱們這看看，山東家裡今年又遭災了。”吃飯的時候王蘭花小聲嘀咕道，家裡這幾年也不太平，不是鬧旱災就是鬧水災，韓家又能說什麼？只得隔三差五給他們郵寄點錢過去。
“來唄，咱們家又不差他一口吃的。”韓殿臣抓起一根大蔥蘸着醬塞進嘴裡，嚼得咔咔作響，笑道。
“那老山區一年能打幾個糧粒子？抓緊搬出來算了！”三舅媽抱怨道，韓殿臣嘿嘿一笑，“要不咋老一輩都闖關東呢！山東老家真是沒法子活啊！”
他話鋒一轉，“衛東，你去過紅石砬子那邊，咱們家那還有幾個親戚？”
“也有不少呢，不過都是遠支，也就老邢家和咱們走的近點。”
“那是了，邢老太太當年是伱太姥姥的貼身丫鬟，我現在做夢還能夢到那老太太呢……”
“吃飯吧！”三舅媽見他又要提起前塵往事，咳嗽一聲說道。
對於這段家族史，劉衛東所知不多，他現在也沒心情去挖掘塵封在歷史當中的零星碎片，拼湊出當年太姥爺的傳奇形象。
當務之急是給岳父老泰山找個老伴！
那個叫什麼金碧輝的，到底在哪裡？
劉衛東又開着拖拉機去了汽車城，這回他直接找到郭副總工，也是湊巧，小雙領着孩子從遙遠的XJ回來了，一家人正開開心心吃着團圓飯，劉衛東便拎着禮物敲響了他們家的房門。
“你是……”
小雙已經出落成一個漂亮小少婦，身後一個三歲小丫頭躲躲閃閃，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嘰裡咕嚕亂轉，盯着他看。
“你是那年來我家的那個大哥哥！”
“好聰明啊你，現在還記得呢！”劉衛東也認出了這個總愛重複姐姐說話的漂亮姑娘。
“劉大哥快點進來吧，爸爸媽媽你們看誰來了！”
郭副總工笑着迎上來，看到劉衛東拎的禮物，臉色一沉，“你這是幹啥，能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還拎什麼東西啊！”
“禮多人不怪嘛！”劉衛東把東西放下來，“這是我們廠子產的汽水和果汁，還有一點從我岳父家拿的牛羊肉……”
“媽媽有汽水喝！”躲在小雙身後的小丫頭眨眨眼睛，小聲嘀咕道。 “安靜！”
小雙的丈夫是個戴眼鏡的，文質彬彬，和劉衛東握過手後，熱情招呼他入座吃飯。
“哎呀來的不湊巧，正趕上你們吃飯，我可不是掐着點來的！”劉衛東一句話把大傢伙都逗笑了，他也不客氣，接過徐翠麗遞來的碗和筷子，和這一大家子有說有笑吃起來。
“你們從京城轉機？那好啊，等回去的時候路過京城去我家看看。”劉衛東衝小雙的女兒，這個叫歆歆的小丫頭招招手，“今年幾歲了？”
“三歲！”小丫頭比劃出三根手指，“我都會加減法了呢！”
“好厲害啊！”劉衛東掏出十塊錢，塞到小丫頭手裡，“叔叔給你的壓歲錢！”
“還不快謝謝叔叔！”
“謝謝叔叔，叔叔真好！剛纔去我大舅家，大舅都沒給我壓歲錢！”沒想到這個歆歆還是個碎嘴子，小嘴噼裡啪啦一頓說，頗有其母遺風。
小雙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吃完了吧，吃完了一邊玩去，別在這搗亂！”
“不要，我要和叔叔說，叔叔是好人！”歆歆蹦蹦跳跳，“叔叔我會跳格子，你家裡有小孩嗎？你把他叫來和我一起跳格子吧！”
“叔叔家有四個孩子，不對是五個，我們家老三和你年紀差不多……”
“那太好了叔叔你快把他接過來和我一起玩吧！”歆歆拉着劉衛東的手晃個不停。
“現在不行，他還在京城呢，等有機會的讓你和他一起玩好不好？”
“嗯嗯！叔叔我聽話！”
小雙瞪了女兒一眼，這個人來瘋！
“你岳父要查的那個什麼金碧輝的，我拜託我的同事們找了一下，她好像有個挺響亮的名字，叫什麼川島芳子，解放前就因爲漢奸罪被槍斃了，早沒了這個人了。”
“哦……”劉衛東笑了笑，“那是我岳父弄錯的，他要找的是一個叫做方姥姥的農村小老太太，據說是他的故交。”
“方姥姥？聽着挺熟悉的。”徐翠麗似有所感，“我們堡子有這麼一個老太太，大傢伙也叫她方姥姥，不過脾氣特別怪，從來不跟人說話……”
“徐阿姨您是……”
“我們家就住在郊區，四間房那一帶，要不咱們去我家那看看？”
“行，咱們吃完飯就去！”
劉衛東也不敢確定岳父要找的那個什麼金碧輝是不是那個傳說中的女漢奸，但爲了圓老頭一個夢，吃完飯後他就和徐翠麗、郭副總工還有小雙的女婿王勇直奔四間房村。
“就是這家了。”
衆人進了村子，三拐兩拐，在一棟破舊的紅磚房前停下，院子裡坐着一個小老太太，乾巴巴瘦成一團，正坐在夕陽下，握着一根針縫補衣服。
劉衛東眯起眼仔細看了看，這人……
“系統，幫我辨識一下這個人……”
“叮，宿主請注意，本系統只適用於發展工業，不具備識人功能！”
幹！
劉衛東又仔細看了看，主要目光盯在老太太的一雙腳上。
與她同時代的漢族老太太絕大部分都裹腳，而這位老太太卻是天足，而且形容舉止與農村老太太完全不同，隱隱透出一種與衆不同的“貴氣”。
應該就是這人了！
劉衛東沒有打攪她，而是靜悄悄退出門口，衝徐翠麗等人點了下頭，“我去把我岳父接過來讓他來辨認一下。”
“嗯，一路小心！”
第二天一大早，劉衛東又開着車，拉着岳父老泰山，按照昨天的記憶，來到四間房村，三拐兩拐拐到那個叫方姥姥的門口。
方姥姥早早起來了，正拿着笤帚打掃院子，老王爺隔着門縫往裡掃了一眼，頓時熱血上頭！
賤人！
你竟然還活着！
他一腳踹開大門，正在掃院子的方姥姥頓時大驚，擡頭望向門口！
門口站着一個穿着厚實棉大衣，身材魁梧，頭髮花白的老人！正用一雙虎眼死死盯着她！
“你是？”
“你不認識我了？”老王爺大笑一聲走過去，像提小雞仔一樣一隻手就把瘦弱的小老太太拎起來，“臭娘們，你害死了我的騎兵第一師三千多兄弟，今天我來找你算賬了！”
“你究竟是誰？”這小老太太也是臨危不亂，翻着白眼問他。
“三八年，熱河東部，老河溝！”
這女人終於想起來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寶王爺！”
“虧你還認得我！”
劉衛東停好了車匆匆跑進來，一看這劍拔弩張的場面，急忙讓岳父把人放下！
現在是法治社會，弄出人命咱們也得挨槍子！
“臭婊子！”
老王爺怒不可遏，擡手一個巴掌，抽得這女人嘴角淌血！
“哈哈！”
方姥姥捂着嘴竟然笑起來，笑得翁婿倆莫名其妙！
“我做過什麼我自己知道，你今天是來報仇的吧，好啊，來吧！”方姥姥指着自己乾癟的胸膛，“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我也過夠了，今天就給我一個了斷吧！”
“你真是……”劉衛東試探着問道。
“沒錯，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