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出了巷子,死路上的槍聲已經攪成了一鍋粥。這聲音在山子的耳朵裡比過年的鞭炮還過癮,像作白日夢一樣,他想象着街上的場景。
跑到路盡頭的日軍特工隊,發現是條不通的死路,立刻意識到他們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如果後面的人是自己人,放下武器,舉手投降,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如果面對的是抗日遊擊隊,不戰而降,讓日軍,特別還是一支特種部隊的顏面何在。如果在槍聲沒有響起的時候,還有這種思考和迴旋的餘地,一旦槍聲響起一切可能都被打得粉碎。
一種戰爭激發的本能,讓他們不得不撥出槍,打出說不上是反擊還是自衛的第一槍。
後面鬼子的便衣隊掩蓋不住內心的狂喜,一羣被他們逼進死路的“抗日遊擊隊”困獸猶鬥,更讓他們殺戮的**膨脹到了極點。像狩獵中槍口瞄準了奔命的兔子,馬上就可以體驗到一種血腥的刺激,此時他們是決不會手下留情,留下活口的。
在苟隊長府邸外的冷娃焦急地等待着這一刻。
槍聲驟然響起,即是告訴他,山子成功了,他們從鬼子那裡借來的刀,正毫不留情地砍着一直拖在他們身後那隻討厭的尾巴。
“該我們走了!”
冷娃瞥了一眼一羣不遠處一直死死盯着小分隊的鬼子便衣,瞅準了一個“出頭鳥”,抽出插在腰間的勃朗寧,一槍將他撂倒。
府邸內外來賀壽的人羣,聽到鎮裡傳來槍聲,先是一陣驚慌與**。接着,聽到自家的門口也起了槍響,立刻炸開了鍋。人們開始亂跑亂竄,不知能在什麼地方可以躲避不知從什麼地方來的危險。
府內的人想出來探聽一下,外面究竟出了什麼事;府外的人拼命想擠進府內,找一個藏身的地方,出出進進的人把大門外本來就不大的地方叉得死死地。慌亂的人羣裡不時夾雜着女人的尖叫聲,槍聲、叫聲和人們的躁動,驚擾了府門外停着的那些拉車的牲口。馬和騾子開始不安地扯着嗓子高叫,有的尥起了蹶子,有的拽着車在原地亂轉,此時,車、馬、人已經把這條路堵得嚴嚴實實。向小分隊撲來的鬼子便衣隊,被阻擋在路的另一頭,眼看着小分隊溜之大吉。
冷娃帶領着小分隊在鎮子裡幾條狹窄的小街道上拐來拐去,跑到了鎮後身的一條稍寬一些的大街上。槍聲像是嘹亮的警報器,告之鎮上像平日裡一樣忙忙碌碌的人們:禍事來了。人們紛紛關門閉窗,開買賣的人家忙着關門打烊,不久,只剩下一條條空蕩蕩、敞亮的大道。
小分隊一路順暢、痛痛快快地向老三家的打鐵鋪跑去,後面根本看不到鬼子便衣跟蹤的身影……
鐵匠鋪的門一年四季都是四敞大開的,紅通通的爐火什麼時候都把整個屋子映得透亮、透亮的。老三整個人黑黝黝的,紅裡透黑的面龐,身上罩着一件黑油油的打鐵衫,也像是鋼鑄鐵打的一般。昨天接到山子的信兒,老三就再沒心思打鐵了,特別是今天,他幾次三番地打探着街上的動靜。鎮上傳來的槍聲,就像是他馬上要打出一把名刀,最後那幾下充滿期待的鍛打聲,聽起來是那麼悅耳。
“同志們,快進裡屋。”老三衝着街上衝過來的小分隊隊員擺着手。
“老三,”一進屋,冷娃上氣不接下氣地拉着他的手,“那條,那條……”因爲跑的緣故,更因爲極度的擔心,讓冷娃說話結巴起來。
老三輕輕撫摸着他的手,臉上掛着微笑:“冷大哥,放寬心,慢慢說。”
“你說過的那條暗道,多少年沒有用,不知還通不通?”
“通!”
“你可救了我們哪。”冷娃情不自禁地喊出了聲,一塊壓在心頭的大石頭終於落了地。
冷娃說的那條暗道是一次偶然的機會聽老三講起的。那是第一次在延安的相會,讓冷娃結識了老三,很快倆人像兄弟一樣親,越聊越深,各自談起了身世。老三家世代都是鐵匠,清代接着民國,掉牛鎮一直卷在中國社會動亂的漩渦中,老三家的鐵鋪也只能鑄犁爲劍。特別是民國初年這一帶地區鬧匪患,老三的父親不願爲一幫又一幫的土匪們打刀、打槍,爲虎作倀,做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想關鋪子沒了生計,想跑又跑不出去,老鐵匠想到了“躲”的辦法:平日裡爲鄉親們打些日常用品,爲農戶打些犁、鋤農具之類;一遇土匪逼上門就跑路,裝作串親戚外出躲上十天八天的。於是,老爸和老三就在自家後院挖了一條秘密暗道,這條暗道可以一直通向懸崖底下的大路,這讓老鐵匠隨時可以“隱身”,十分方便。暗道很窄,只夠一個人上下爬行,雖說是在土裡挖,爺倆兒也足足挖了一年的光景。
儘管如此,老鐵匠終究還是沒有逃過厄運。因爲不給一幫土匪們打東西,拖來拖去,拖得那土匪頭子性起,就在鐵鋪門前將老鐵匠打死。老三掩埋了老人,拾起打鐵的工具,幹起了世代的老本行。但是回想起老父親這段傷痛的經歷,讓那條暗道成了心中的一條陰影,他再也沒有走過那條暗道,也從未向任何人提起過。
在冷娃設計“借刀殺人”的一着中,走暗道是最懸、最險的節點,他不知道這條路還通不通,還能不能用。這樣的擔心如同一把劍,幾天來一直懸在他的心頭,除了富民、鬍子,他不能讓小分隊其他人知道,甚至不能讓山子知道,其實他完全可以讓山子從老三的口中打聽出來。但是,他心裡清楚,任何一點露出的口風,都意味着小分隊可能與後面的日軍特工隊同歸於盡,暗道成了小分隊的唯一活路。
“老三哥,你可好啊?”冷娃心中滿了感激之情,一時卻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好啊,好着哪。你這纔想起問你老三哥了。”老三打趣地說,“昨天山子跟我一說你要來了,我想我這兄弟,後有鬼子的特工隊追着,前面有鬼子布的陷阱,明知是個進去出不來的罈子,還硬要往裡跳,這不是盼着,念着,要看老三哥一眼,誰還能幹出這等傻事?!”
“老三哥,看你說的,誰說人心裡不惦着你呢。”冷娃聽老三這麼一說,不覺臉有些紅,心裡還真有些愧得慌。
“行了,三哥與你說笑呢。那天,山子跟我一說你們要進鎮子,又絕口不提暗道的事。我猜你是怕露了口風,這反倒讓我肯定,你們要用暗道。夜裡,我下暗道走了一趟。你就託我們老爺子的福吧,凡是暗道土鬆的地方,老爺子怕塌方,都起了架子支撐着,牢靠着呢,一條大道通天哪!”老三說着,多少有些得意。
“三哥,有你佑着,我冷娃命不該絕。”
“走吧,我帶你們下暗道。”
老三領着小分隊的人,穿過打鐵的門面來到了後院。院子不大,緊靠着土崖子邊,從院子向懸崖望去,風蝕雨侵,讓崖邊的黃土像是刀切過的一樣,直上直下有十來丈高,這種典型的黃土高原的地貌與周圍怪石嶙峋的山區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院子的中央是一眼深井,打鐵、淬火離不開水,從老三家的祖輩起就有了這眼井。
老三從井上的轆轤,搖下一個竹筐,然後對冷娃說:“爬到井的中間,壁上有三塊石塊是活的,取下來放到筐裡,等你們走後我再按原樣安上。”
冷娃順着石頭砌成的井壁,向下爬着,很快就發現了那三塊活動的石頭,取下石頭,像是打開了一扇門,一條寬窄足可以容下一個人爬行的通道展現在眼前。
小分隊的隊員們一個跟着一個爬下井底……
在黑洞洞的如同蛇行一般的暗道裡,爬行了大約一個時辰,冷娃看到前方有一縷光,隱隱約約地透過來。爬到透光處,暗道的路被堵死了,冷娃清楚,已經到了暗道的盡頭。他用力推開擋在前方的土皮,身體從崖底一片蓬窠中鑽了出來,一陣輕風吹拂着他滿頭、滿臉的浮土,讓他從心頭涌起了一股從未有過的輕鬆與喜悅:
脫險了。
老三探身望着崖底幾個蠕動的身影,舒了一口氣。
“真是一把好劍哪!”不知他在感嘆誰,冷娃,還是小分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