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依然在沉睡中的村莊被零星的狗叫聲打破了平靜,幾個黑影攪動着壓在村子裡飄浮的霧氣,魚貫地向村外走去。滿天的星斗在晨光到來之際,不捨地褪去自身的光芒,他們把夜裡曾經鋪滿大路的閃爍,揉成碎末撒在那幾個黑影的肩頭,隨着他們步履一跳一跳地顛簸着。斷斷續續的閃光讓這幾個夜行者在黎明中似有似無,在光明與黑暗的交織中更增加了一份神秘感。
大清早,小分隊離開了劉家窪,向空明山方向出發。
不到晌午,他們就到達了空明山腳下的一個小村莊——叉口村,這個村子正是冷娃說過的可以分路的地方:從村子的東頭出去,再過幾個村就接上了大路;村子的南頭,一直通向進入空明山斷頭谷的隘口。
時近晌午,遠遠望去村裡炊煙裊裊,小分隊分成二隊,從大路的兩邊摸進了村子。村子裡靜悄悄的,只有一陣一陣的蟬鳴,不時打破暑熱籠罩下的寧靜。冷娃突然感到很不自在,這種有些肅殺的靜,似乎傳遞着一個危險的信號。
“冷娃,有些不對勁呀。”鬍子與冷娃有同感。
“是啊,我也說不上哪裡不對。鬍子,你去把小豹子叫來。”
冷娃、鬍子、小豹子湊在了一起。
冷娃說:“別看這村子小,要過去還得小心爲妙。咱們分成三個小組,從東、西、北三個方向穿過村子。小豹子,你帶好首長,從西面出去;鬍子、巴石和山梅算一組朝東走;我帶秀娟和杏花向北。如果能夠順利出村,各組在水井洞匯合。小豹子,知道水井洞嗎?”
“知道,那是全村唯一的水源地,我跟首長去過很多次呢。”
冷娃接着囑咐:“如果發現敵人,不要硬打,各組馬上撤到村子的十字路口的大鐘前,集合起來,再想辦法。”
小分隊分成三個小組,朝着不同的方向散開了。冷娃帶着秀娟和杏花兩個女戰士向村北摸去。快到村口的時候,突然,一排冷槍打在了冷娃身後的土牆上,冷娃和兩個女戰士立刻隱蔽到土牆後面,此時,東西兩個方向也槍聲大作。冷娃聽着集密而又有些盲目的槍聲,心裡在想:“對方什麼人?國民黨,僞軍,土匪還是日本人?是遭遇,還是伏擊?”冷娃仔細地聽着子彈劃過空中帶起的嘯聲,那清脆而又短促的聲音,肯定是日本三八大蓋槍打出來的,但是,無目標的亂射,顯然不是日軍傳統的作戰模式。冷娃正尋找機會,爲自己的猜忌做一個證實。
透過矮牆的縫隙,冷娃看到村口一排影影綽綽的人正在向他們這個方向射擊,冷娃瞅準了一個剛剛露出半截的身影,擡手一槍。那人在倒下的一瞬間,冷娃看見拋向空中的軍帽,閃過了遮陽用的飄帶。
“嗯,是鬼子!秀娟、杏花,跟我撤。”
當冷娃和兩名女學員撤到村子中心十字路口時,往東、西兩個方向的小組也都趕到了。
“這回是給堵在雞籠子裡了。小鬼子也不上前,看你要出村,就是一陣亂槍,打得你雞飛狗跳,這是過什麼癮呢。”小豹子氣急敗壞地把帽子甩在地上。
“是啊,明明敵衆我寡,鬼子要把咱們這幾個人拿下應是手到擒來的事。可是他們把村子鐵桶一樣的圍住,就是不下手。顯然,這是一個陷阱,可是,他們還等什麼呢?”冷娃仔細聽着富民的這一番分析覺得很在理。當他聽到富民說道“陷阱”時,心中突然一亮。
“敵人在等我們決策,在等我們突圍,”冷娃堅決地說。
“等我們突圍?!莫不是他們給我們下了一個套。”常在山裡狩獵的鬍子,似乎也悟出點什麼。
“大家往緊湊一湊。”冷娃對攏在一起的隊員們說,“這次,我們集中在一起向南突圍,不管敵人有多少,一定要猛打猛衝闖過去。”
鬍子突然打斷了冷娃:“這麼說,咱們要改道走空明山的斷頭谷?冷娃,如果敵人又在隘口埋伏一支部隊,那咱們不是把羊往虎口裡送嗎?”
鬍子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雖說空明山不是根據地的地界,但它靠近根據地,也是國民黨統治薄弱的地方,加上這裡山勢險峻、人煙稀少,又沒有什麼商道,才被延安選中開闢成了一條通往八路軍總部的重要秘密交通線。知道這條線路只有冷娃和鬍子幾個交通員。
望着遠處騰起陣陣霧靄的山巒,冷娃像是對鬍子說,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是啊,原想避開這條路,就是怕有埋伏,現在有人逼我們上這條路呀!”
“顧不了那麼多了,從村南突圍。”冷娃從心裡完全說服了自己,堅定地下了命令。
小分隊隊員們分兩路,貼着村子大路的兩邊摸到了村南,隱隱約約可以看到村邊鬼子兵黃色的軍裝和閃亮的刺刀。等到小分隊接近村口小矮牆的時候,都可以聽到鬼子說話聲和咳嗽聲了。
冷娃小聲地佈置突圍部署:“鬍子和我先衝出去,打兩邊的敵人一個促不及防,富民和其他三個女隊員從我倆撕開的口子中間快速通過,小豹子和巴石斷後。成功的把握在於快,快才能不傷及自己。開始行動。”
冷娃手握雙槍和鬍子同時跳出了牆垛,兩個人一路狂奔,一路向兩邊的鬼子射擊。對於他們倆人來說,子彈是長着眼的,也許說子彈是他倆的眼睛可能更準確,只要他們看見了,子彈就到了,死物、活物就都被“看”穿了。鬼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懵了,不論是死的還是活的都沒有來得及反應。小分隊在不到幾分鐘的時間裡就突了出去。
冷娃有些驚訝。
一是,他認爲的“文弱書生”,富民和那幾個“從未參加過戰鬥”小丫頭片子,在突圍中,鎮定自若、身手敏捷,顯示出很好的軍事素養。“人家可都是精英啊。”冷娃自嘲自己看走了眼,也覺得護送這樣訓練有素的人,路上無疑會輕鬆許多。
二是,敵人似乎傻得邪乎。小分隊突出來時,敵人在後面集中火力密集掃射。冷娃從子彈的呼嘯聲判斷,敵人的子彈顯然打高了。子彈打高是一種劃破空氣的嘶叫聲,久經戰場的老兵知道:別看響得嚇人,但並無危險。如果聽到子彈發出“撲、撲”的聲音,說明子彈已打到距離你位置附近的土地上,無疑敵人已經瞄準了你。另外,小分隊突圍後,敵人竟然不追擊,只是在小分隊的身後一陣亂射,簡直是送別的鞭炮。
把進村和突圍的前前後後聯繫起來一想,冷娃開始悟出了點什麼。望着眼前空明山越來越高大的身影,他無不感嘆地說:“以後的路不好走啊。”
“斷頭谷,斷頭谷,人過頭斷,馬過去首,”這是流傳在當地一首民謠。原來當地人稱這裡爲豁牙口,因爲進入這個隘口是一條僅有兩、三米寬的路。過了卡口,谷深峽幽,千仞峭壁聳峙兩邊,有一條古道從中穿過,那路蜿蜒曲折地深入山勢浩蕩的太行山脈腹地。古時,路上商賈馬隊結伴而行,曾是一時繁忙與熱鬧的商道,後來,因爲這裡屢遭洪水沖蝕,道路年久失修,古道上的行人就越來越少了。不知那個年代,這裡開始出沒一羣打家劫舍的強盜,他們的惡行被人們加油添醋的演繹,讓這裡平添了一層恐怖的色彩。後來,商賈改走峽谷外面新修的大路,這條古道被廢棄,只留下了“斷頭谷”的惡名。
延安把這裡闢爲交通線,既秘密又安全,而且它是通往八路軍總部最近的一條路。在這條路上冷娃不知送過多少幹部和抗大學生,但這次任務他放棄了這條捷徑,選了一條捨近求遠的路線,可是鬼使神差,他又被“逼”回到這條路上。這讓他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他警惕地對自己說:“也許這條路上不止有我們。”
小分隊漸漸接近隘口。
鬍子和富民見冷娃帶着小分隊毫無防備,大搖大擺地向谷口走去有些大惑不解。鬍子正想拉住冷娃問個明白,巴石搶先走到冷娃的身邊。
“冷隊……不……冷娃,”巴石嘴裡又差點蹦出個“冷隊長”。
“什麼事?!”冷娃的口氣中多少有些不快。
“咱們是不是先派人偵察一下,再讓大家進山口?”
“行啊,你就先去偵察、偵察吧。”冷娃有些順水推舟地說。
巴石沒想到自己的建議遭到如此的冷淡,獨自一人悻悻地向隘口走去。鬍子和富民湊到冷娃身邊,鬍子說:“我說老哥,巴石說得不是沒道理,萬一真是敵人在口子上藏幾個人……”
“敵人要是真想幹掉我們,在叉口村早就下手了。你沒看見,鬼子把我們圍死在村子裡,特意留出了一條讓我們向南突圍的路嗎?”
“對呀,”富民接過來說:“南面只有斷頭谷這條路,在這裡再埋一支伏兵等我們就沒什麼意義了。”
正說着,一直貼着巖壁向隘口摸去的巴石,站在路口上遠遠地向小分隊揮舞着手臂。“走吧,”冷娃招呼大家。小豹子貼在冷娃的身邊,抑制不住自己的崇拜之情,對冷娃說:“冷大哥,你可真棒,一眼就把小鬼子詭計看透了。”“算了,”冷娃苦笑着,“在山裡,誰跑得過你小豹子,一溜煙沒了,留下我們讓鬼子打屁股?!”“嘿,嘿,嘿,”小豹子被冷娃的一番話逗樂了。
山風掠過崖壁上嶙峋的岩石,岩石上四面起伏的棱角,像鉤子拉住了風的衣裳,發出撕扯的響聲,那冷冷的聲音不禁讓人能打上一個寒戰。長久停在天空中一動不動的鷹隼,盤旋着不時發出一聲長鳴,它彷彿在告訴這靜靜的山谷,是它發現並一直注視着在谷底那支行進中的秘密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