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女人天生就會向男人服軟。
可歐陽妤攸顯然不是這一類,她是單親,自小沒有媽媽,也沒有從父母身上汲取相處之道的經驗,她缺失的,不僅僅是女人細膩柔軟的表現力。
還有她從不懂如何討好一個人。
她說怕冷,她說不要走,她覺得自己已經在妥協,在懇求他,這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極限。
可那扇推拉門外的影子還是消失了。
季臨川聽見了,可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走了。
這座房子又餘下她一個人。
良久,歐陽妤攸從榻椅起身,她赤腳沿着地毯,走出更衣室。
她倒在牀上,大顆的眼淚滾出來,她眼睜睜看着天色變暗,看見熟悉的路燈亮起來。
不吃晚飯,胃裡也沒有飢餓感,很奇怪,珍妮今晚沒有再叫,她卻翻來覆去睡不着,黑夜那麼長,那麼難熬,她爬起身去拿藥。
握着一片白色的小藥片,她才察覺原來自己很久沒吃過助眠藥了。
她快忘了失眠,黑夜白天顛倒的感覺,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還算正常的人?
吞下後,她裹着被子閉上眼。
胃裡空,因藥效散發出灼熱,她漸漸有了昏沉感。
四肢冰冷,身體彷彿被抽離,血液骨肉筋脈全都不再屬於她,唯有一絲意識還在。
她夢見一個場景。
她像浮在空中的遊魂,看見一棟米褐色相間的房子,她看見那個十八歲的那個自己。
那是跟爸爸初到美國的第二年,因爲騰遠業務需要,他們住在紐約的一個郊區,那時已經三月初春,卻下了歷年記錄裡最晚的一場大雪。
她參加學校組織的寫生營,飛去了南美熱帶城市,回來時卻因航班延誤,沒有在凌晨趕回家,第二天早上飛機落地,她十八歲的生日已經過去了。
她穿着厚厚的羽絨服,拖着行李箱,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門口的紅漆木質郵箱,查收信件。
意外地,發現裡面竟放着一雙鑲着細鑽的高跟鞋。
她抱着鞋,咬下手套,翻看一堆的信件。
汽車罰單回執是爸爸的,參賽邀請函是她的,還有各種水電座機催費單,因爲新來的家傭是個傲慢的白皮膚美國人,她總是會忘記處理這些細碎的小事,經常弄得家裡停水停電。
歐陽妤攸顧不上吐槽她,呼着白茫茫的熱氣,終於從裡面找到林昇寄來的明信片。
她眼睛映着白色的雪,微微發亮。
她笑着,看見上面字跡蒼勁有力。
寫着,十八歲快樂,祝攸安好。
他還用藍色墨水的鋼筆在上面畫了一張肖像,是她十五六歲時還留齊劉海的樣子。
漂浮在上空的她,看見那個剛滿十八歲的女孩,拿着那雙鞋子和明信片瘋狂地往家裡跑去。
一轉眼,天旋地轉……
她又夢見某一年,在洛杉磯夜晚的街頭。
一個鬍渣邋遢,滿頭亂糟糟的男人,從展覽館出來就一直跟着她。
她察覺到不妙,越走越快,身後的人緊追不捨,嘴裡還說着什麼,她嚇壞了,一口氣跑了好遠,還用手機報了警,被追上的時候,她掙扎着大喊大叫,路邊的住戶聽見聲響,探出頭來詢問,然後附近的警察開着車也來了。
那樣狼狽地坐在美國的警局裡,她平生可是頭一遭。
不管她怎麼解釋自己是一時認錯了人,警察還是覺得她和季臨川戲弄了他們,浪費了警力資源,罰款警告,檢查兩人的身份證件,這才放了他們。
她怎會想到,許久沒見的季臨川,會變成那副落魄模樣出現在她眼前。
季臨川后來說,希望她忘記那個晚上,因爲那天的他不夠帥氣。
因爲那時季叔叔剛去世,他開始放縱自己,他去賭城玩了幾天幾夜,他輸了好多錢,他說自己好累。
他說他好想好想她……
那個短暫的重逢,纔不過兩三個小時,因爲歐陽騰遠知道消息後,很快就把她接走了。
她看見那個站在警局門口的季臨川,他落寞的眼神,望着自己遠去……
那是她當時不曾留意的畫面。
而在這個夢裡,她卻清楚地看見他流了淚。
那時,她二十四歲。
……
說是做夢,可每個片段全是真實的,只是被久遠的時光抹去了細節,藏在她心底的某處,不知因何,卻又像電影一般,原原本本呈現在她的夢裡。
歐陽妤攸低聲呢喃着,沉重地在被窩裡翻了個身……
混沌的意識裡,彷彿有兩股力量,在來回撕扯她。
扯得她很痛,很想逃,黑暗裡還有個聲音在嘲笑她,笑她蠢,笑她怯弱,笑她分辨不清自己的心在哪兒?
她在跟那個聲音爭辯,她說我知道,我知道……
可能是藥效的作用,她哭得撕心裂肺,卻怎麼也醒不過來。
後來睡着睡着,渾身不再冰冷,身後一股熱氣貼着她,像躺在一個懷抱裡,她隱約覺得有人在給她擦眼淚,那雙手可真溫暖,像以前爸爸的掌心,厚厚的指肚摩挲着她的額頭,很輕柔很舒服。
她就這樣半夢半睡着,一直到了第二天上午。
連續不斷地電話把她徹底叫醒。
歐陽妤攸睜開眼,用手遮住窗外刺眼的日光,她軟綿無力地爬起來,翻包找手機,轉眼發現臥室收拾得很乾淨,那些碗筷全沒了,連她隨意扔在沙發上的衣服也疊得整整齊齊。
難道季臨川良心覺悟,把小艾重新招回來了?
沒等她下樓證實,電話又響了。
是莫莉。
歐陽妤攸晃悠的身體,一下坐在沙發椅上,心臟隱隱亂了節奏,這女人主動打電話來,會有什麼事?
她揉着昏沉的腦袋,接了電話。
那邊吐了口氣息,才道:“喂,別說老孃不守信,這次消息準確,我可才通知你,人已經露面了。”
歐陽妤攸猛然一顫,扇動着睫羽,問:“陳嘉棠……?”
“沒錯。”
莫莉這句肯定,讓她不由地顫起了聲,她的嘉棠哥哥,真的還活着……
“他在哪兒?”
“雲南。”
雲南?怎麼會是這個地方?
歐陽妤攸問道:“詳細地址?”
莫莉笑:“就猜到你會追根究底,可惜啊,我也不知道。”
“你少來,查了這麼久,連這個都不知道,你騙鬼呢?”
“這麼跟你說吧,季哥可能要親自去一趟,你真想知道,就自己想辦法跟來,先說好,不準賣老孃,這事他不想讓你摻和進來,我能透露的就這麼多,剩下的你自己搞定。”
歐陽妤攸掛了電話,轉身就去收拾行李。
她能有什麼辦法?
她一無所有,絞盡腦汁能想到的,也就只有先死皮賴臉跟着季臨川再說。
至於賣不賣莫莉,那還得看情況。
歐陽妤攸隨便裝了幾件換洗衣服,正要出門時,林昇打來電話,說想見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她。
“不着急的話,能不能等我回來說?”歐陽妤攸邊換着鞋子,邊彎腰用肩膀夾着手機。
“你沒時間?”
“嗯……現在有點急事。”
“好,我等你。”
她拿下手機,看見珍妮在腳跟前晃,歐陽妤攸翻出貓糧給它倒了一份,想想不知要出門多久,所以又給它追加了一份,後來索性就把袋子整個扔在那兒。
她這才意識到小艾根本沒回來,家裡收拾得這麼幹淨,簡直像來了田螺姑娘一樣。
歐陽妤攸蹲在那兒擼着珍妮的腦袋,看它吃得津津有味,想着這隻貓沒人照看,她正考慮要不要把它託給誰,阿生?小艾?還是送回老宅給李姐?
她發了條信息,攥起包正要走。
“你,要去哪兒?”
空蕩的大房子,毫無防備地,忽然一個聲音陰冷地響起,嚇得她還沒起身,就差點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回頭望去,竟是季臨川。
他從偏廳客房的方向走來,西裝革履沒有領巾,手裡同樣也拎着一個小行李箱。
他是昨晚沒走,還是今天又回來的?她不知道。
但有一點她很肯定,就是這家裡根本沒來什麼田螺姑娘。
“你去哪兒?”她站起來,視線隨之平緩揚起,跟他問了同樣的話。
“出差。”季臨川目光落在她的包上,審視半響,低眼道:“我沒聽錯的話,你剛纔在打電話,怎麼,要出遠門?”
後面一句是嘲諷,這年頭住旅店都要身份證,她出得了遠門就怪了。
歐陽妤攸表現地格外溫順,畢恭畢敬地站在玄關等他,說,“嗯,跟你出差。”
季臨川挑起眉,無聲地搖着頭,顯然根本不信她的。
他出了門,自顧自地拐進車庫,掃了一圈,剛解鎖那輛邁巴赫的車門,再回身就見她已經見縫插針,飛快地提包坐了進去。
這才發現她是來真的。
季臨川站在車外,盯着她,抱臂寒聲道:“別等老子動手,自己出來。”
歐陽妤攸調動起渾身的細胞,先是嘴角暈開笑,再輕輕側臉回頭,鼻尖和肩頭連起來的角度,恰到好處地魅惑。
“季總又要帶那個女職員去單獨出差?”
她不提名字,說是女職員。
浮想聯翩的一句話。
只見她勾着略帶醋意的眼神,媚聲道:“我不放心你,想想小沉話也沒錯,我這季太太不拿出點架勢,你還真當我對你是散養的?”
那柔到骨子裡的音調,若放在平日,說不定還真能讓人顫得想咬她。
而此刻,季臨川摸着下巴,不鹹不淡地說,“來,繼續演。”
歐陽妤攸拿眼瞟他,略微收回了點用力過猛的演技,聲音依然很軟,她說,“你明知道顏潼對你什麼心思,還把她帶回老宅,現在好了,你媽想讓她做季家的兒媳,我再不防着點,這季太太怕是真要換人了,我盯緊一點有錯嗎?”
“真這麼想?”
“當然……”
季臨川邁開架勢,手臂快速拉開車門,俯身撐在她眼前,說,“歐陽妤攸,撒嬌,裝媚,吃醋,這些你不擅長的事以後別幹,在這兒瞎演只會讓老子更來氣。”
她抿起嘴,不服氣地看着他,推搡道:“反正我跟定你了。”
季臨川修長的身姿一閃,退出車外,呼哧關了車門,徑直往車庫外走。
歐陽妤攸探出身,趕緊打開車門追上去:“季臨川!”
從半地下的車庫一直追到門口,光線從暗到明,他高挺的背影突然回身,伸臂指着她道:“站這兒等着,一步都不許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