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的青石路上,沒有燈。
一輪月亮懸掛在屋頂,施捨點蒼白的光亮,照得路面陰涼潮溼。
黑暗裡只聞得拳頭擊打聲,隱約可見那兩個瘦弱的身影圈抱在一起,難捨難分,像雕刻在一起的泥塑。
小女孩哭着,細嫩清亮的嗓音叫着,求求你,別打我哥……
不打他,我不跑了……
我不跑……
再接着,連這求饒聲也沒了,只剩虛弱的哭泣,一聲低過一聲。
歐陽妤攸站在紅燈籠下,距離那片黑暗不過幾十米遠,附近的住戶門窗緊閉,好像全世界只剩下她。
只有她和那羣黑暗裡的人。
什麼四方街?
什麼惹不起?
歐陽妤攸通通都拋在腦後,哪怕這裡是邊境口岸,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但也不能無法無天不是?
她掏出手機,手指滑動,最後一個0還沒按下去。
啪!
一個行李包被扔了出來。
不輕不重地砸在她腳邊。
中年女人從屋裡冒出頭:“姑娘,該說的老太太都說了,你還要管,我們這兒留不了你。”
砰,兩扇木門緊閉,冰冷地將歐陽妤攸隔絕在外,頭燈那兩盞紅燈籠,像黑暗裡怪獸的眼睛,猙獰地觀望着她。
心間一絲泛澀的動容。
是啊,爲什麼要管?
一直當個慫貨不好嗎?
她緩緩低下頭,望着手機的撥號鍵,咬着嘴脣依然按了下去。
可沒等電話接通,那邊小男孩嘶啞的嗓音再次傳來!
啊!
他此時像個瘋孩子,被壓制太久,終於觸底反彈,嘶喊着撲去,卻被人按住腦袋往牆上撞。
咚、咚、咚!
摻雜着絕望的叫聲,啊,啊!
男孩手臂亂舞着,像是瀕死時無謂的掙扎。
“你好,這裡是110報警指揮中心……”這是人工自動回覆。
還沒等到轉接給警員,歐陽妤攸手腕突然被打,一道猛力,勁風掠過耳旁,轉眼手機被打落在地上。
是剛纔洗手間誤踢她一腳的男人。
正站在她身後,看着地上還在通話的手機,他撿起來掛斷,把手機收入口袋,:“警察忙着呢,有啥事咱自己解決。”
歐陽妤攸手臂貼着小腹,微微向後退到牆根,那趴在地上的小男孩,遠遠看過來,驚訝中帶着猜測:“姐姐……是你嗎?”
男人打量她:“認識的?”
歐陽妤攸也不廢話,只淡聲一句:“拐賣孩子是重罪。”
“拐賣?”男人好像聽到句笑話:“你懂法嗎?知不知道把沒有能力撫養的孩子送人,我給點感謝費,這屬於民間行爲,不犯法。”
小男孩透着倔勁,拼命喊道:“我叔叔他憑什麼賣我妹妹!我帶錢來了,你放人,錢還給你。”
男人笑:“小子,給你們的是兩千塊,再還回去可不是這個價。”
“要多少?”歐陽妤攸聲音很輕,貼着牆,她很冷,身上更是墜痛地厲害,只聽那男人說道:“對不住,多少都不賣,這丫頭我要接着送人。”
送,是個隱晦的詞,他買回來,自然是要接着賣出去的。
歐陽妤攸思忖半響,太陽穴又在突突跳,腦袋隱隱作痛,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沉聲道:“送人總也有個價錢不是,不用捨近求遠,我給錢,你不如送給我。”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彷彿不信,“二十萬,現金,給得起嗎?”
二十萬……
她默唸着這個數字。
提款機一次根本取不出來這麼多錢,如果按每天兩萬的額度,至少需要十天,等不到她湊齊錢,一旦在這裡動了那張卡,她的行蹤就會暴露。
說沒猶豫是假的,但到了這一步,她只能硬着頭皮說道,“給得起,他妹妹你先不要動,留個聯繫方式,給我幾天時間,錢一定會給你。”
“爲什麼要等?”
這人可真蠢!
歐陽妤攸閉上眼,力氣耗盡,氣息越來越顫,她捂着小腹,儘量放平聲音說道:“沒人出門會揣這麼多錢。”
男人也在考慮,忽然從街角跑過來個老頭,緊張地說道,“四哥好像要來,趕緊回去吧。”
“這麼晚?”男人臉色微變,再回頭,盯着歐陽妤攸說,“做生不如做熟,你,我信不過,還是給老主客省事。”
說罷,他讓人扛起那倆孩子。
歐陽妤攸深吸一口涼氣,最後一絲精神消散,她盡力了……
寒冷。
疼痛。
孤立無援。
最終身體敗給了飢餓和低血糖。
她昏倒不過半個小時,再醒來時,是在一輛貨車上。
那對兄妹像兩隻幼崽,趴在她兩側驚喜道:“姐姐,你醒了?”
小男孩渾身是傷,他妹妹看起來最多八九歲,圓溜的眼珠子一動不動,縮在小男孩腿上,抱着自己,陌生的眼神看着她。
短暫的清醒,歐陽妤攸見行李包在身旁,她頂着昏沉的腦袋,爬起來翻包,現金沒了,她頓時知道了自己的處境。
歐陽妤攸無力地癱着,車廂顛簸,加上寒冷,折磨得她止不住打顫,小腹陣陣抽痛,她擡起手臂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一點多。
前駕駛座的老頭說,“賣掉你手上這個,別搞這行了,琴崖姐萬一知道,你還想待在四方街?”
男人道:“這年頭,掙錢難啊,但女人就比男人容易,你看那姓玉的,嫁的男人好,離了婚人家還是牛逼,四方街幾代人,就出她這麼一個女的挑大樑,你覺得她靠什麼混到現在,還不是靠兩腿一開,伺候男人。”
哐哐開了大半個小時。
貨車終於停下,門一打開,歐陽妤攸才發現這車裡有不少毛料,黑乎乎的硬石頭就堆在她周圍,她和那對兄妹被帶下車。
眼前是一棟雲南傳統房屋,兩層小樓,進了院內,他們被人推着往前,關在一個雜貨房裡,裡面有股藥材味。
外面是搬運毛料的聲音,小男孩把妹妹安撫好,過來問她:“姐姐,你怕不怕?”
歐陽妤攸趴在粗糙的麻袋上,她需要有溫度的東西,暖的,熱的,她覺得自己快冷死了,寒冷從地面往上冒,竄進皮膚,浸入五臟六腑,冷得她昏昏欲睡。
小男孩問她怕不怕?
她笑了笑,她現在怕冷,怕痛。但除此之外,沒什麼可怕的。
“他們想要錢而已,等天亮,我會想辦法。”歐陽妤攸額頭抵在自己手臂上,聲音低沉。
“你真有這麼多錢?”
“我說沒有,你會怎麼辦?”
“我死也要跟我妹妹死在一起。”
“你們不會死。”歐陽妤攸側過臉,摸了摸他腦袋,凸起的撞傷,碰得他齜牙,很痛,可他卻忍着,眼眶微紅,看着她說,“姐姐,你是個好人。”
“……”歐陽妤攸想接話,可小腹一陣急促撕扯的疼痛,順着內臟往上爬,簡直快要了她的命。
“姐姐,你怎麼了?”
頃刻間,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有車輪滾過青石路的聲音。
歐陽妤攸的意識越來越弱,小男孩的叫聲,外面紛攘的說話聲,一切都變得很模糊,越來越小。
院子外,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被推進了正屋,三個青年人跟在他身後。
這房子的主人趕出來招呼道:“四哥,你不是去芒市追債,這麼快回來了?”
“嗯。”輪椅上的男人眼神憂鬱,不動聲色地看了男人一眼,張口道:“太晚了,回四方街還有段路,路過你這兒。怎麼,你挺忙?不方便的話,我換個地方。”
“你看看這話說的,這要是讓琴崖姐聽見,我還要不要回四方街做生意了?”男人趕緊把人往裡面帶,“四哥,我讓人去準備飯菜。”
輪椅上的男人淡淡地搖頭:“不用,我休息一晚就走,你最近很少回四方街。”
“哎呦,我得到處聯繫貨啊,你也知道緬甸那邊的動靜,這以後玉石生意怕是不好做了,趁現在得多囤點好料子。”
老頭推着輪椅,把人往客房送,忽然院子裡傳來一聲呼喊:“開門,開門啊……”
“怎麼回事?”輪椅上的男人輕輕回頭。
老頭趕緊接話說:“店裡有個男娃,偷東西,小小年紀不學好,這不關起來教訓教訓。”
輪椅上的男人視線擡起,停頓了片刻,說:“別太過。”
“知道知道。四哥,小心着點。”男人扭臉示意旁邊的小夥子去倉庫看看。
這邊,小男孩趴在倉庫門縫,衝外面的人說:“姐姐好像病了,你們能不能給點熱水……”
“不準吵。”小夥子開門,又踹了他一腳,看着角落裡趴着的女人,說道,“今晚安靜點,明天你們給了錢,別說熱水,你想喝什麼有什麼。”
“你們有沒有人性!等我出去……我,我找人殺了你們!”
⊙ttκΛ n⊙℃o “你叔叔賣的人,你要殺該去殺他。”
“我……我會殺了他。”小男孩攥緊拳頭,雙肩顫抖着。
門再次關上。
距離倉庫百餘米,直走,向右,拐三個彎,那間點着檀香的客房裡。
縷縷菸絲中,輪椅上的男人捶着腿,正在打電話。
“嗯,明天能到,那天早上遇到點麻煩。”半響,他擡起頭,說道:“琴崖姐,我可能,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