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就要去香港了。
沒有差別的一句話,過年前郭宰也說過好幾遍,還到處告訴街坊。
不同的是,那時候他容光煥發,眼眸裡有一片無涯星海。
送一點點風,他能整個人展翅高飛。
郭宰看向自己膝上的空心拳,低說:“阿媽決定和阿爸離婚。她同我講,如果我跟着她……無好日子過的。”
郭母的原話是:“你阿媽我十幾年沒上過班,無可能打工賺錢養你供書教學。宰仔,你去跟你阿爸吧。他在香港有樓有鋪有收入,養你不成問題的。”
郭宰當時淚流滿臉,睜着眼哀求:“阿媽,你講過我們要相依爲命的。”
郭母拿紙巾掩住通紅的鼻子,說:“阿媽當時衝動,沒想太多。你阿爸講得對,要爲你着想,你去香港比留在鄉下好。”
郭宰搖頭,“我不去,阿媽我不去。我不去跟那個女人生活,我只想留在你身邊!”
那個女人好恐怖,動不動講打講殺,阿爸又護着她,他不會過得舒服的。
郭母失笑,笑出眼淚。她輕撫郭宰的腦袋,“傻仔,那個女人無兒無女,等她死了,她的樓她的鋪都是你的了。你不要學阿媽衝動,你要沉住氣。”
郭宰抓住母親的手,奢道:“那不如,不如我們求阿爸?或者求下他,他會回來我們身邊?我們都別去香港了,一起留在鄉下,離那個女人遠遠的!”
郭母很堅決:“發夢!莫講話要我求他,就算他回來求我我也不會吃回頭草!我蘇媚隨豬隨狗,絕不隨他!他就攬着那個老女人落地獄吧!他老母!”
郭宰呆呆望着母親,聽她吩咐:“過兩天去找你阿爺,你阿爸會找時間接你的。”
郭宰並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溝通了這些,茫然問:“那你呢?”
郭母轉頭看他,“我會去省城。”
“省城?”
這又是什麼時候的決定?
“無錯。宰仔你就去香港吧,香港什麼都好,你將來會什麼都有的。”
“我……”
不想去了。
去了就什麼都無了。
“他到底是你阿爸,你到底是他唯一的仔,他不會待薄你的。”
“不……”
心有難言的哽梗,郭父不是原來的郭父了。
郭母放下掩鼻的手,整張臉朝郭宰笑,“以後阿媽落香港找你,你要做導遊,帶阿媽周圍去玩好玩的,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郭宰望着她眼中的自己,一層淚光將他的映像放大了。
“好不好?以後帶阿媽玩轉香港。”
郭母輕拍他手背。
“……好。”
小巷裡有人踩單車經過,“鈴鈴鈴”的車鈴聲響徹窄巷,卻無礙程心與郭宰倆人之間的肅靜。
凝望男孩強顏歡笑的側臉,妥協到宣佈放棄的眼神,程心的喉嚨堵得生痛。
原來那天在飯店郭母擺的譜並非針對郭父,而是針對郭宰。
兜兜轉轉,郭宰最終還是要去香港,可最初的性質已面目全非,從康莊淪爲滄桑也不過短短兩個多月的事。
程心原本不打算也不敢追問,就想裝作不知不懂,或許尚能幫他掩耳盜鈴。
誰料她久久不語,郭宰反而自言自語傾訴一切。
他眼裡無淚,彷彿所說的都是他滿意的安排,不需難過。
他靜靜坐着,所穿的仍是平日鍾愛的襯衫與短西褲,整齊乾淨,膝上的空心拳收收放放。
程心不着痕跡長吁口氣,啞聲問:“你寧願跟阿媽吧。”
俗話講,寧跟要飯的娘不跟做官的爹。
郭宰胸膛微微起伏,反問:“你記得李嬸嗎?”
程心記得。
他緩緩道:“我不想阿媽變成李嬸。如果這樣安排她比較順心,那就這樣吧。”
“可是,”程心想到什麼,緊張了,“你去香港是不是準備聽你爸講的,逾期居留?”
最後四個字聲音特別低。
郭宰幾不可覺地點點頭。
“那能行嗎?”程心有些激動了,小聲急道:“犯法的!”
郭宰擡擡視線,落在無名處,平靜道:“我不知道。”
程心替他分析:“萬一無特赦,你是回來還是不回來?逾期居留回來,算犯法。不回來就一直沒身份,你不能上學找工作,以後只能過躲躲藏藏的日子,打/黑工!”
郭宰想了想,失笑,自我安慰:“或者有特赦呢。”
話後又道:“我不知道。”
程心默了默,問:“你阿爸會回來接你嗎?”
之前他和郭母一起去,現在他一個人行動能行嗎?
郭宰:“我不知道。”
“你阿爺會陪你去嗎?”
他搖頭。
“有講什麼時候出發嗎?”
“……我不知道。”
“不會是放假前去吧?好歹讀完這個學期,等小學正正經經畢業之後再走啊。”
郭宰深深嘆氣:“我不知道。”
“你傻的?!”程心忽然暴怒,推了推他肩膀,衝他口臉大吼:“什麼都不知道?!你無眼耳口鼻的嗎?不會問不會打聽?!你聾的啞的抑或盲的?!”
吼叫聲中氣十足,在窄巷引起一陣隱約的迴音。
郭宰愣住,面對程心激憤的質疑,半晌才無辜喃喃:“我真不知道。”
天色越來越暗,巷子裡四處是牆壁,無法享受夕陽,只有一片沉沉的暗寂。
程心瞪着他那副不戰而降的姿態,氣得啞口無言。
她站起來,扔下一句:“隨便你吧,我走了。”
經過郭宰放在石階旁邊的垃圾筒時,她起腳用力,一踢踢翻。
“如果我走,你會來送我嗎?”
身後的他靜坐不動,用說“我不知道”的語氣問。
“不送!”程心頭也不回,舉起一隻食指,“好走不送!後會無期!”
她心裡有氣,很漲很盛,也不知是氣郭宰不爭還是氣自己無能。
就像看人家在網上吐槽遭遇,身臨其景抓心撓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恨不得靈魂代入幫他痛痛快快處理麻煩,卻偏偏苦於現實的各自爲政,束手無策。
事後程心後悔,她不應該生氣的。
換作她是他,也許情況會比他更糟糕,例如像上輩子那樣變得舉目無親。所以她有什麼資格批判他?
亦後悔沒有與他好好道別,以至於聽聞他要走了的時候,措手不及。
那個週日上午,程心在二樓做試卷,草稿紙上寫寫劃劃好幾頁了,硬是算不出答案。
心躁扔筆時,一聲“大姐”從樓下天井突如其來。
她人還沒動,樓下就急不迫等繼續喊:“快去巴士站!郭宰要去深圳了!他要走了!”
程心當即愕然。
在椅上定格了數秒,才驀地起身踢着拖鞋衝下樓。
直接衝去家門,邊跑邊問:“哪個巴士站?”
天井的小孖追上來,“市巴士站!”
程心滯了滯,迅速調頭跑回二樓,翻出錢包再直奔街口,見有的士就撲過去攔住。
“大姐!等等我們!我們也去!”
小孖在尾後追着,無奈的士絕塵而去,車內的人聽不見。
大妹喘着氣追上來,平生第一次跑這麼急,卻仍舊追不上。
她看向小孖,邊大口大口喘氣,邊指責:“又話……你跑步……快……怎麼都……追不上!”
小孖扶着膝蓋喘息,不甘不服:“不是我……跑得慢……是大姐……跑得……快!”
年紀大就是不一樣,人高腿長,一步開他兩步。
待氣息平伏了,大妹望着的士遠去的方向,問:“郭宰這次是真的去香港了?”
“嗯,”小孖擦着額頭與頸上的汗,“聽講以後都不回來了,逢年過節都不回了。”
市巴士站不算大,去深圳只有兩條線路,羅湖和寶安。程心在羅湖那邊的候車室轉了轉,不見郭宰人影,便往上車處奔。
恰巧有輛去羅湖的巴士正在檢票,程心想上車找人,檢票員不讓,她只好繞着車身巡了兩圈。
並拿手做成喇叭狀,叫喚:“郭宰!”
巴士後排某個車窗被推開半截,程心發現這個動靜,立即湊過去。
郭宰探出頭,目光一掃便與車外的程心對上。
大巴士車身高,程心仰頭望他,霎時無話。
她穿着一身藍色家居服,褲腳只高只低,衣領有點歪,腳踩拖鞋。
是郭宰先開聲的,他笑道:“我要走了。阿爸在關口等我。”
程心也隨之笑,“你一個人坐車?無人陪你?”
“無啊,大個仔了,一個人也無問題的。”
“你不會暈車浪吧?有沒有提前吃藥?小心嘔到七彩。”
郭宰秀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我早有準備。”
程心笑出聲,“不怕袋是漏的?到時漏你一身。”
郭宰:“哈哈……”
靜了靜,程心又說:“如果不開心,有不對路,就找機會回來吧。鄉下以後也會發展得很好的,你在這裡一樣可以出人頭地。”
郭宰只笑,沒有回話。
程心:“一路順風。”
這是第二次對他說一路順風,比第一次認真,也比第一次沉重。
郭宰轉了個話峰:“對不住,過年前答應請你吃飯的,之前一直……我不知道今天要走,阿爸臨時通知我的。”
程心舉起兩隻手指,“那加倍償還,你欠我兩餐飯。”
郭宰點頭,“好。”
巴士開動,車尾吐出一口黑煙,難聞得叫人想吐。
郭宰縮回車內,收拾心情離開。
程心掩住口鼻站在原地,望着車慢慢駛出站口,倆人都忘了說再見。
大巴士駛出十幾米遠時,郭宰突然重新探出頭,向程心招手。
程心下意識小跑着追上去,見他往自己拋來些什麼東西,她雙手捧高接住。
沉甸甸的,是一串金屬鎖匙。
“我家門匙,就得這一串,幫我保管好!”郭宰朝她大聲說。
“啊?”程心反應未及,又聽見郭宰的道別聲:“拜拜!後會有期!”
本來說不出話的程心把握最後時機一樣,追着脫口大喊:“我家電話2255379!記得加86765!寫信的話是錦中高一4班!4班!”
喊聲在大馬路上消散極快,巴士駛出了車站,拐個彎又拐個彎,駛進國道。
程心連車尾都看不見了,徒握那串鎖匙在路邊出神。
一共四條金色鎖匙,用銀色的金屬環串住,並不新正,估計用了很多年了。
他家的門匙給她做什麼?這要有什麼損失,擔當不起啊。
況且她跟他,好像不熟吧。
很熟嗎?沒有,他們不熟,不熟到沒資格替他保管家門匙。
她來送行,純粹因爲一場街坊。
在康順裡有一位街坊,開口閉口叫她“老婆仔”,被她罵了打了才收聲。
在康順裡有一位街坊,人小鬼大,在商場執意牽她的手,說大人的話,去巴士站送她一大袋零食,天啊,一大袋啊,沉死她了。又在M記用手臂保護她……
在康順裡有一位街坊,要和她做筆友,她不回信他就生悶氣。他的信一度皺巴巴,內容則一直口花花。
只是最近也是最後的那一封信,這位街坊始終沒有回她。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又更晚了…………[淚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