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回家,下了車離開巴士站百來米,遠遠看見郭宰和郭母在對面馬路行走。
程心本想裝作沒看見,大路朝天各走兩邊,低頭走自己的算了。
無奈郭宰像有觸角的蜜蜂,發現花蜜般發現了她。
他拉拉母親的手,指指馬路對面,與郭母一同望過來。
視線正巧和他們對上的程心:“……”
她自然咧嘴一笑,友好地點點頭。
郭母穿着彩色碎花連衣裙,小高跟鞋踩在地上怒放的陽光,整個人被映得明亮燦爛。
她對程心回以一笑。
郭宰和母親說了些什麼,人就獨自穿過馬路,嗡嗡飛到程心身邊。
程心皺眉:“做什麼,去陪你阿媽呀。”
郭宰跟着她走,嬉皮笑臉:“阿媽去逛街,我纔不去。”
對面馬路的郭母拐了個彎,看方向是去商場了。
程心:“怎麼不去,讓她給你買新衫新鞋啊。”
郭宰昂昂下巴,“不用買,阿爸給我帶了很多。”
瞧他那副得瑟樣,程心沒拆他臺,順着問:“你爸回來了?”
“嗯,不過又走了,剛走,我和阿媽出來送他的。”郭宰說,“他今年回來3次了!過年一次,清明一次,現在一次,回來拿我們的資料,戶口本啊出生證啊什麼的,準備幫我們遞申請去入境處。”
“原來如此,好事。祝你們早日一家團聚。”
郭宰笑得美滋滋的,看着程心:“你以後也會來香港吧。”
“當然。我會經常去的。”
“到時找我,我請你吃飯。”
“好啊,我要去福臨門吃九大簋,鮑魚燕窩,魚翅花膠,貴且不飽的那種。”
郭宰:“……我儘量。”
他雙手插在褲袋,步代依着程心的節奏走,走了一段路,他好奇問:“你很趕?”
她步調有些快。
“嗯,程願程意等着我回去。”
程心沒有放緩腳步,說開後反而走得更快。
郭宰調整步速跟上,“爲什麼?要出去玩?”
“不是,我們阿爸出差了,家裡沒人。”
“啊……”
不難想象一屋只剩女人的盛況。
程心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脫口就問:“你阿爸長年累月不在家,就你和阿媽兩個人,怕不怕的?”
郭宰好笑,“怕什麼,我是個男的。”
程心給他一個白眼,“我意思是,不覺得家裡冷清,沒有人氣?”
郭宰不解了,“不會啊。”
自出生起,他的生活就是這般狀態。
“那你同阿爸見面這麼少,平時怎樣溝通?”
“打電話咯。”
“……見面的時候會不會覺得陌生?”
遙遠?
不屬於自己的?
連碰都未必敢?
“怎麼會?他是我阿爸。”
郭宰望着路面,“就算十年才見一次,也是我阿爸。”
“哦。”
程心沒話了。
回到程家,一進屋,大妹就鑽去她身後把家門牢牢鎖緊。
程心哭笑不得,“至於嗎?大白天有什麼好怕。”
大妹鎖緊門又檢查了一遍,才告訴大姐:“昨晚有賊!”
程心愣了愣。
小妹上來神秘兮兮說:“對對!昨晚睡覺的時候,我和二姐就聽到樓下有聲音,今早起來聽講隔壁有輛自行車放門口不見了,被賊偷了!”
一直以爲康順裡治安不差的程心霎時找不到話。
小妹又道:“弊了,賊會不會知道阿爸不在家然後來偷我們的?”
“呸呸呸,亂講!”程心低斥。
最怕好的不靈,衰的靈。
她回頭掰了掰門鎖,才進屋問:“阿嫲同阿媽呢?”
大妹:“阿嫲昨天搬去舅公家住,這幾天不回來了。”
“啊?”
程心又一愣,不過很快她換了個角度看待問題。
阿嫲住舅公家,凡事有舅公他們照應,那阿媽就可以全心全意照顧大妹小妹了。
大吉利是講一句,萬一天降橫禍,阿媽一個女人仔顧得老顧不得嫩。作爲阿嫲,估計認爲與其在家礙手礙腳,不如搬出去住幾天。
“那阿媽呢?”
剛問完,廁所就傳來衝廁聲,阿媽推開門走出來,邊擦手邊看了程心一眼,面無表情道:“回來就動手開飯,一個個站在門廊發木訥,有錢分?”
“……”
午飯後,家裡電話響。
本來在收拾碗筷的阿媽喊了聲:“我來接!”
準備去接電話的大妹退了下來,讓出位置給衝過去的阿媽。
“喂!哦,是舅公啊。哦哦,好的,好,多謝了。拜拜。”
阿媽越聊越無神,到最後掛電話了,用一貫的面無表情對三個女兒說:“晚上去舅公家吃飯。”
舅公鍾愛吃魚生,夏天更會自己親手做,呼朋喚友的,一邊大杯大杯喝燒酒,一邊大口大口吃魚生,再加上吹水八卦做佐料,炎熱的夏季眨眨眼就會結束。
小孩子不準吃魚生,於是被安排坐到一邊去。上來的菜也都是熟食,香口的生煎魚骨,清淡的拆魚粥以及濃味的幹炒牛河,很適合初夏的胃。
阿媽被拉到大人那桌去坐,舅公給她斟酒,她推搪不喝。舅公勸了幾次,阿媽不爲所動,後來舅公就忘了。
過一會,舅公拿被酒燒過的嗓子問阿媽:“阿秀啊,阿偉什麼時候回來?”
阿媽笑笑道:“還沒定。”
同桌的有人問:“阿偉去哪了?”
舅公酒杯一擱,神氣道:“厲害了,阿偉去了北京,首都!”
意料之內收穫一陣“哇……”
接着是紛紛議論。
“去北京好啊,我這麼大歲數都沒去過首都。”
“莫講話首都,省城我都未去過哈哈哈……”
“你農民!去省城有幾難,就算去首都也不難。報個團就是了,那個誰誰誰,五一的時候就跟旅行團去北京玩了五六天。”
“對喔,我們也報個團好了。反正老來無事,做閒雲野鶴夠瀟灑。”
“去什麼首都,山旮旯這麼鬼遠,老骨頭受不了舟車勞頓,又雞同鴨講,還不如去香港!”
舅公拍了拍飯桌,“好主意!順便去探阿興。他前幾天回來看老婆兒子了,今天才走。”
“講到阿興,他該帶老婆兒子落香港了吧?聽講九七之後會有很多人去,早點排隊好。”
……
席上阿媽話很少,捧着飯碗小口小口夾菜吃。
同桌的阿嫲話更少,只顧吃喝,紅光滿臉。
飯局八點多散席,阿媽帶着三個女兒回家,未到家門口就聞見屋內的電話聲響個不停。
她小跑着過去開門,匆匆奔向客廳接電話,連燈都來不及開。
程心趕大妹小妹進屋開燈,自己殿後,關門落鎖。
電話是阿爸從北京打回來的。
阿媽背對大家,聊話的聲音清清淡淡:“明天去長城?工作的事談好了嗎?”
“他們放假所以你們也放假?你們到底是去工作還是去玩的?”
“那什麼時候回來?下星期四,確定嗎?知了,嗯,等等……”
阿媽轉身,朝客廳問:“你們誰要和阿爸聊天?”
“我我我!”
早就圍在阿媽身邊的小妹第一個舉手。
她連話筒都未完全接過去,就開始叫“阿爸你什麼時候回來”。
“星期四?好啊你要準時,不準遲到!你記得帶手信給我,什麼手信?我想想……”
小妹不知道北京有什麼東西可以做手信,而大姐前兩年給她帶的石頭很漂亮,她很喜歡,便對阿爸說:“我想要石頭,好靚的石頭!知啦知啦,我會乖的。”
小妹和阿爸有的沒的聊了挺久,纔將話筒讓給久等的大妹。
大妹雙手握着話筒,說話速度明顯比小妹的慢幾拍:“阿爸你凍不凍?不凍?很熱?怎麼和我們一樣的?那飯好不好吃?不好吃?嗯,阿媽煮的最好吃……”
差不多時,大妹擡眼問:“大姐你要不……”
她頓了頓,大姐的身影早不見了。
惟有告訴阿爸:“大姐上樓了,就快考試,她有很多作業。嗯,阿媽,阿媽,你還要和阿爸聊嗎?”
阿媽從房間出來再次接過電話,低低聊了幾句,諸如“你什麼時候睡”,“沖涼了嗎”,“有沒有熱水”之類。
十多分鐘後,電話才掛。
半夜,大妹小妹睡死了,程心又感覺睡意越來越濃時,她硬是爬起牀,輕手輕腳下樓去。
客廳有光,原來是阿媽坐在平日阿爸坐的位置上,看音量調至爲0的深夜電視節目。
見大女兒三更半夜出沒,阿媽沒好氣問:“做什麼還不睡?做賊?”
程心:“……”
阿爸阿媽真是天生一對!
她隨口應:“去廁所。”
出了客廳,無聲無息移至門廊檢查了一遍門鎖,纔去了一趟真廁所。
阿爸在星期四晚上十一點多回到家,那時候大妹小妹已經睡熟了,就阿媽一個人等他門。
阿媽抿着嘴接過他的行李,悶悶的臉色帶點小脾氣。
明明小別了一個星期,她就是不給笑臉,看似半點都不稀罕阿爸回家。
相反,阿爸笑了出聲,從阿媽身後一把抱起了她,連人帶行李一同塞進房間。
日子往下數便是六月。
錦中,晚自習前,程心和彭麗去圖書館消遣。
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走馬觀燈地翻閱幾本幽默漫畫的雜誌。
旁邊的彭麗起來去換書,人沒走多久,椅子又被拉開。
程心無意瞥一眼,便對上霍泉的笑眸。
她:“……”
錦中的圖書館不像大學的圖書館,從來不是學生複習的良地。初三級高三級若想逃離課室去別處自習,通常會選擇階梯課室。
程心曾以爲圖書館會是個安全地方,尤其在高考在即的六月。
眼下左邊是窗戶,右邊是他,路被堵了。程心只好直起腰,提高警覺,眼睛不離手上的雜誌。
霍泉不知從哪變出筆與紙,沙沙寫了一會,再將紙移到她眼皮底下。
他低聲問:“你話我去哪一間好?”
紙上寫着“清華”和“執大”。
據說最近高三級要填報志願了,學生之間都在傳霍泉要報清華大學,要成爲錦中第四位被清華錄取的學生。
而他的口吻,彷彿想去就一定能去,不用考似的,自大至極。
他又說:“你旺我,幫我點一點。”
程心嘴角翹起一抹冷笑。
她用自己的筆在紙上回話——
祝你復讀。
對於高三考生來講,“復讀”無異是最毒的詛咒。
霍泉不怒反笑, “哈,你就這麼捨不得我,非要我再陪你一年?”
他往她傾了傾身,“要不我復讀四次,等你一起高考?”
始終低低且平靜的腔調聽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
程心站起來撿書就走。
圖書館安靜,人人都低着頭。
她不想搞出太大的動作,霍泉也正有此意,所以蠻配合地往前移了移椅子,騰出空間容身後的人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