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臉色疲倦,眼下發青,衣服上滿是皺摺,身上有股混雜的味兒,估計剛從火車上熬煉下來。見她確實不似有伴,軍人將她帶至最近的派出所,交給民警。
面對民警的查問,程心將先前對軍人說的話又述了一遍,“我和阿爸出了火車站不多久,見鞋帶鬆了就蹲下來系,”她踢踢腳上的運動鞋,“再起來時,阿爸就不見了。”
民警問:“你和父親叫什麼名字?如果走散了,他應該會去火車站的廣播站尋人。”
“我叫程心,我阿爸叫程偉。”
民警轉身,交代另一位民警去火車站查詢。
等待期間,程心翻出書包裡的餅乾,就着民警給斟的溫水一塊塊吃。
民警問她是不是沒吃晚飯,見女孩靦腆地點點頭,他又託另一位民警去附近買了個新鮮飯盒回來。
程心感激地收下了。
人在派出所,感覺有靠山,處境安定了,某些脾性就出來發作。那個飯盒的菜式八成不合程心的胃口,又鹹又甜的,沒個準確的味道,白米飯水又放得多,糯軟糯軟的像煮得熟透的土豆,毫無咬感。她有一口沒一口地挑着吃,還不如嘎巴嘎巴脆的梳打餅乾。
派去火車站的民警很快回來了,問到的消息是沒有一位叫程偉的人尋人,也沒有人尋一位叫程心的孩子。
民警皺眉看向女孩。
程心將手中的飯盒一放,肩膀都塌了,無奈道:“阿爸一直不太喜歡我,小小事情就又打又罵,他這回是故意扔下我了……”
民警問:“會嗎?”
在火車站遺棄孩子的案例不少,被遺棄的大部分是女孩或者身有殘疾的。運氣好被送至派出所的,會被送去孤兒院,運氣不好,直接被誰誰誰撿走的,也不知道拿去幹什麼用了。而這位女孩五官精緻,明眸皓齒,思維言語舉措都沒毛病,身體是瘦了些,但不似是捱飢抵餓耗出來的,再看她吃飯盒時的挑剔模樣,大概不曾吃過苦。既然如此,怎麼生出遺棄的說法?
程心低下頭,“我在火車上跟阿爸鬥嘴了,他很兇,揚言不要我……以後會要小弟弟呢,更不在意我了……”
會要小弟弟,民警聽出些明白,安撫了幾句。
程心表現樂觀,她希望民警能送她回村裡,說向父親道個歉就沒事的了。
民警:“你是淮安銀湖縣白應村的?”
“嗯。”
“村裡都有什麼?”
程心擡起目光,焦點落在民警身後灰白牆身上的黑色掛鐘,“村口有棵大榆錢樹,結果的時候,村民都會去摘果實回家做一大鍋榆錢粥,一連吃好幾天,頓頓吃頓頓有。那味道……實在沒意思。”
“哈哈哈!我也不愛吃。”民警拍拍大腿,開懷了,“這樣吧,你先在派出所休息一個晚上,明天我們派人送你回去。”
程心大喜,“多謝叔叔!”
隨後她被帶到一個休息室,沒有牀,只有一張木質沙發與簡單的被枕。將就着過一晚沒有問題,比流浪街頭強多了,明天還有免費車坐,賺翻了。
程心有些得意,又由於從昨天清晨到現在沒合過眼,人一躺下來,心就鬆弛了。
再等一晚,不僅這趟旅程,她上輩子的人生也真正有個了結。
她腦裡不斷組合着明天的片段,越想越雀躍,之後睏意越來越濃,不知不覺中,在風扇聲嘎嘎嘎響的世界裡沉睡了,進入到另一個世界。
那裡有一棵又高又壯的榆錢樹,陽光熠熠,和風習習,滿眼翠綠盎然。樹底下一個背影筆直的男人雙手插在褲袋,仰頭望着樹冠發愣。程心喚了一聲,他回頭看她。陽光打在他的臉上,耀眼得亮白一片,掩住了他的模樣,但程心知道他在衝她笑,並衝她伸手。她跑過去,遞手搭上他的,再任他牽着往他家走。
那段路他們走得很慢,慢到眼見熟悉的家門時,天自然而然地亮了,人該不該也要醒了。
民警安排派出所的老師傅駕一輛皮卡車送程心回家,並交代他見到程心父母時,好好教育一番。
正要出發,恰縫昨晚送她去派出所的軍人仍在廣場上巡邏,程心特意過去再次感激對方:“謝謝你,叔叔。”
“不用謝,應該的。”軍人謙謙一笑,拿手正了正軍帽,又道:“另外,我不算叔叔,我今年才18歲。”
程心:“……”
開車的老師傅起初跟程心聊了會閒天,上了大公路後他就不再說話了,車開得又快又穩。
窗外的風景流光掠影,比火車上看到的稍爲精彩豐富。原本從南京坐車去淮安,再轉車去銀湖縣,再再轉車去白應村,前前後後至少折騰七八個小時,如今老師傅一路踩油,又省去不少週轉的時間,不過四小時,程心就見到了那棵自己口中、夢中的榆錢樹。
老師傅把皮卡停在村口外,打算隨程心一起回家,教育教育她的父母。
程心卻百般阻攔,“我阿爸什麼都不要,就要臉!你放心,這裡我很熟,大不了我躲三舅家!”
她好說歹說,終於勸服老師傅駕車離開。
程心鬆了口氣,仰望那約摸四層樓高的榆錢樹,緩了一陣,才擡步往村裡走。
時值晌午,也許家家戶戶都在屋內吃午飯,村裡行人少,聲音小,格外安靜。
這條村在浩瀚的中國裡普普通通,寂寂無名。它沒有驢友必訪的景點景色,沒有響譽全國的名菜佳淆,交通也不發達,甚至可能連快遞員都不太青睞它。然而程心來了,上輩子更是每年至少來一次,僅僅因爲這裡是他的故鄉,從村頭到村尾,都有他生活過的足跡。
程心舉目張望,這將會是她最後一次踏上這片土地,以後的以後不會再來,後會無期。抱着決別的鬥心,這些在外人眼中乏味可陳的村景,貧瘠平凡的村屋,此時此刻對她另有意味。
多虧白應村幾十年不變的村貌,程心輕熟地在交錯無章的村道里七拐八拐,直至視線內出現一段長長的彎路。
路寬約兩米,蟒蛇一般在平坦的大地上蜿蜒向前,兩邊是錯錯落落的油菜花田,東一堆西一堆,沒有規模不成壯觀。田間會零零星星地冒出幾戶人家,最省錢的泥磚房猶如敗瓦,昭告着此地並非童話世界。
當年他倆開辦小五金廠,賺了些錢後,他讓父母把泥磚房推了重建。重建的房屋自然比原來的更結實,卻毫無美觀可言,尤其二樓外牆一圈陽臺,再用玻璃窗圍起來,實在醜。程心每見一次就吐槽一次,感覺花了錢沒建好房,虧。他笑道村裡人就喜歡這樣式。
那時候她以兒媳婦的身份陪他回來探望父母,先幾年大家相處得挺愉快,後來見她肚皮沒動靜,某些眼色表情就不言而喻了。
程心對着蔚藍得跟假似的天空嘆氣。她心底攢了許多話,許多上輩子沒有問的話,等會見面了,一定要親口問他。
不管他回不回答,哪怕他當她瘋子,也要問。
印象中順着這條彎路,大概三四百米處就是他的家。程心邊思忖邊移步,眼睛不放過任何一處房屋,可走了不多久,腳步就僵了。
阿姨罵她冷心冷肺,阿媽罵她不負責任,外婆間接批評她無心裝載人,程心不願意承認這些罪名,畢竟世界上尚有那麼一個人能證明她不是。
可不,她可以憑着一個數十米開外的年輕背影,就認出那是誰。假若她如長輩所說的那樣,試問又怎會做到?
那個高高瘦瘦的背影,步速不緊不慢地往前走,他必定不知道身後有人,有一個怔怔注視着他,對他又愛又恨的人。
回憶是一壺刻意埋藏的陳酒,他身影的出現打碎了酒瓶,昔日的細節全傾倒了出來,劇烈的酸澀滋味淹沒了女孩,令她瞬間幾乎窒息,眼眶驟熱。耳邊又再響起車禍前電臺播放的那首苦情歌,催人淚下的旋律彷彿譜在體內,成爲抹不掉的印記,總能在特殊的時候掀動她全身情愫。
近二十年的共同度過,濃縮成一句話,那就是短短八個字——曾經他們至誠相愛——程心至此都不去懷疑。
他爲人溫潤,待人寬厚。他跟她同姓,程心老覺得佔了便宜。他的名字很動聽,跟黎明在《今生無悔》裡的角色名字一樣。只是黎明今生無悔,他與她往生有憾。
程心釘在原地,那道背影漸行漸遠,視線也越漸模糊。她仰起下巴,強抑內心的洶涌,張開脣,嘗試着朝遠方呼喚。
第一聲哽咽沙啞,別說對方了,連自己都聽不清。於是她運一運氣,不再猶豫地追上去,並壓着哭腔,竭力呼喊:“程,程朗——!”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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