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石詠猜得不錯, 十四阿哥自己也承認了,他當初相中吳氏, 就是因爲溫酒。

能溫酒的妾室史上還有一位, 也是宋人, 原本只是一名奴婢, 旁人問其技藝,只說能溫酒。命她嘗試溫酒,溫出來的酒頭次太燙, 第二次偏寒, 三次則剛剛好了。既而她每天溫酒,所溫之酒溫度始終如一, 都如頭回溫酒的第三次。後來家主便贊她, “一事精緻,但能動人, 亦其專心致志而然”1。

可能十四阿哥心中, 吳氏的確是有她的特點, 旁人都及不上吧。

石詠望着眼前這隻青瓷蓮花溫,心想,也不曉得這隻溫酒的器皿, 與昔日那名溫酒的“奚奴”是否有關聯。

他在這頭不確定, 那邊十四阿哥已經拿定了主意,一定要“拍得”這枚汝窯瓷器,贈給心愛的女子,以紀念他們因溫酒結緣, 並因爲吳氏閨字中有一個“蓮”字,這件物事作爲定情之物,也頗有意義。

石詠在一旁,與十六阿哥兩人尷尬地笑笑,都想這十四阿哥還真不把他倆當外人,這些事在他們面前說來,也毫無避忌。雖說十六阿哥與石詠作爲這間拍賣行的“主持”,絕對不會與前來拍賣的主顧爲難,可是十四阿哥這樣做,多少還是有些有失謹慎。不僅十六阿哥,連石詠,也難免在心中大搖其頭。

少時那些公開競買的物件兒已經全部拍完,總是這夏令時節夜短晝長,這時也已天色漸暗。“百花深處”院中有一處荷池,荷池中這時點起了蓮燈,燈光掩映,將池中的真荷也盡數映亮,幻耶真耶,直如夢境。一時滿院清風,荷香陣陣,哪怕在距離荷池較遠的“福”、“喜”二十間包間中的主顧,也莫不感到心曠神怡。

這邊卻也不急着拍賣其餘物件兒,“藕花書屋”那裡,拜出了茶會,邀請早先在公開競價拍中的主顧留下來飲茶,並奉上茶點。

而二十間包間裡,則送上的是以“夏荷”爲主題的一桌席面,酒菜茶飯點心,無一不與“荷”有關,再加上席面精緻而風雅,味道也烹調得恰到好處,雖說包間裡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貴,養尊處優慣了的,但多數也對這席面讚不絕口。

石詠其實在心裡暗暗叫苦,他曉得這“百花深處”第一回 亮相,其實就已經將服務標準提得非常高了:以“夏荷”爲主題做出待客的席面不算是太難,蓮藕蓮子蓮心茶,哪怕用荷葉包着蒸糯米雞,都能算是與“荷”相關的,連上一道活魚現烹的魚羹,也能說是“魚戲蓮葉間”。回頭等換個季,再要操持這樣風雅的席面,恐怕還要好生再費一番思量。

待衆賓酒足飯飽,正摩拳擦掌準備着第二場暗標拍賣的時候,第一場拍賣的結果已經算出來,總共得了四十萬三千八百兩銀子。好消息是,迄今爲止,還沒有任何一件東西流拍的,而且拍出的總價至少達到了總目標的一半兒,壞消息則是低於石詠的預期,石詠原盼着這些東西能拍四十五萬兩的,結果還是有缺口,這個缺口若是要指着後半程來填不上,可能性並不大。因此很可能這場拍賣就如石詠所預估的那樣,以七十萬至七十五萬兩之間的的總價收場。

八十萬兩的目標,到底還是有些難那。

過了片刻,拍賣行的掌櫃親自過來給衆賓們講解這次拍賣的新規矩。

上一回在松鶴樓,暗標的規矩是,若是雙方有叫價完全一致的情形出現,便會邀請雙方二次叫價。結果拍那隻北宋定窯孩兒枕的時候,買家聰明,在叫價十四萬兩的基礎上多加了五百兩,便無人與他“撞價”,因此連二次叫價都無,直接讓買家將好東西收入囊中。

這一回暗標競買的新規矩,則是規定了,如果買家叫出的價格“接近”,便會有二次競價。這個“接近”的標準,定的是最高出價的二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如果有人叫價叫了兩萬兩白銀,另外有人也叫到了一萬九千兩,叫價在一萬九千兩及以上的人,都有資格參與二次競價。

但是拍賣行完全不會向主顧提示,他們的出價究竟是高了還是低了,一切全憑主顧們自己判斷。

在拍賣行看來,這種情況完全是爲了避免上回那樣只多出了五百兩的事件。萬一有人只多出了一兩,就能將旁人都給壓了下去,那麼拍賣行就沒法兒將這令人熱血沸騰的“競買”效用發揮至淋漓盡致。

除此之外,這暗標競買的流程與規矩都與上回在松鶴樓完全一樣,名錄與底價早已送至了各個包間,每家一份。而實物則早就輪流送至每間包間,請主顧們鑑賞過一回,各人想買什麼也大致有數。

這時拍賣行的掌櫃便開始叫第一件古董,便是那件漢代的蓮紋瓦當。

若是包間的主顧對這瓦當有興趣,並且願出高於底價的價格,便會在書寫了包間名號的信封裡寫下出價。

掌櫃們收集齊所有的出價,擇定出價最高的一間,便一聲響鑼,長聲道:“恭喜某某號主顧,拍得漢代蓮紋瓦當一枚。”至於主顧究竟是何人,姓甚名誰,是何身份,最後拍得的價格是多少,全不會對外透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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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也是旁人熱衷於這暗標競買的原因,同時也令這競買更加刺激。所有人都知道這一回的拍品並不多,而每一件拍品他們都只有一到兩次的機會,就會決出勝負,因此人們寫價的時候就更加慎重。同時,與心儀的拍品擦肩而過的那種挫敗感,讓他們將越來越多的價碼加到了後續的拍品上。隨着時間的推移,越到後來,這成交價與底價相差的金額也越來越大。

然而石詠還是在暗暗心焦,而且略有些鬱悶。

拍賣行安排拍品的順序,非常有講究,什麼東西是用來亮相的,什麼東西是壓軸的,這些重要的次序都早早地安排下了,原本是不能輕易更改的。

然而因十四阿哥發了話,拍賣行不得不改了拍賣的順序,將那隻“汝窯青瓷蓮花溫”放在了拍賣的最後一件。石詠原本想讓那幅緙絲圖軸《夏荷幽賞圖》壓軸的,沒曾想卻迫於壓力,不得不如此。

“汝窯青瓷蓮花溫”的底價只報了一萬兩,比《夏荷幽賞圖》要低不少,石詠原本預計會以四到五萬兩之間的價格成交。但前頭《夏荷幽賞圖》在價格上廝殺比拼過之後,他很懷疑還有多少主顧會對這間汝窯青瓷還有興趣。

可能這就是十四阿哥的目的,好讓他能不費太多的金銀,但同樣能討得美人歡心。

很快,《夏荷幽賞圖》拍出,八萬二千兩,這與石詠事先預估的水平相差彷彿。這樣一來,所有拍品的總價增至七十一萬兩,再加上還未拍出的“汝窯青瓷蓮花溫”,無論如何都沒法達到十六阿哥的目標了。

十六阿哥也是悻悻的,過來與石詠一起吐黑泥。

“都是爺不好,若是能再加個一兩件,許是就成了。”

石詠卻知十六阿哥也有苦衷,內庫是皇上的內庫,又不是十六阿哥家的,他也沒有權力將裡面前朝的好東西都搬空。

“是卑職辦事不利……”石詠還未說完,十六阿哥已經打斷了他的話,搖搖手說:“別提了,爺明白。若不是,若不是……嘿嘿!”

若不是十四阿哥這麼橫插一腳,既想討美人歡心,又想佔便宜,這拍品總價,靠着壓軸的《夏荷幽賞圖》在最後衝一衝,沒準也能達標的。

那邊伶牙俐齒的掌櫃已經拖長了聲音,對那近二十間包間長聲宣佈:“最後一件,汝窯青瓷蓮花溫,各位爺、夫人太太,這是本次拍賣最後一件拍品了,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各位若是準備好了,將出價交與各間的侍從即可。”

早先拍得了《夏荷幽賞圖》的“喜丁”包間已經乾脆不出價了,裡面響起觥籌交錯之聲,顯是顧不上這些,開始慶祝了。

其餘各間,則彷彿在觀望。二十間裡,大約只有一半兒爲這件古董出了價。

十六阿哥與石詠對視一眼,都不抱太多希望,兩人都已經開始盤算,剩下還有幾萬兩銀子的缺口,該怎麼填上,難道還得讓唐英的玻璃廠再往外賣玻璃器?

少時“哐”的一聲鑼響,只聽掌櫃的道:“福乙號、福戌號,請二次出價!”

“福乙號”是十四阿哥所在的包間,這不算意外,可怎麼冒出來了個“福戌號”?

十六阿哥招招手,命掌櫃的過來,低聲問了雙方報的價格,轉頭告訴石詠:“十四哥志在必得,一口氣報了四萬五千兩,可巧另一家,也報得準準的,四萬五千兩。”

石詠算算,嗯,總價至少能有七十五萬兩,除去其他成本人工和雜費,他們這次的缺口也不算太大。接下來的,就是靜候十四阿哥和“福戌”那一間決一勝負,他們這些人都只需要作壁上觀就行了。

隔了一會兒,繼續是“哐”的一聲鑼響,掌櫃的聲音悠揚,遠遠地送出去:“福乙號,福戌號,請再次出價!”

什麼情況?竟然再次撞上了?

這一下子,原本在熱鬧慶祝的隔壁登時安靜下來,而其餘有幾間原本已經打算走人的,也留了下來,打算看完這一出好戲再說。

十六阿哥眉毛一挑,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十四哥遇上了對手?”

石詠在一旁則想:連着兩回報價,報得都一模一樣,誤差不超過百分之五,這……概率真不大啊!莫不是這福戌包間裡,坐着的是十四阿哥的熟人吧!

十六阿哥那邊已經將掌櫃叫了過來,問了一番,點頭道:“果然是十四哥的風範,出手試探之後,便稍許穩一穩。”

石詠一問,得知雙方各自報了五萬兩,也是一模一樣,一兩都不差。

十六阿哥突然有點兒興奮,搓搓手說:“真沒想到半途殺出個程咬金,十四哥不是要討好心上人嗎?多出點兒真金白銀也是應該的。”

他忍不住起身,站到“荷舫”之外,望向“福戌”那一間,見那一間門口侍立的是一名丫鬟、一名僕婦,便知那一間裡面應當是女眷。

“這件器物就這麼有女人緣兒?”十六阿哥撓着頭問,看向石詠,石詠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全沒想到會有女眷這樣與十四阿哥叫板。可按理說,雙方應該互相不知道彼此,兩次叫價一致,應屬巧合。

旁邊幾間包間裡,也早已有人出來,往“福戌”號探頭探腦的,但都被各自所在包間的僕從勸了回去,畢竟有女眷在,這樣窺伺,也不大好。

“十六爺安心等下一輪的結果吧!”石詠勸了一句,道:“這回的結果出來,就大致可以知道雙方的決心有多大了。”

大約小半柱香之後,鑼鼓聲又“哐”地響起,掌櫃的聲音稍許有些發顫:“福乙號,福戌號,請再次出價!”

“轟”的一聲,整個“百花深處”院兒內前來參與競拍的人們全都激動了,雙方接連出價出得一模一樣,總共三回。

“這件汝窯器我早先沒仔細看,究竟好在哪裡?”有人茫然不明所以。

“掌櫃的,請問,前次沒出過價的,現在還能再跟着一起出價競拍了嗎?”有些財大氣粗的則不嫌事大,想要攪和進來看看能不能再分一杯羹。更有人想,難怪如此,難怪主家將這件汝窯器放在壓軸,原來是底價低、價值高,別有用意啊!

只可惜,他們已經沒機會了。掌櫃的又是賠笑又是鞠躬,但是態度很堅決:主家說過的,規矩就是規矩,拍賣行規矩最大,若這生意朝令夕改的,往後生意沒法兒做,請衆人體諒。

圍觀的衆人登時無奈了,但不少人依舊爲這一場壓軸的“好戲”感到激動不已,眼下的形勢緊緊吊着他們的胃口,雖然天色已晚,這裡並無一人想離開。

十六阿哥非常心焦地等來了雙方的出價:“六萬兩?五萬八?”

“老天爺,這六萬兩竟然是福戌那一間出的價?”十六阿哥十分驚詫。

石詠則不得不感嘆:這時候十四阿哥依舊存了試探之心,想知道對方拍得這枚汝窯瓷器的態度有多堅決,然而對方……可能比他想象得還要堅決。

“茂行,你在這裡看着,我得去十四哥那裡看看。”十六阿哥這時已經實在待不住了,起身便往福乙號包間過去。

就在石詠留在原地等候的過程中,雙方第四次叫價,依舊沒有決出勝負,而且這回叫到了八萬兩。

也就是說,只要雙方的報價差距在四千兩之內,這一場爭奪汝窯青瓷蓮花溫的戰鬥,就還無法結束。

石詠目瞪口呆之餘,倒也暗暗欣慰,就因爲有了這一出,這次十六阿哥的籌款任務,馬上就要完成了。

果然,第五次叫價叫出,雙方齊齊地報了十萬兩,這時候誰都不敢有半分退讓,一旦退讓了,就是將東西拱手送給旁人了。

石詠聽見距離自己最近的一間包間的主顧已經在商議,明日一大早就要去琉璃廠收購汝窯器,這汝窯瓷器的價格在三日之內,必定能漲二成。石詠心裡無語,他曉得這決計不是汝窯器的關係。甚至他有些爲早先那幅緙絲圖軸感到惋惜,那幅緙絲,明明價值比這件溫酒器更加金貴,怎麼竟沒拿到這拍賣的最高價呢?

這時,雙方都顯得有些騎虎難下了,連拍賣行都覺得有些看不下去了——若是公開競價,水漲船高也就罷了,這暗標大多是一次叫價定勝負的,這比拼竟能膠着至此,也是沒誰了。

石詠正在發呆,十六阿哥過來,對石詠說:“得出個什麼招兒,決不能再任由這樣鬧下去了。”

石詠也是一頭霧水,實在是沒想通爲何會出現這樣蹊蹺的對峙。

十六阿哥這頭則有些哭笑不得,小聲對石詠說:“福戌那一間,是十四嫂。”

作者有話要說:  1出自《南村輟耕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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