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這邊廂石詠巴拉巴拉地說了一通, 說完了梅花雪,還想提醒妙玉, “舊年的雨水, 也別蠲下存着了, 不潔淨!”待他意識到, 妙玉已經臉色鐵青。石詠這才訕訕地閉了嘴。

妙玉再不理他,自管自去查看了銅銚子裡的水已經開始泛蟹眼泡,扭頭四下裡就去找茶杯。

也不知是不是這師徒二人沒有從船上特爲帶好茶具出來的緣故, 妙玉這回只是從清涼寺的香積廚下翻出幾個粗瓷茶杯, 都取出來放在一隻托盤上。

石詠見她伸手就去取茶葉泡茶,連忙攔:“等等!”

他又去取了一隻普通的銅銚子, 從廚下水缸中舀了一小瓢清水, 盛在銚子裡,轉臉將妙玉的紫銅銚子挪開, 自己那隻頓到火上去。

妙玉不明所以, 但見石詠自說自話地動手, 只拿眼瞪他。

石詠這隻銅銚子裡的水不多,一會兒就燒開了,他就將這開水注在一隻粗瓷茶杯裡, 左右晃晃, 將茶杯內壁都燙過,再倒入下一隻。待幾隻茶杯內壁都一一燙過,石詠又將杯盞都倒置在托盤內,右手提壺, 飛快一澆,杯子的外壁全部清洗完畢,開水都淋在托盤裡。

石詠手快,將燙乾淨的茶杯一一取出來,然後將托盤裡的殘水倒了,再用抹布擦乾淨,茶杯放回,方纔遞給妙玉,說:“喏,這可終於乾淨了!”

妙玉見石詠手法非常麻利,想來是這些事兒常常做的,一雙妙目不禁在石詠臉上轉了一圈。

這時候紫銅銚子裡的“梅花雪”也早已烹好了。妙玉不敢怠慢,趕緊取了一隻茶葉盒子出來,將裡面上好的冬茶撥在茶壺裡,然後用梅花雪沏上,這才托起托盤,準備離開香積廚。

石詠跟在妙玉身後。

妙玉心中餘怒未消,咬了咬牙,不理石詠,自己託着托盤,往禪房過去。

只聽石詠在她身後說:“路總是人自己走出來的,若是自己選的路,旁人不是你,原本沒資格評價,更沒資格輕賤你。”

這是迴應妙玉最早的指責。

妙玉腳步稍稍慢了點,手中的托盤也似乎顫了顫。

“還有,你們出家人不是講究衆生平等的麼?水也罷,杯子也罷,只要真正是潔淨的,就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分。”

石詠說完這句,就再也不開口了。

妙玉卻有些出神,腳下一絆,險些踩空,身體一晃,才省起:石詠說的那些話,她竟然都聽進去了。

早先妙玉師徒從船上下來的時候,並未將她們隨船所帶的那些名貴瓷器杯盞帶下船。此刻用清涼寺的粗瓷茶盞待客,妙玉心裡還頗有些不舒服。她就算是出家人,從小錦衣玉食慣了,平素所用器皿也是不凡。今天見到這些粗瓷杯子,只覺得粗鄙不堪,實在委屈了這壇“梅花雪”,心裡有氣。待到石詠提起“衆生平等”四字,妙玉才覺得心中一動,似乎石詠說的,有點兒道理。

她平了平氣,努力託穩了手中的小托盤,緩緩朝禪房門口過去。到了地方,妙玉將托盤放在手邊,輕輕叩門,小聲說:“師父,茶烹好了。”

禪房裡面卻傳出一陣笑聲,似是賈雨村拊掌大笑,連聲讚道:“師太說得極妙,有道理,有道理!”

剛纔還說什麼怪力亂神他全不信的,此刻竟高聲附和,也不知慧空說了什麼了不得的大道理。

那邊廂賀元思卻輕輕地“噓”了一聲,說:“雨村,慎言!”

正在這時,禪房的門被打開。石詠從外面探頭望進去,只見慧空師太臉上掛着笑意,望着賈雨村,賈雨村則大笑着,望着陸文貴。陸文貴面色稍稍有些僵硬,瞥着賀元思,賀郎中食指兀自靠在脣上,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

“妙玉,將茶送進來吧!”

慧空發話。

“石大人,不妨也進來一品香茗。小徒這烹茶的手藝,在貧尼看來,還算是過得去!”慧空瞅瞅禪房外面愣着的石詠,將臉上的笑意斂了,平靜開口。

“不了,諸位大人在此品茗……下官只是個俗人,只曉得牛飲三大碗涼茶解渴的,品了也不知其味,就不打擾大人們的雅興了。”

石詠察言觀色,知道禪房裡的四個人,三名官員,一名精擅“先天神數”的女尼,正在談些什麼了不得的事兒。賀元思見到自己,沒露出什麼好臉色,顯然並不想讓自己參與其中。

石詠自然也不想摻合,再者他對“梅花雪”沏出來的茶也沒有什麼興趣,當下衝裡面的人拱拱手,說:“下官告個罪,想到清涼寺外走走,看看風景。”

陸文貴剛要禮節性地出言挽留,賀元思忙道:“去吧去吧,年輕人好不容易來一趟江南,少不了走走看看,咱們別拘着他。”

言語裡倒像是巴不得石詠趕緊走,別擾他們談正經事兒。

石詠早已有了起碼的眼力勁兒,開口謝過上司,轉身就走——這樣一個小團體,明顯是不歡迎他的。

不過這樣也好,石詠明白賀郎中的身份和立場,知道有些事兒,少摻合一回,就少一分麻煩。

只不過,那賈雨村又是來做什麼的?難道聽說了賀元思是八貝勒的人,所以趕着過來抱八貝勒的大腿?

陸文貴按說應該靠向賈家,可賈家如今又是個什麼立場?

這些且都不論,那位慧空師太,到底又是來這兒摻和什麼的?她難道還真想成爲尼姑版的道士張明德不成?

石詠立在清涼寺山門前高高是石階上,低頭望着寺前來來往往的人,揹着手低頭沉思。

他想起原書中記着,妙玉師徒的人生軌跡,在蘇州“不合時宜,爲權勢所不容”,所以師徒二人上京膜拜觀音遺蹟去了。轉過年去,師父慧空師太便即病死,臨終囑咐妙玉留在京中,靜候“因果”。這纔有了後來妙玉進賈府之事。

可是如今看來,妙玉師徒從蘇州出來,並不像是“爲權勢所不容”,倒像是“爲權勢所迫”,主動上的京。再想想慧空師太看着一副得道高人的模樣,待到京中卻轉年即死……石詠登時心生出些細思恐極的念頭。

原著書中的妙玉,曾被昔年好友絲毫不留情面地斥爲“僧不僧,俗不俗,男不男,女不女”的怪人,可是這進京之前的妙玉,卻竟是這樣一副偏激且憤世嫉俗的樣子。旁人怎麼看待她,怎麼在心裡不待見她,這個妙玉,恐怕自己全知道吧!

石詠心裡難免生出些同情。他明白,在這世上,各種活法,各有各的難處,自己沒什麼資格妄加判斷或是指責,甚至他自己所選的路,也不全是什麼光明正大、無可指摘的。

他獨自站在階上,揹着手凝神沉思。

清涼寺香火鼎盛,今天雖非初一十五,過來上香或是求籤的香客也不少。此刻石詠居高臨下看去,只見長長一條青石鋪就的山道階梯上,摩肩接踵,都是人。

石詠往旁邊站了站,免得擋了旁人的道兒。

他倒是不知道,他在這裡凝神沉思,背後還有一人也正望着他,咬着下脣暗自出神。

妙玉一開始只覺得石詠這人討厭極了。

先是在蘇州碼頭,後來又是在這清涼寺的禪房裡,這人總是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絲毫不掩飾眼中的好奇。

這種直直的眼光妙玉也見過不少,可旁人大多是因爲她的色相皮囊——是的,她生得好她自己知道,即便出家修行,妙玉也並不否認,這副色相是她的武器之一,能爲她和師父帶來好處:官家太太們見了她,都只有憐惜的份兒;有時偶然遇見的官老爺和富戶們,都是色眯眯的眼光丟過來,她心裡會着惱,會不快,可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多多少少,給她和師父的生活帶來了些隱形的好處。

然而石詠的目光又有些不同,既沒有聽了她身世之後應有的憐憫,也沒有那些道貌岸然的老爺們似是盯着獵物的眼神。石詠這人的眼光很單純,只是簡單地探究,好似在問:你是誰?

——我是誰?

妙玉也不禁這麼問自己。

她倒是有心,想邁上一步,招呼一聲,與這人稍許聊上一兩句,可這念頭剛起,她突然記起石詠說過的話——這人竟敢指摘她親手收的梅花雪不夠潔淨?

只要一想起這個,妙玉就氣得不打一處來,漲紅了麪皮,咬着下脣,踏上一步,更想和那人爭辯一番:雪水到底哪裡不潔淨了,“水汽纔會結晶”,又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她不服氣,一定要辯出個所以然來。

這麼想着,妙玉向前踏出一步,開口想要招呼:“石大人……”

豈料就在這一刻,石詠突然身形一動,開口招呼:“等一等!”

妙玉一怔,石詠已經背對着妙玉,沿着石階衝了下去,“趙老爺子,您且等一等!”

石詠立在石階上,突然看到了一個眼熟的身影,手中拄着一根顏色鮮豔的紅木柺杖,一步一步地從山門前的石階上挪下去。

石詠哪裡還猶豫,高聲招呼一句,立即沿着石階小徑衝了下去。

在這裡見到趙老爺子的背影,石詠心裡似是解開了一個謎:難怪那天他在永定門那裡始終沒能等到“回鄉”的趙老爺子,原來他竟是到這裡來了。

可是老爺子一把年紀了,身體不好,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子,到這裡又是來做什麼,難道是來投親?

石詠三步並作兩步,邁下十幾級臺階,這才發現,他剛纔在高處,能清晰地看見老爺子的身影,此刻跑下來了,老爺子的身影反而沒在人羣中,找不見了。

這條道路上偏偏又很擁擠,石詠努力抑制自己心中的焦急,禮貌地向前面攔着路的人說:“借光,我有急事,讓我先走一步可好?”

哪知道前頭的人是位老太太,扭過臉來望着石詠,大聲問:“你說什麼?”

石詠提高聲音:“我說……我要找個人,很要緊!”

老太太年紀大了,耳朵略有些背,聽岔了便問:“誰要跳井?”

石詠險些被石化,心想曹公原著中的某些細節,實在是太寫實了。他沒辦法,湊近了向老太太解釋:“您讓我先過去,可好?”

老太太說:“你要揹我下山?這感情好,真是個好小夥兒啊!”

石詠望着一臉包子摺的老太太那對少女般狡黠的眼神,無奈了,只得轉過身來,說:“您到我背上來,我背您下山。”

他負着老人家下山,不敢跑太快,但也趕上了好幾撥人,都沒看到趙老爺子在其中。待到他下了山,將老人家放下,又返過身,沿着山路又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始終沒發現趙老爺子的身影。

他不死心,下了山之後,又向山路兩側售賣香燭的店家與小販逐一詢問,只問有沒有見到一位拄紅木柺杖的老人家經過。商販們都說沒有,石詠少不得謝過,頗有些垂頭喪氣,慢慢轉身,又回頭往清涼山上走回去。

他倒是不知道,清涼山腳下,有一間茶室,外面擺着供路人解渴的涼白開,茶室內有幾張桌子,除了茶水茶食,還有那種用開水衝了能調成糊糊充飢的八寶麪茶,是個山西人開的。

茶室內,趙老爺子趙德裕正經八百地坐着。他的同鄉高晏升正從外頭回來,打了簾子進來,衝老爺子點點頭,“從前往後問了一圈,一個沒落下。”

高晏升在老爺子對面坐下來,說:“若不是我在門口攔着,指不定我那傻不愣登的夥計就將您說出來了。”

他伸手給老爺子茶碗裡續了水,問:“這麼個年輕人,是子侄麼?怎麼就不招您待見了,人家這麼着找過來,您也不見?”

高晏升一直在此經營這間茶室,金陵城裡也還有幾間產業。他另有一個身份,是個研究金石的行家。早年在山西的時候,高晏升就與趙老爺子交好。沒曾想,老爺子一把年紀,去年年尾上竟然風塵僕僕地尋到他這裡。

趙德裕聽見朋友詢問,當即將當初在京裡山西會館發生的事兒又複述了一遍,這一回,只是說關於石詠的,也提到他曾給石詠留下了一隻藤箱子。

“怪不得,怪不得……”

高晏升聽了,連連感嘆,“剛纔我還問那少年,問他爲何尋人。他只說是您有東西落在他那兒,得想法兒還給您纔是。世上這人……一點兒也不貪的,還真不多見!”

趙老爺子喝了一口茶,眼皮也不擡,只說:“東西已經不是我的了。”

他又細細說了當初簽了契紙,用箱子換石詠一錠金子的往事。高晏升越聽越懵,一頭霧水地問:“老爺子,您……您這又是何必?”

“那少年傾盡所有幫您,您送他一幅名家真跡,盡抵得過了,又何必……”

何必一樣傾盡所有,將身邊所有值錢的書畫傾囊以授?自己只揣着幾十兩碎銀子,拖着病軀,從京城一路南下,來到金陵?

趙德裕望着高晏升,脣邊忽然露出詭笑:“你不懂——”

高晏升比老爺子小十幾歲,兩人算是忘年交。他被趙老爺子說得張口結舌,當即閉嘴,心中暗暗揣測老爺子到底在說什麼樣的人生經驗。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茶室裡又鑽進來個人。

“江林,你到了!”高晏升見到同鄉,趕緊點頭招呼。

進來的這個江林也是山西人,少年時就出來闖蕩,卻生意失敗,賠了本錢。然而他好歹學了些待人接物的本事,不知怎地在應天府混了個門子的差事,總算有個託身之處。

前些時候這江林無疑中在城裡遇上趙老爺子,攀談起來,江家和趙家也是認識的。江林原本只道趙老爺子是在外經商,身家鉅萬,是豪富之人,沒想到親眼見到,卻是如此落拓孱弱的老人家,一時起了惻隱之心。這段時間以來,趙老爺子受了江林和高晏升兩人不少照拂,幾次說過“無以爲報”這種話。

“拿到了嗎?”

趙老爺子見到江林,有些激動地開口。

江林在高晏升對面坐下,點點頭,說:“得了!”

他說着又吁了口氣,說:“剛纔見到我們老爺的官轎在山腳下等着。我真沒想到他竟然也上清涼寺來了。”

江林趕緊伸手去胸口,將藏在衣內的幾張拓片取了出來,鋪在桌面上。

趙老爺子和高晏升趕緊將面前的茶水挪開,趙老爺子也從自己懷中取了一沓拓片出來,與高晏升兩個,將兩組拓片放在一處,兩相對照。

江林從衣內去取出來的這組拓片,邊緣的紙色已經有點兒發黃,應是拓下來已經有幾年了。而趙老爺子隨身帶着的這一組,卻還是新鮮出爐沒幾個月的功夫。

高晏升仔仔細細對過一遍,說:“確認無疑了,就是同一只鼎!”

他又問江林:“那案卷最後是怎麼判的?”

江林回想片刻,答:“判無法辨認鼎的真假,但是買家付定金在先,賣家冷子興不用付還定金。”

高晏升聽了,擔心地看看趙德裕,心想:舊例也只是判不還定金而已,到了趙老爺子這裡,竟然抄沒財產,又賠上了一倍的銀錢。

他是聽老爺子說過詳細內情的,因此也知道趙齡石的事情,望着眼前的拓片,心裡也暗暗爲老爺子難過,心想,就是這隻鼎,撕破了親兒子的真面目,大難當頭的時候,竟還不如一個外人……

“江林啊!”趙老爺子臉上卻不見傷感,反而樂呵呵的,“真是辛苦你了!快些收拾了,趁你家老爺回衙門之前,趕緊將這東西再給放回去吧!”

他隨手將江林帶來的拓片收起,又交還至江林手裡。正在這時,拓片底下,“吧嗒”一聲,落下一張小小的硬紙。老爺子隨手拾起來,望着紙上疏疏的幾行字,念道:“賈不假,白玉爲堂金做馬……”

江林聽着“哎呀”一聲,連聲致歉,只說不好意思:“趙叔,這是我抄下來的一張本省的‘護官符’,與拓片無關的。趙叔勿怪!”

豈知趙老爺子卻不撒手,捏着這張紙,輕輕地念了一遍:“白玉爲堂金做馬!”

他一擡頭,望向江林:“這張‘護官符’,可以贈給你趙叔嗎?”

江林無語:這又不是什麼真的符紙,只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鄉紳名錄。上頭四家,聯絡有親,一榮俱榮,一損……反正還沒真見着損過。

但這反正只是一張紙,送給趙老爺子,他反正也可以再抄一遍。

當下江林點了頭,留下這張“護官符”,將案卷裡夾着的拓片匆匆收起,然後向高趙兩人告辭,然後走到茶室門口,左右看看,隨即出門,匆匆地去了。

“老爺子,您今後打算怎麼辦?”高晏升問。

“自然是……”老爺子話到口邊,到底還是忍了回去,“晏升,你我是多年至交,這一回,你可願意幫我?”

高晏升望着趙老爺子,對方的神情讓他心裡略微有些害怕。

可是他沒辦法啊,多年相交的朋友,老爺子以前也曾不遺餘力地幫過他。此時此刻,他又有什麼資格拒絕老人家的請求。

“這個自然!”高晏升點點頭。

趙老爺子便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多謝晏升!”

他暫時不提需要高晏升幫他什麼,只低頭,又飲了一口茶。

趙老爺子的計劃早就打好了腹稿,只是他還不打算提前告訴這些他真正願意幫助的人。

他再度將那張“護官符”舉至眼前,望着上面的字,輕輕地開口:“冷子興?賈不假?”

趙老爺子想:只有光着腳纔不怕穿鞋的。他,只想向蒼天討個公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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