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石詠痛恨寫這封匿名信的人, 非爲這信上指責的乃是他從小看大的堂弟,而是因爲這信上全是莫須有的指責, 不過因爲石喻年紀小, 就認爲他沒有能力取這麼前的名瓷。這大約就是在說:我做不到, 你也肯定做不到, 所以我要揭發你。

“像這種捕風捉影,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想毀人前程的事,賈大人會如何處置?”石詠好容易強抑怒氣, 努力心平氣和地向賈雨村發問。他知道, 賈雨村既然今日將他請到這順天府,給他看這匿名信, 事情便還沒有那麼糟。

“石大人也覺得這是‘莫須有’的指責吧。”賈雨村拈着鬍子淡淡地說, “可是如今朝中御史,風聞奏事的水準, 與這個其實也差不多。”

“本官接到此信的時候, 便相信這信並非只給了本官一人, 監察御史那裡,恐怕也有。所以本官即便願意相信令弟靠的是真才實學,可也不得不將此事通過合適的渠道, 呈上去。”

“當然了, 此事管轄權不在順天府,順天府不過是過一道手罷了。”

賈雨村說得很實在,三言兩語,將他的立場, 順天府的打算,和今後的安排,全說完了。

石詠盯着賈雨村看了片刻,點了點頭,表示他能理解對方的做法。他的視線緩緩朝面前的信箋落下去,注目片刻,突然問:“我可以請大人幫一個忙嗎?”

他心知賈雨村將他請到此,便是給石家賣了一個面子,可既然要欠人家的人情,石詠便不在乎多欠一點。

賈雨村循着他的視線看去,瞬間明白了他的心意,連忙搖頭道:“此信是本案的重要證物,本官不可能將此信交與你的。”

石詠卻搖搖頭,道:“大人會錯意了,下官不可能向大人請求如此重要的證物,只是想請大人借紙筆一用。”

賈雨村摸不清石詠的用意,當即命門子去取了紙筆硯臺,並命門子研了墨。其間石詠一直立在桌前,雙手撐着桌面,雙目緊緊盯着桌上那封信函,一言不發。

一時門子將墨研妥,石詠伸手執筆,紙上落墨。他寫下第一個字的時候,賈雨村在一旁忍不住叫了一聲好。石詠卻充耳不聞,全身心地揣摩這信上的筆跡,想象寫信人落筆時的力道、筆鋒的方向與運法……

世人大多有這種經歷,學習書法時剛開始是描紅,描紅之後則是臨帖,將歷代書法名家的字跡臨摹下來,以學習這字跡字體的精髓。臨摹也是一種重要的、保存古代字畫遺蹟的方法,有不少前朝書法珍本與精品,真跡消失了,反而是摹本流傳下來,見證了歷史上曾經存在多麼出色的書法作品。

石詠於書畫一類的“軟彩”文物上簡直是一塌糊塗,裝裱修復他是一竅不通,但唯一他擅長的就是書法,不僅僅是擅長自己寫,也擅長臨摹歷代書法作品,甚至能將一些器物表面的古人字跡摹下來,且臨摹得如出一轍,與原作沒有半點差異。

如今他也是,全神貫注,臨摹了賈雨村所得的那封信函,一樣將那字跡模仿得全無二致。待到全部摹寫完成之後,石詠將紙上的墨跡緩緩吹乾,盯着自己仿下的這一份一模一樣的“匿名信”,一言不發。

賈雨村卻能感受得到,石詠全身散發着一股子寒氣兒。他強笑道:“茂行,看着你這副樣子,本官真是……絕不敢得罪於你。”

石詠擡起頭,賈雨村立即覺得面前的寒氣兒倏忽收了。石詠衝賈雨村笑了笑,又成了那個溫和質樸、好脾氣的小石大人。他將那信小心翼翼地折起,收在袖中,朝賈雨村拱了拱手,誠實地道:“大人說笑了,下官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大人儘管指教。但若是有人欺到下官家裡人的頭上……下官不是個有肚量的人。”

賈雨村心裡暗暗震驚,但也只在口上敷衍幾句,眼睜睜看着石詠將他當着自己的面臨摹下的信箋帶走了。石詠在這片刻間,一次性,沒有任何修改,沒有任何輔助的工具與手段,就將這“匿名信”摹得完全一致,賈雨村在震驚之餘,不禁生出一點兒欽佩,拈了拈鬍子,心道:若寫這匿名信的人,當真與石家有些關係,真能被這年輕人尋到的話,這人看起來要倒黴了。

不過,這信又不是他寫的,他擔心個毛。賈雨村想到這裡,便吩咐一個幕僚師爺進來,替他擬公文的行文。

第二天,順天府便在府外出了通告,大意是本次順天府鄉試的結果,已經全部交由禮部堪磨校驗,一切結果,等待朝廷定奪。這也是順天府撇清,跟本府沒什麼關係,別有事沒事往龍虎牆上貼東西。

這鄉試發榜纔剛剛過了沒兩天啊,此事登時在整個京城掀起軒然大波,一時說什麼的都有。但好在順天府措辭謹慎,只是說堪磨校驗,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每次鄉試之後是必定要查驗中舉之人的卷子的。隔了兩天,城裡的些許流言便又漸漸消了下去。

石詠能理解順天府的做法,知道賈雨村力爭息事寧人,不希望此事鬧大。若是真有人往龍虎牆上貼那匿名檢舉的書信,勢必會煽動起一小部分不明真相的落榜考生,挾裹着怨氣一鬧,勢必造成不好的影響。

這樣看來,這個賈雨村,做官還是很有經驗,很老道的。

正如順天府所言,此次鄉試的試卷,在鹿鳴宴的那一日就已經送到禮部去了。順天府是禮部官員第一個檢視的對象,其餘各省的鄉試答卷,將根據路程遠近,限期送至京中。

與此同時,監察御史那裡,也聞風而動,有那年輕氣盛的御史上奏,指稱此次順天府鄉試“恐有”舞弊之嫌,具體實例仍是舉的石喻,一是說他跳過歲試,二是認爲他小小年紀,才學與經驗俱有限,主考所看重的實務策這等試題,也是他這等年紀“不應”擅長的。因此御史奏請,將此次順天府舉子的試卷,詳加勘察,尤其年紀輕輕就中舉的石喻,更應有老成的官員仔細覆試,以勘其能。上應其所請,責令禮部勘察,並命將越級應考之事詳細報來。

御史上奏的消息,只在京城官場中小範圍流傳。十六阿哥向石詠提起,石詠感慨了兩個字:果然。賈雨村預言得一點兒不錯,這投匿名信的人果然沒指着順天府這一條路徑。

禮部那邊得信,一點兒也不敢怠慢。貢院那裡,早在發榜之時,就將考生所做的墨卷,和時候謄抄的硃卷全部封存,交由禮部。禮部官員的第一步便是將同一人的硃卷與墨卷相對比,看是否完全一致,若是墨卷有錯,硃卷明顯地將其改過來的,那謄寫硃卷的官員便是要受重罰的。

待到硃卷與墨卷比對完畢,禮部諸人又開始詳詳細細地勘查每一名中試舉子所答的墨卷,檢查每一個字有沒有寫錯,該避諱的地方是否一一都避諱了。除此之外,還會檢查考生在試卷之中是否寫過可疑或是不常見的字眼,是否存在“關節”。這關節,便是考生與主考事先約定,暗通款曲的記號,大家商議好在試卷中出現特定的某幾個字或者某句話,考官見到了便知是某生的試卷,並將其取中。

除了勘校試卷以外,因有御史奏事的緣故,自從主考官陳邦彥以下,所有的考官都被請去了禮部,回憶改卷的情形。當日曾經在貢院內的監臨、監視,也都調集至禮部,一一詢問貢院內的情形。好些人還尤其被問到那名年紀最輕的考生,有沒有什麼特別的情形。問下來的結果,特別的情形是沒有,倒是有人對這小小年紀的少年見義勇爲,將一名在考場中暈倒的生員扛出去的情形。

所有被訊問之人,都留有口供,並且一一畫押。可見朝廷對科場之事極爲重視,萬萬不可容忍舞弊之事發生。

因爲牽涉的人數衆多,沒過兩日,這鄉試結果恐有“疑問”之事就又在京城傳了開來。孟氏聽說的時候正在用一把小銅銼輕輕地磨指甲,她頭也不擡,言語裡略帶一點兒得意,對孟家陪嫁給她的管家孟大說:“早年間曾聽父親說過,科考的時候,坐在場中答題,遠不如在學塾中時候那麼自在,人人都會緊張,因此那答題的卷子難免會有疏漏,考官一時看不出,可是回頭慢慢有功夫的時候總是看得出的。”

“都已經到了這最後一步了,那捲子是所有這些人都睜大了眼去挑毛病,就算之前沒錯,許是現在也會被挑出錯兒來。”孟氏放下銅銼,擡頭望望鏡中自己的形貌,又補了一句,“我就不信了……”

孟大苦笑着看看身周:“太太,旁人怎樣咱們看着就好。可是咱們這頭……您總得拿個主意,總這麼住着也不是辦法!”

他們已經在慶德推薦的這一家客棧裡住了十來日了。客棧將他們當了大主顧,服侍得殷勤周到,可他們也不能總這麼着。

孟氏斂了眼皮子,輕描淡寫地說:“這我知道,這就快了!”

可事實卻遠非孟氏所想象的那樣,禮部的人都卯着勁兒要給這屆的舉子挑毛病。這屆的主考陳邦彥就是禮部侍郎,若是禮部自己人查出自己人有什麼不妥,難道很光彩嗎?

因此,這重勘試卷的工作持續了許久,卻一直沒什麼發現。

另外一頭,禮部官員查起當年石喻爲什麼能越過歲試的舊事,自然將當初順天府的學政周和正也揪了出來。畢竟他主持順天府的院試,石喻參加鄉試的資格,實際是從他這裡獲得的。

周和正大叫冤枉,說此事明明是景山官學所請,他只是聽命而已。而且周和正一時想起舊事,便道當初石喻的卷子通過科試,可是誠親王親自看過點了頭的。這一下可好,又將誠親王給牽扯出來。

誠親王胤祉那個氣啊,他當初就是一時心軟,放了那孩子一馬,讓他到鄉試裡試煉試煉,是騾子是馬,拿出來溜溜。若是他當初沒有這麼好心,如今怎麼會多出來這麼些事兒?

可是事到如今,誠親王也不能不要面子。他當即承認,當初石喻跳過歲試的事兒他知道,也就是因爲這個,才特地在科試的時候親臨順天府,視察閱卷,並且親自看過石喻的卷子,覺得此子才學不錯,完全合乎參加鄉試的標準,所以才點了頭,讓他過的。

誠親王這邊被迫站出來,幫石喻說話,景山官學的總管索倫圖則大聲喊冤,一直喊到了御前去。

索倫圖的意思很簡單,他景山官學子弟全都在旗,科考時從來就沒出過好成績,這會兒好不容易收了個科場上能打的學生,爲什麼這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御史要來與他爲難?

御史自然擡出“規矩”二字說事,索倫圖當即又問:人不就是跳過了歲試麼,石喻那科試可是紮紮實實地考出來的。若是石喻家裡給他捐個監生在頭上,歲試科試一起跳過,怎麼御史們就沒指摘呢?

索倫圖這樣爲石喻一喊冤,御史們漸漸也覺得有點兒慚愧:沒道理人家認認真真參加科試的成了被告,那些家裡有錢捐了監生的反而舒舒服服的沒人過問。

然而御史早已騎虎難下了,因此這事兒一路鬧到了康熙那裡。康熙皇帝問清來龍去脈,也不說誰對誰錯,只隨手一揮,說了兩個字:“覆試!”

於是石喻每天的日程就此變爲:早間去禮部,拿一張卷子,做一道題;然後去景山官學,趕着將講習們講課繼續聽一茬兒,下午繼續練習騎射、鍛鍊身體,順便去講習處請教疑難。每天都過得非常充實。

石喻一個人參加覆試,而且是每天參加覆試,也成了順天府的一樁奇聞。到後來幾天,每天都有人在禮部門口圍觀,甚至還有同科取中的舉子前來給他打氣的。據說禮部的官員原本就試過,石喻這少年功底不錯,尋常題做了是難不倒的,最後只能出些偏題怪題來爲難人家——偏題怪題還能有哪些?不就是那些截搭題麼?石喻就是個專會做截搭題的小能手。

十幾天的“覆試”下來,禮部的官員也沒什麼脾氣了——什麼都難不倒石喻,這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於是只能將石喻放回景山官學去,並且將石喻參加覆試的卷子呈給龍椅上那位看過。

龍椅上那位也不曉得是不是一時興起,便批了個“着監察御史原樣答一遍”。

御史們大多爲官已久,早就過了當初參加科考的時候天天刷題的日子,這些刁鑽古怪的截搭題他們哪裡還記得,若是開卷還好,有本書翻翻,許是能翻到。一旦閉卷,御史們也大多看得一頭霧水,亂答一氣,之後翻閱石喻的答案,不由心生敬畏——後生可畏啊,連這種要人命的題,都答得出來!

這下子御史那邊就再也不敢多說什麼。很快順天府又出了告示,鄉試結果勘磨無誤,若再有敢有無真憑實據而攀誣本府舉子的,定嚴懲不貸。

然而在這覆試結果最終下來之前,椿樹衚衕這裡,也出了些小狀況。不速之客心想,既然永順衚衕那裡是賜宅,是石家長房專屬的宅子,那麼椿樹衚衕這裡,便該有石家子弟的一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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