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虛掩着,我在門前徘徊,心裡忐忑不安,大腦飛速運轉,怎麼也想不出這個地方會有我的什麼故人。
我推門進去,女部長背對着門站着,高高的髮髻,油光可鑑;頎長的脖頸,宛如蝤蠐;高挑的身材,優美的曲線,只是一個背影便讓我心潮起伏、陡生波瀾!我使勁嚥了一口唾沫,道:“‘好人’來了,部長大人請吩咐。”
女部長不說話,空氣凝固了一般。我心裡更加忐忑,莫不是女部長真的要吃了我?
女部長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道:“你是不是叫沙子?你是不是沙河鎮的?”
啊?女部長真的認識我啊!我驚呆了,遲遲疑疑道:“是,是啊,……你,你是……”
女部長緩緩轉過身,一剎那,我被冰凍了。
“小蝴蝶!”
二十多年了,我本以爲她已經從我的生命裡消逝,當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我還是一眼便認出她,但她已經不是記憶中的那個小蝴蝶了:她的大眼睛不再純淨、明澈,臉上鉛華已遮不住歲月的塵霜。她的大眼睛裡盛滿了迷茫,還有淡淡的殘淚。
我沉睡的記憶瞬間甦醒。
嚴格來說,柳雪並不是我的初戀。我的“情史”可以追溯到小學二年級。只是那時還小,後來竟給忘卻了。
人的記憶是多麼不可靠啊!
那時我八歲,小蝶也八歲。小蝶和我一個村,她爸爸是我們村第一批走出去的人。在她四歲的時候,他爸爸開着嶄新的小轎車,在全村人無比羨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把小蝶和媽媽一起接走了。
四年之後,媽媽把小蝶一個人送回來交給奶奶,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經記不確切小蝶當時模樣了,只記得她頭上扎着火紅的蝴蝶結,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眼睛挺大,永遠那麼水汪汪的,似乎盛滿了眼淚。她永遠那麼幹淨,即使哭的時候也不會淌長長的大鼻涕。比起班上那些鼻子上經常掛着兩桶“粉條”,身上和我們這些男孩子一樣髒兮兮的女生,小蝶就是天上掉下
來的小仙子。
小蝶成績不太好,老師把幫助小蝶的光榮任務交給了我。我很驕傲,爲了這個,還和另一個男生打了一架。那時我剛剛開始換牙,一顆乳牙賴着不肯挪窩,也給那個男生一拳打掉了。
就這樣,小蝶成了我第一個女同桌。小蝶很努力,但卻總是學不好。乘法口訣我教了她三個星期還是總背錯。我忍不住罵她笨,她就哭,很傷心地,沒完沒了的哭。她一哭,我就要挨老師的罵。慢慢地,我開始煩這個漂亮的女同桌了,直到那次元旦聯歡會。
在那次聯歡會上,小蝶成了名副其實的明星。小蝶在臺上邊舞邊歌:
“花兒都開了,楊柳樹枝對着我們彎彎腰;
蝴蝶姑娘飛來了,蜜蜂嗡嗡叫。
小白兔兒一跳一跳又一跳,
春天天氣真好。
花兒都開了,燕子雙雙歸來銜泥築窩巢;
蝴蝶姑娘飛來了,蜜蜂嗡嗡叫。
樹上鳥兒有了可愛的小寶寶,
春天天氣真好。
……
舞臺上的小蝶真的像穿越在花叢中的小蝴蝶,聲音就像樹林裡的黃鶯鳥,亂哄哄的學校禮堂一下子沉靜了,人們彷彿到了另一個奇異而美妙的世界。
從此我把小蝶當做仙女一樣崇拜着,再也不嫌棄她笨了,親切的叫她小蝴蝶。每天放學和週末,我都會去找小蝶,耐心的幫她補習功課,而小蝶會教我唱歌。我總是唱跑調,很難聽,於是就小蝶唱,我聽,聽得我好像飄到了雲端。
期末考試,小蝶數學考了八十二分。領完通知書回來,小蝶誇張的抱住我就親。小蝶的唾液粘在我的嘴脣上,滑滑黏黏的,我居然沒有噁心嘔吐,反而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喜歡和沉迷。
“小沙子,你知道嗎?我第一次考這麼好。”小蝶說着,居然眼淚汪汪的,“你對我太好了,我,我長大了就嫁給你,你不會嫌我笨,不要我吧?”
我連忙道:“不,不會!”
“那你遇到了別
的漂亮女孩,會不會離開我,不要我了?”
“不會,不會。”
“我爸爸就是遇到了別的女人不要我媽媽了。”小蝶說着,眼淚嘩嘩地流淌,一直流到我的小心臟裡,我的心都化了。
我緊緊地抱住小蝶,替她擦着眼淚道:“我不會,你是我永遠的小蝴蝶!”
小蝶破涕爲笑:“你是我永遠的小沙子!”
“來,拉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沒有哪個承諾能堅持一百年。一年後,小蝶的奶奶去世了,小蝶的爸爸又把小蝶接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一開始我流了很多眼淚,常常遠遠地望着小蝶奶奶家的方向,望着,望着,小蝶忽然就在朦朧視野裡出現了,就像花叢中翩翩起舞的蝴蝶。我大喊,小——蝴——蝶,定睛一看,眼前卻只有殘破的院牆和牆頭隨風搖擺的荒草,我的心頭像刀割一樣疼。
漸漸的,小蝶的形象不那麼清晰了,想起她的時候我心頭也不那麼疼了,只是經過小蝶奶奶家的時候,會愣那麼一會兒,隨即就丟開了。
時光不聲不響地溜走,沒有小蝶的日子,我漸漸長大。我已經很少再想起小蝶了,更記不起那百年不變的承諾了。
“你,你怎麼在這裡?”從回憶裡甦醒,我問了一個傻傻的問題。
“我在這裡上班啊。你怎麼也……?”她也問了一個傻傻的問題。
彼此對視着愣了一會兒,都“呵呵呵”笑了,笑着笑着聲音就變了味道。
“在這裡工作好啊,又輕鬆,又賺錢。”我尷尬的笑道。
小蝶白了我一眼,幽然道:“是挺賺錢的。可是把我賺的錢都給你,你還願意娶我做老婆嗎?”
“願意”兩個字剛蹦到嗓子眼裡,憋了許久,又溜了回去:這兩個字和此情此景多麼不協調啊。二十多年前的青梅竹馬、百年不變的承諾,再次重逢,一個成了妓.女,一個成了嫖客。多麼狗血的劇情、多麼驚心的諷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