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話不投機半句多。
彷彿剛纔和父親的不歡而散只是一場夢境, 陸淺夕若無其事地上樓,拿出鑰匙打開了門。
一擡頭,看到安靜地趴伏在沙發上的媽媽。
她的身上還穿着早上出去時的那套衣服, 看樣子回來還沒多久。一聽到開門的聲響後, 她驚喜地擡起頭, 看清是陸淺夕後, 眼神黯然了下去, 又一聲不吭地低下頭去,頭深深地埋在了沙發上。
客廳一片凌亂,像是經過一番激烈的鬥爭。
不難想象, 就在她去超市的同時,爸爸和媽媽又吵架了。
陸淺夕拎着在超市買回來的東西, 小心翼翼地越過地上亂七八糟的東西, 走到冰箱前, 打開了冰箱門,蹲下來將袋子裡的東西一一擺了進去。
“他走了?”
媽媽突然出聲, 陸淺夕嚇了一跳。
“嗯。”陸淺夕當然明白媽媽口中的“他”是指誰。
“哼!一心掛着那隻狐狸精,當然得急着走了。”媽媽坐起來,披着一頭燙過的捲髮,濃豔的妝容也遮不住憔悴的神情。
陸淺夕沒有接話,只是沉默地繼續把袋子裡的東西擺進冰箱。
接着媽媽又嘀咕了幾句, 然後突然想起了什麼, 罵了一句粗話。
“忘了跟他要生活費了!你去!打電話叫他回來!叫他給錢!你還楞着幹嘛, 打電話叫他回來!”
媽媽走過來, 拉起蹲在地上的陸淺夕, 推着她往門口走,“你快去和他說, 我們沒錢了,他應該還沒有走遠,你快去!”
陸淺夕看着媽媽着急的臉,突然有點不忍心說出事實。
媽媽哪裡是要錢那麼單純,她是想留住爸爸。
“你怎麼跟木頭一樣杵着?!你去!你去和他要錢!不然這個月你沒飯吃!你聽見沒?”
任由媽媽推動的陸淺夕,在玄關處,她終於開口說:“錢在這兒。”
說完,她從校服褲的口袋裡掏出了一沓錢。
那疊鮮豔的錢,像是不堪的醜陋事實,刺激到了媽媽。
“誰讓你拿錢了?!你什麼時候拿錢了!”
她生氣地搶過錢,隨手一甩,一張張嶄新的錢在眼前紛飛,然後悄然飄落。
氣得發抖的媽媽,指着陸淺夕大聲罵道:“誰叫你自作主張地拿他的錢了?!你是不是存心氣我!你個沒腦的東西!”
相反於媽媽的激動,陸淺夕顯得過於平靜。
“你不要他的錢,那你要什麼?”陸淺夕擡起眼,直視媽媽的眼睛,“他早就不要我們了。”
實際上她怎麼會不明白,媽媽催促她叫回爸爸,跟他要錢只是一個藉口,要把他的人留下,纔是媽媽的最終目的。
但事實那麼清楚地擺在眼前,叫人不得不認清。
不要錢,要人麼?就算能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爸爸的心早就不在媽媽身上了,或者說,他的心從來就不曾屬於媽媽。
“他早就不要我們了,不是嗎?”陸淺夕站在鞋櫃旁邊,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那隻手錶的溫度給她壯了膽,於是不顧臉色大變的媽媽,說出了這句話。
看清事實,難道不是比天真幻想更好嗎?
“你閉嘴!”
一個巴掌朝着陸淺夕迎面甩了過來,強大的力道引起一陣空氣的流動,響亮地甩在了陸淺夕的臉上。
被說中了要害,媽媽怒瞪着陸淺夕臉上的紅色手指印,,聲音提高了八度:“永遠不要在我面前說這句話!”
不能在她面前提這句話,因爲戳到了她的痛處。而這個痛處,是她始終不肯面對的事實。
然而逃避,有用嗎?
陸淺夕保持着被甩巴掌時的姿勢,她僵硬地站着,紋絲不動,倔強的側臉,安靜得如同毫無生氣的雕像。
“他不要我們了,那我們……”
還沒來得及說完那句話,媽媽就怒氣衝衝地撲了過來,尖銳的聲音刺痛了脆弱的耳膜——
“你去死!”
心中的怒火讓媽媽失去了最後一絲理智,她扯起陸淺夕的頭髮,毫不猶豫地向旁邊的牆撞過去。
“我讓你說!你再說啊?!”
毫無反抗的陸淺夕,如同一隻布娃娃被扯着頭髮撞向了冰冷堅硬的牆,額頭一陣劇烈的痛楚,她的臉痛苦地皺成一團。然後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貼着牆,失去了支撐般軟弱地滑向地上。
擦破的額頭,在牆上留下鮮紅的血色。
“你爲什麼要和我作對?你爲什麼不讓我好過?你是不是來討債的!我是前世欠了你什麼,造了什麼孽,生了你這個禍害!”
癱坐在地上的陸淺夕,像是散架的木偶,一動也不動。任由媽媽拳加腳踢。
“你說啊!你不是很能說嗎?你繼續說啊!”
“你怎麼不替你弟弟去死?你怎麼不去死啊?”
已經沒有任何理智的媽媽,臉上帶着可怕的表情,發了瘋似的打罵着陸淺夕。
“媽,”陸淺夕緩緩地開口,說話的時候扯痛了紅腫的臉頰,“我以後不說了。”
媽媽停下了手,擡頭看向陸淺夕,女兒臉頰上的五指印清晰可見,落在視網膜上。
這時的她冷靜了下來,恢復了一些理智,顫抖地縮回了手。
“我不會再說你不喜歡聽的話了。”
陸淺夕舉起手,探向劉海下遮住的額頭,不出所料地,手摸到了一片溼意。伸手到眼前一看,手上沾着觸目驚心的鮮血。
頓時,身體裡的血液冰涼得像是凍結了,陸淺夕無力地垂下手。
左手上的手錶,此刻也和血液一樣冷寂。
媽媽顯然也看到了她額頭上的血,張了張口,欲上前,卻被陸淺夕一個眼神制止了——
那種絕望的眼神。
陸淺夕靠着牆,蒼白的臉上,眼睛水潤得像是噙着淚水。
她別過臉,像是對着空氣說話一般,嘆息着說:“要是我做了你不喜歡的事,你讓我自生自滅吧。”
自生自滅。
如果我死了,你也不要救我。
雖然我明知道,你從未喜歡過我的存在。
要是我沒出生過,那該多好。這樣我就不會惹你生氣,不會惹你討厭。
那你就讓我死了吧。
而那句沒有說完的話,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後半句是什麼。
——他不要我們了,那我們……
那我們,以後好好過,行嗎?
但是你永遠都不會再聽到。
因爲我不會再說錯話了,不會再說你不喜歡聽的話了。
森森走了,爸爸不要這個家了,連最後唯一是親人的你,也嫌棄厭惡我的存在。
那你就讓我去死吧。
反正,你也從未在意過我的生死。
反正,你由始至終沒有愛過我。
但是,當初爲什麼你決定生下我?
讓我不受歡迎地來到這個世界,讓我不被喜歡地活着。
你爲什麼要生下這樣的我呢?
暈黃的壁燈下,映照着坐在地上的陸淺夕,她安靜地摘下了左手的手錶,緊緊地握在了右手裡。
曾經割腕自殺過的左手,撫上了流血的額頭。
她揚起蒼白的臉,左臉已經一片紅腫,眼眶帶着楚楚可憐的粉紅。
她絕望的聲音,彷彿被風吹滅的燭火——
“媽,求求你,讓我死了吧。”
她靜靜地閉上了眼,一顆豆大的淚珠,順着臉龐滑落。
是什麼帶着不可挽回的速度驟然坍塌。
是什麼以無法阻擋的力量摧毀最後一絲希望。
爲什麼就在一瞬間,我嚐到了最絕望的味道。
究竟是內心漸漸幻化成深不可測的黑洞,還是我早就置身於這個黑洞之中?
我獨自一人行走於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揹着回憶的行囊,孤單地走在現在,走向未知的將來。
除了活在過去的回憶裡面,我還能信賴依靠什麼,纔能有力氣,活下去?
如果只有死亡纔可以將這悲傷和痛苦終結。
那求求你,讓我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