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底樓的堂內，桌子旁圍攏的幾個人一齊將視線投了過來。
燈火映照着，從我站立的角度看過去，他們臉上的光影若明若暗，但是他們的眼神很一致。
望着我的眼神，皆是含了幾分探究的意思。
夜深人靜，睡不着下來走動的客人？
不過短短猶豫了幾秒鐘，我便放棄了離開的念頭。
我想他們三個既然都看見我了，還談什麼打攪呢？
我從住的屋子裡出來前就想好了撞上客棧裡的人的概率極大。
這會兒走開更彆扭，不單是這樣，話說......我還穿着一身男裝呢！
眼下身上穿的這衣裳好比代表了我此時的身份。
哪會有男子行動間那麼拘束見人就回避的呢？
聞所未聞的，又不是做了虧心事！
我站在原地調整了一下情緒，給自己一點緩衝的時間。
隨後，我大大方方上前走上前跟他們三個人打了一聲招呼。
我的視線不過在那個陌生人身上淡淡一瞥，我就知道自己沒有認錯。
這個人正是今天傍晚我從客棧離開的時候，在街上遇見的那個人。
當時險些撞上，看着他走近客棧我還覺得心裡忐忑。
這張臉我看到的時候印象深刻，因爲在南華鎮的街上，他等於是我第一個仔細注意到的人。
他身上的氣質，跟我在肅州深巷子裡看到的那個人相似。
我可以忽略他，目光掠過客棧的小夥計，對上年紀最大一些的掌櫃問道：“掌櫃的，您入夜還在客棧裡頭值守？”
“夜這麼深了。您也不回去休息麼？”
聽了這句話，客棧掌櫃的對着我點了點頭。
他表情舒緩，語氣極爲溫和地道：“還不是被那個賊偷鬧的，不敢大意啊！”
“前幾日夜裡我都起來好幾回，”掌櫃的頓了頓，接續道，“也不做什麼。就是在客棧裡頭走走看看。四處巡視一下，生怕那個賊偷又來光顧。”
“上回他來了之後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掌櫃的問我道。
我抿了抿脣。瞧着小夥計的神情，對着掌櫃的點頭回應道：“我都聽說了，真開眼界。”
“今兒住進客棧的人比前幾日多，更加不敢疏忽了。“
掌櫃的朝木樓梯的方向望了一眼。店堂內只有我們四個人，沒有其他客人下來。
他語氣淡淡的道：”今兒來的客人裡頭。有幾個還是做買賣的，我擔心他們的東西看不住啊！”
“起先我跟他說了，要他今晚注意着點。“
掌櫃的看了一眼小夥計，頓了頓接續道。”可想想還是覺得擔心，躺屋裡也睡不着的，乾脆起來。”
掌櫃的露出無奈的笑容。低下頭道：“在客棧裡頭丟了東西，事情要是發生了。怎麼說咱們也有脫不開的責任哪！”
他說的話都在情理中，但是我這個人吧，想法很容易就轉移，聽着聽着就想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我盯着客棧掌櫃的看了一會兒，偏了腦袋道：“你們這家客棧說小也不算小，我看過樓上的房間，統共加起來能住不少人。“
”依照客棧的規模......“我思索後對着他道，”難不成南華鎮上找不到人手來客棧做事？”
我的潛臺詞便是他這裡人手不夠，客人一多要如何應對呢？
我關注的重點不是他們說的賊偷，並且我早就想問這句話了！
因爲我在客棧裡進出，都沒看到其他人手，未免覺得好奇。
我腦中甚至產生了另一種想法，是不是因爲客棧的人手太少的緣故，賊偷有恃無恐啊？
夜半碰上，他們既然都不睡，反而比較容易打開話匣子。
我作爲提問的覺得自然，回答的也能感覺順理成章些。
掌櫃的回望我，遲疑了幾秒種，像是在思索我的話。
轉瞬，他露出笑容道：“沒什麼可隱瞞的，的確是被戰事影響到了，以前咱們這裡人手沒這麼少。”
“人手最多的時候，客棧裡住的人數也算是南華鎮上數一數二的。”
這一點很好理解，因爲相輔相成的關係，住店客人多了，店裡夥計相應的也多啊！
反之，就像是我如今看到的清冷局面。
客棧掌櫃的臉上浮現擔憂的神情，但是轉瞬就消失了。
他的語氣聽着還是很淡定的：“自從北地說要打仗了，客棧裡原先做事的好幾個人都回家鄉去了。”
我心神一動，望向他的眼神專注了幾分。
“這段時間，小鎮上住的客人數量明顯減少了。”
客棧掌櫃的講述的時候語氣還算是很平靜的，似乎給人的感覺......並沒有太在意這件事。
但是我會觀察細節，還是從他擱在桌子上微微顫抖的手，瞧出了裡頭的門道。
有些話他不想太過流露自己的情緒，他是客棧的老闆，總不好當着客人的面......
我能從他的反應覺察到：北地的戰事......果然還是影響到了！
我在肅州的體會沒在南華鎮深，肅州地方大，是西蘭跟北地之間最大的一處地兒。
肅州城魚龍混雜，王師並未選擇在肅州停留，城中的氣氛雖然也有些怪異，但是生意未曾影響到。
人流量是小鎮南華這裡沒法比擬的。
哪怕是我跟元寶還有護衛阿來去城西老字號那一回，我都瞧見店堂內簡直坐滿了人。
老字號的食肆吸引南來北往那麼多客人，還有固定的本地客源。
生意興隆的場景，很容易讓人拋開了戰事來臨前的擔憂，沉醉在肅州城內熱鬧的氣氛中。
周邊的人都沒有覺得捉急，爲北地戰事憂心。
走在那樣的人中間。不知不覺就被同化了，變得無所謂起來。
此刻聽掌櫃的說起，知道他了解內情，肯定說的都是實話。
我的視線對上客棧的掌櫃，至少關於客流這一點，沒人比他體會更深！
聽他一講，我如有所感。目光立刻轉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那位提醒我的小夥計正巧坐我對面。
像是猜出我的疑問。客棧掌櫃的對着我解釋道：“他家就在南華附近的村子，所以沒走，留下來繼續幫忙做事。”
客棧掌櫃的還跟我提了一句：“咱們大廚房裡頭還有位師傅是跟他同村的。一個住村口，一個住在村尾，瞧店裡忙也留下來了。”
“原來是這樣。”我眨了眨眼睛，會意的道。“怪不得！”
我轉開目光低下頭想了想，要都是異鄉人在這家客棧裡做事的。只怕是北地戰事一啓，都得跑了。
廢話，誰願意在不確定戰亂是否波及的情況下留在危險的地方呢？！
那樣的話，掌櫃的估計只好暫時停業了！
甚至是永久......停業也不一定！
我心中思索着。不知不覺低下了頭，對面的小夥計被我盯了小會兒，有些不自在。
沒過多久。他起身走開，不一會兒卻又折返回來。
他的手上多了一個碟子。上頭放着好幾塊點心，端過來擱在桌子上，對着我露出友好的笑容。
好像從肅州城出來，碰上最客氣的人就是我暫住的這個客棧的掌櫃跟他的小夥計了。
我心內有點觸動，對着他回報以笑容。
我猛然間想起武玉，這會兒她怕是在船上呢，去往西蘭南的大船上。
不知道武玉去往西蘭南的路途中，會不會也碰上跟客棧掌櫃一樣和氣的人？
她那般爽朗的個性，運氣總不會太壞的！
掌櫃的指了指點心，看着我，示意我吃。
他轉頭對上另外那個陌生人笑道：”佔了這位小兄弟的光，您也嚐嚐。“
那人默不作聲拿起一塊點心，他吃的樣子我不知道怎麼形容......簡直，簡直如同嚼蠟！
面上絲毫表情都不顯露，讓人疑心他放進嘴裡的點心是不是難吃得很！
小夥計對着我做了個手勢。
我收回思緒，移開視線莫名看着掌櫃的，不懂掌櫃的剛纔說的那句話裡的意思。
”我家的臭小子，就喜歡吃這個。“
掌櫃的嘆了一口氣，眼睛盯着對面的牆壁，好長一會兒之後纔開口道，他的語氣中帶着善意。
“他們住在鄉下老家的宅子，沒在南華鎮上。”
我一愣，表情茫然看着他，少頃我反應過來了。
哎，天寒地凍的，思維跟着遲鈍，知情者不怪呀！
”謝謝。“我拿起一塊點心低聲道。
掌櫃的目光瞧着也和善，的確是長輩看孩子的眼神。
雖然我穿了一身男裝，臉還被我自己”裝扮“過了，大約在他看來，還是比較順眼的。
一入口，我頓時睜大了眼睛，剛纔絕對是錯覺，要麼就是吃的那個陌生人味覺有問題。
我飛快吃了一塊，接着來第二塊，想起面前還有人呢，連忙縮回手。
我表情尷尬的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
掌櫃的將我的舉動都看在了眼裡，他忽然間對着我笑道：”沒事，吃吧，看你是從異鄉來的，肯定沒嘗過南華鎮最好吃的點心。“
於是，我紅了紅臉，再推辭就顯得矯情了。
我繼續對付桌上的點心，比起我的反應，那個陌生人吃完一塊就起身預備走了。
他對着掌櫃的做了個手勢，沒有開口。
我注意到了，他離去的時候，走到木樓梯附近，還轉過頭目光帶着些審視地看了我一眼。
他幽深的雙眸如刀子似的冷冷地過來，我知道其中蘊含的意思未必都是良善的。
我用餘光瞥見了那個人的表情。
......掌櫃的看着我吃，語氣和藹跟我說了幾句話。
不外乎是些拉家常的話，比如經過南華要去哪裡之類的。
當他聽到我清清楚楚說出了打算去北地的時候，一下子愣住了。
掌櫃的看着我問：”這時節都往南邊兒跑，小兄弟你爲何一定要去北地呢？“
”我家人在那邊......”我沉吟了下低聲道。
其實我有句話沒說呢，我的家人正在去往北地的路上，跟我是一樣的。
這會兒，應該最接近南華鎮的地界，不出意外，正停留在附近的山中。
小夥計去而復返，這次拿了一壺熱茶來。
我記起在長廊上看到的，後院的大廚房黑燈瞎火的，弄不懂小夥計的熱茶是怎麼個變戲法的方式變出來。
短時間內生火煮茶，可能麼？
我疑惑地接過他替我倒的茶水，視線在大堂內仔細看了看，才發現賬臺旁邊似乎有點熱氣正在翻騰。
我忍不住站起身看了一眼，牆角落裡放着個紅泥小火爐，他給我拿來的茶水正是在那邊熬煮呢！
先前視線被擋住了，我沒有看到，因此有了前面的疑問。
我端起茶水喝了一口，頓時停住動作不動了，眼神狐疑望向掌櫃的。
這茶水......怎麼回事？
掌櫃的瞧見我的反應，詫異地問：“是這裡的茶不對胃口？”
“不是啊，掌櫃的，這個茶好像是......”
我頓了頓，遲疑着沒有繼續，我是很想問他怎麼會有接近我在宇文家城東宅院內嚐到的茶水口味的茶呢？
好像南華鎮的一家客棧比起肅州城裡的茶樓，更加沒機會接觸到宇文家的茶園吧！
可是我一旦嘗過味道，印象很深的話，是不可能在第二回嚐到的時候弄錯的。
我覺得不能直接問，太唐突了，只好將話咽回去，頗爲婉轉的對着客棧掌櫃的道：“這茶味道極好，我覺得。”
客棧掌櫃的一愣，笑道：“還能嘗得出來。”
我沉默了片刻，擡起頭看着他道：“是，嘗得出。”
“不瞞你說，小兄弟，這茶水還是有點來歷的。”
掌櫃的故意買了個關子，打住不說了。
我知道他要引我問，打量了他一眼從善如流好奇地問：“什麼來歷？”
“您細說來我聽聽。”
掌櫃的停頓了一下，對着我低聲道：“我有個朋友在肅州那邊生活。”
“他是在肅州的北琅山裡住的。”
掌櫃的一說出這句話，我心中頓時有了計較，但是我想起元寶曾經就茶的事情跟我語氣肯定的說過宇文家這塊管得極嚴。
南華鎮離肅州有些距離，難道他們有把握暗線動手腳能瞞得住宇文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