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上莫離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一片電閃雷鳴，莫離聽見舒彥的聲音在喊：“阿離，快跑啊！快啊……”莫離拼命地往前跑着。忽而，周圍又變得一片寂靜，靜得能夠聽見青草拔節的聲音，莫離一個人坐在大石碑前焦急的等待着舒彥的出現。莫離緊緊地盯着那塊石碑，彷彿下一刻舒彥就會從其中跳出來一樣。突然，石碑變成了醫院的病牀，牀上躺着一動不動的母親，莫離衝到牀邊大聲呼喊着母親。母親終於睜開了眼，但卻變成了阿維的模樣，她微笑着對莫離說：“我要走了，要走了，你終究得一個人走下去……”然後阿維，母親，舒彥的臉交織成一片成爲虛無後消失不見了。“不……別走……”阿維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從夢中驚醒。
“阿姨，阿姨……”莫離發現旁邊座位上的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正滿面擔心地叫着自己。
莫離坐直身子，衝男孩勉強地笑了笑。
“阿姨，你爲什麼哭啊？”小男孩歪着頭，好奇地問道。
“啊，有嗎？”莫離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吸着鼻子說道，“嗯……呃……阿姨做了個噩夢被嚇哭了。”
“阿姨，你夢見什麼啦？是不是有怪獸要吃你？”
莫離心想要真的只是這樣的夢就好了。當自身生命受到威脅時，我們感到最多的是恐懼而不是悲傷。只有當那些對我們至關重要的人消失時，纔會令我們痛不欲生。莫離有些悲傷地說道：“不是，阿姨夢見對阿姨來說很重要的人不見了。”
“哦，我懂了，就像有時候我和爸爸媽媽走丟了一樣。”
“嗯，”莫離摸摸小男孩的頭，溫柔地說，“你真聰明。”
“那阿姨你不要擔心啦，我找不到爸爸媽媽的時候，我就站在原地不動，他們就會回來找我啦。我保證，你再等一等，他就一定會來找你的。”小男孩信誓旦旦地開口保證道。
莫離覺得小孩子很難會理解離別的真正含義，他們以爲離別只是短暫的分開，再見是一下次相見的保證。當他們長大後，纔會漸漸發現，再見只不過是一個美麗的期許罷了。人海茫茫，世事無常，沒人可以預知下一刻會發生些什麼。也許下一刻，相愛的兩個人便會天各一方，默默地相忘於江湖。年齡越大，越無法承受離別帶來的悲傷。大人們從紛亂的世事中逐漸學會珍惜當下事，他們知道每當自己說“下次……”的時候，多半不過是個幌子罷了。孩子們會從大人們“下次”的欺騙中漸漸不再相信，不敢相信。
莫離沉默了半晌，終於收拾好自己悲傷的情緒，說道：“嗯，那阿姨就再等等。”
“給……”小男孩將手伸到莫離面前說道。
莫離定睛一看，小男孩肉呼呼的小手掌中躺着一顆紅色的糖果。
“每次我難過的時候，吃顆糖就會變得很開心啦。阿姨，這顆送給你。”說着便把那顆糖塞到了莫離手中。
“謝謝你！”陌生人的關懷總能夠讓我們倍感溫暖。莫離把糖放入口中，甜絲絲的味道立即從舌尖滲入四肢百骸之中。
莫離的家鄉是一座海濱小城，飛機俯衝向地面時，一片蔚藍色的海面立即映入眼簾。莫離的心隨之一動。下飛機後莫離直接打車直奔醫院。發現母親已經住了好幾天院了，幸好病情並不嚴重。再住幾天就可以出院了。雖然母親早就知道莫離會趕回來看她，但還是在看見莫離的那一剎那歡喜得掉出了眼淚。母親立刻又是讓座，又是倒水，又是洗水果。
莫離一把拉過母親，把母親按坐在牀上說道：“媽，你是病人好不好。我回來是來照顧你的，不是讓你照顧我的。”
母親訕訕地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搓着衣角說道：“這不是習慣了嘛！”
聽到母親的回答，莫離的心猛地揪了起來。是啊，父母總是習慣性地照顧孩子。哪怕有一天忘了自己是誰，他們也不會忘記對孩子好。莫離突然想起舒彥曾經對信仰的闡釋，莫離驀然間明白，孩子便是父母的信仰啊。不論這個孩子在別人眼中有多麼不堪入目，或是平凡卑微，在父母眼中，永遠會覺得他是獨一無二，光彩奪目的。不論孩子做了多少令父母傷心欲絕的事，父母也會無怨無悔，始終如一地相信他的孩子總有一天會明晰一切，變得很優秀很優秀。莫離雖然不是很認同這種信仰，但卻爲這種信仰而感動。這倒可以恰恰說明爲什麼當人的年齡越來越大時，會重新肯定曾經被自己否定的一些事物。養育孩子的過程其實也是一個重新找回信仰的過程啊。
晚飯時候，莫離陪着母親去醫院餐廳吃飯。從病房到餐廳要走過一條長長的狹窄的走廊。初冬的傍晚陽光有些無力，淡淡的光線均勻地鋪灑在玻璃窗上。莫離挽着母親的右臂，緩緩地走在空曠的走廊上。消毒水的味道不時地充斥在鼻尖，莫離和母親有一搭沒一搭地邊走邊聊着。
“阿離啊，你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了什麼煩心事了？媽看你怎麼心神不定的？”
“沒有，”莫離搖搖頭，試圖暫時甩掉腦中舒彥被黑暗吞噬的畫面。她衝母親安慰地笑笑，試圖掩飾掉自己眼底的不安，故作輕鬆地說道，“我不是纔跟您說了嗎，我現在升了職，挺受領導器重的呢。”
“那你是不是偷偷談了個男朋友？”母親不依不饒地問道。
“沒有的事兒，我都這麼大了，又不是上學時候早戀不敢讓您知道，要有男朋友會告訴您的。您別瞎猜了。”
“唉……”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然後說道，“阿離呀，轉眼間，你就這麼大了。這些年你一個人在外面跑，每次打電話給你，你都說一切都好。可是你到底好不好，媽卻不知道。”
莫離鼻頭髮酸，輕聲喚道：“媽……是真的挺好的。”
“你要是能談個踏實可靠的男朋友，媽還能放心一點。你孤身一人在外，有個照應的人總是好的。”
“媽，我這不是還沒碰到嘛。要是真的碰到合適的，不用您說，我一定三下五除二，立馬拿下，帶着他來接受您的審查。”莫離嬉皮笑臉地保證道。
“你這孩子……”母親擡手輕拍了莫離腦袋一巴掌，笑着說道，“媽在和你說正經的呢。”頓了一下，母親又接着說道，“阿離啊，你知道嗎？有時候呀，媽就禁不住地去想要是能回到你小時候的日子就好了。那時候多好呀，我走到哪兒，你就黏到哪兒。不讓你跟，你就坐在地上蹬着小腿嚎啕大哭。讓你跟着吧，你又不好好走路，非想着讓我抱。雖然那時候氣得我恨不得狠狠揍你一頓，可是現在想起來卻是那麼懷念。算了，不說這個了……”
“媽……”莫離擡頭使勁眨巴了一下眼睛，想把淚水倒流回肚子中去。
“不過呀，現在也好。”母親突然從傷感的氛圍中跳脫出來，有些興奮地說道，“沒有孩子在身邊煩着，也不用再累得半死不活地做工了。那我就養養花，跳跳廣場舞，還能偶爾去旅旅遊，其實還真的挺開心的。”
“對呀，”莫離趕緊附和道，“您就應該抓緊時間好好享受享受生活。老年人也不應該總是沉浸在寂寞空虛冷中，老年也是人生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們應該好好計劃，好好享受纔對。對了，你上次不是說你們還有同學聚會嗎？你最後到底去了沒？”
“上次那個同學聚會啊？沒去。”
“爲什麼？你跟我說起的時候不是還挺興奮的嗎？”
“他們聚會地點選得不好。”
“他們選了哪裡？”莫離的好奇心被母親給勾起來了，沒聽說過有什麼地方能讓母親如此深惡痛絕的呀。
母親的眼睛盯着窗外，有些不自然地說道：“我們的小學學校。”
莫離心裡感到訝異，“嗯？那不是挺好的嗎？回憶美好的童年時光，不好嗎？”
母親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去那裡讓人心裡難受。”
“嗯？怎麼會？”莫離不解地望向母親，靜靜等待着母親開口解釋。
母親像是陷入了長長的回憶中，半晌纔開口：“你要是到了我這個年紀，說不定就會明白了。你知道嗎？有時候我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頭頂的天空中掛着個大月亮，照得地上的雪泛着銀光，踩在上面‘咯吱咯吱’的響着。每呼出一口氣，眼前就一片白霧。那時候，我的心裡突然就會變得特別特別難受。那些記憶裡的時光一點點在頭腦中閃過。你外婆溫柔的呼喚聲，你外公堅硬結實的後背，老屋前結滿果子的杏樹，還有那院角狂叫的大黃狗……它們是那樣的清晰，清晰得彷彿伸手就能夠到。但是下一刻，我就會深深地意識到它們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踩了一腳一樣難受。”
有些人總是不願回首，並不是因爲他們怨恨那段時光。恰恰相反，正是因爲他們太過珍惜，太過捨不得那段時光所以纔不願意回首。他們不是不想回憶過去，而是不敢回憶過去。正因爲那段時光太過美好，所以意識到它的逝去才更加令人痛徹心扉。
“媽，”莫離搖了搖母親的胳膊，“別想了，高興點，到餐廳了。我們來吃頓好的高興高興。”
“好，只可惜這裡的飯不好吃。過幾天出院回家媽給你做你愛吃的。”
莫離覺得心裡發酸，以前一直覺得自己挺孝順的，但是現在卻發現自己對母親的愛與母親對自己的愛根本不能相提並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