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3點,莫離到達三醫院。通往醫院餐廳的鵝卵石小路蜿蜒曲折,路邊一側是大片大片翠綠的爬山虎,在陽光下爭先恐後地順着架子向雲霄探出頭去;另一側則是一大片綠茵茵的草地,有不少病人在上面緩緩踱着步子,愜意地享受着午後暖暖的陽光。莫離一眼就發現了吳主任的白色的身影。他正和一位白髮老人坐在草地邊緣的一張石凳上,二人似乎正在努力地交談着。一旁的長椅上還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
莫離舉步輕輕向着那邊走過去。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着莫離就看見一個挎着單肩包,梳着長長馬尾的年輕女孩子一陣風似的從她身邊跑過,邊跑邊衝着白髮老人高聲喊道:“爺爺,爺爺,我來看您啦!”
聽到聲音,吳主任和老人們都擡頭向她們這個方向看過來。吳主任立刻發現了莫離,衝着她微微一笑,並衝她揮揮手示意她過來。一眨眼,那個姑娘已經衝到了老人面前,她半蹲在老人對面,歡快地說:“爺爺,您好些了嗎?想我了沒?”
莫離走到吳主任身旁,微笑着和吳主任打招呼,“我是不是來早了,沒打擾到您吧?”
吳主任站起身來,毫不介意地說道:“沒事,這會兒沒什麼事,和張大爺聊聊天陪他解解悶,當然這也對他的病情是有幫助的……”
莫離回頭看了一眼老人,只見老人的臉上一片茫然,盯着姑娘緩緩地開口道:“你是……哪個?”
莫離有些納悶兒地問道:“張大爺這是?”
“阿茲海默症,俗稱老年癡呆症……”莫離沒有聽清吳主任後面的話,因爲欣兒高亢的喊聲實在是無法讓人忽略。
“爺爺,我是欣兒呀!您不記得我了?”
老人的臉上仍然呈現出迷茫的神色,“……誰?”
欣兒耐住性子,提高了嗓門兒說道:“欣兒,我是欣兒。”
老人迷茫的臉色中帶着濃濃的好奇,再次不恥下問道:“你……說你是誰?”
欣兒已經氣急敗壞了,“爺爺,您好好看看,好好想想,我是您的親孫女兒欣兒。”
老人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一拍腦門兒,“哦,原來是欣兒呀,看我,簡直老糊塗了”聽到這句話,欣兒臉上總算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不過,你認識我?”
欣兒姑娘踉蹌了一下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
“傻老頭兒,你真是好福氣,你女兒來看你來啦!”旁邊長椅上的老太太突然尖聲說道,並且帶着羨慕的神色打量着欣兒。
衆人嚇了一跳,反應過來後禁不住都在風中凌亂了。
欣兒鬱悶地低頭掃了一眼自己,似乎在想是不是自己穿得太過老氣,才讓這位老奶奶產生這樣的誤會。欣兒往前挪了挪,將頭湊到老人面前,放大了聲音一字一頓慢慢地說道:“爺爺,您看清楚了,我是欣兒,您的親孫女兒,您是我爺爺,我當然認識你了。”說完眼睛瞟了一眼老太太,原來這番話是同時說給這兩個腦子裡一鍋粥的老人們聽的。
老人看着欣兒的臉,眼神變得飄忽而迷茫,彷彿正努力地從浩瀚的回憶中搜尋着關於這張臉的蛛絲馬跡。
欣兒終於放棄了,有些疑惑又有些不滿地轉頭看向吳主任,“吳叔叔,我爺爺怎麼回事兒呀?他住院前明明還記得家裡人的,怎麼接受了治療後現在反而連我都不認識了?”
吳主任忽略掉欣兒口氣中的責備,耐心地解釋道:“阿茲海默症患者病情惡化速度很快,醫學界至今也還沒有研究出有效的治療方案,唯一有些成效的方法就是家人的情感激勵。所以你們家人要儘量多抽空過來陪陪老人,多和老人聊一些過去的事情,這樣纔是緩解病情的最佳方法。”
欣兒有些難過地看着老人,有些哽咽了,“我一直想把爺爺接回家去,可他們總說忙,忙,忙,沒人照顧爺爺,說住在醫院對爺爺最好。可是現在,爺爺卻連我都不記得了……”
這時,老人的反射弧像是在銀河中漫遊了大半個世紀,最後終於捨得將信息反饋給了大腦,老人臉上突然綻放出歡喜,說道:“乖孫女兒,你終於來看爺爺啦,”邊說邊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從寬大的病服口袋中掏出一個長條狀的東西,又顫顫巍巍地塞到了欣兒的手裡,“來來來,給你爸爸打個電話,告訴他你回家了,讓他晚上一定回來吃飯。”
莫離仔細瞧了瞧,然後發現老人手中的手機竟是一個電視遙控器。欣兒目瞪口呆地拿着遙控器,看着老人期待的表情,無奈又有些尷尬地看了一眼莫離,然後又求助地將目光投向吳主任。
吳主任微微笑了一下,從欣兒手中拿過遙控器,煞有介事地按了號碼,拿到耳邊,“喂,你好。你女兒回家了,你父親讓你今晚務必回家吃飯……嗯……嗯……好……好……”然後對着滿眼期待的老人認真地說道:“張大爺,您兒子說只要您乖乖聽醫生的話,按時吃藥,他就會盡快趕回來和您一塊兒吃飯。”
老人一邊點頭一邊喃喃道:“聽話,我保證一定聽話……”居然沒有忘記將手伸到吳主任面前要回遙控器。吳主任把遙控器放回老人枯瘦的手中,老人拿過後小心翼翼地塞進了衣服口袋中,還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像是怕被誰搶了去一樣。也許對於老人而言,這個所謂的“手機”就是他最爲寶貴的東西,因爲那是他能見到兒子的唯一的機會。
吳主任衝欣兒道:“扶你爺爺回病房吧,天有點兒涼了。”
莫離看着欣兒小心地攙着老人緩緩遠去。鼻頭有點兒發酸,心裡似乎在翻涌着一股莫名的情緒,攪得莫離難過得想哭。
“走吧,還看什麼呢?”吳主任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莫離吸了吸鼻子,平復了一下心情,轉過身,和吳主任沿着小路往醫院餐廳走去。
“我爺爺在我出生之前就去世了,我也沒有和老人共同生活的經歷,可是不知爲什麼,看着他們,我心裡覺得特別難過。”
“哦?”吳主任揚了揚眉毛,說“你的意思是說感同身受?”
莫離低頭想了想,說道:“不,更像是一種似曾相識感。”
“科學家將記憶定義爲人腦對以往經歷事物經加工後的再現,所以在回憶過程中會有部分或完全性失真或錯誤。”
“您的意思就是在說我記錯了吧?”
“哈哈,是有這種可能性,也可能是kryptomnsia,潛隱記憶,又稱歪曲記憶,屬於記憶障礙的一種。”
“記憶障礙?”
“嗯,嚴格來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記憶障礙,只不過是或輕或重,或早或晚的問題罷了。記憶障礙分爲很多種,有記憶增強,記憶減弱,還有遺忘,錯構,虛構和潛隱記憶。張大爺的阿茲海默症屬於記憶減弱,潛隱記憶的患者會將別人的經歷以及自己曾經的所見所聞回憶成自己的親身經歷,或者將本人的真實經歷回憶成自己所見所聞的別人經歷。”
“可我覺得這種熟悉感如果不是自己親身經歷,定是體會不到的。您是這方面的專家,您怎麼想?”
“嗯,其實有很多人都體會過似曾相識的感覺,事實上不少科學家把它也囊括在記憶障礙之中。我個人認爲以上的科學理論基本上還是值得信賴的。只不過似乎漏掉了一點。”
“漏掉了什麼?”
吳主任的眼裡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我一向認爲人的記憶不一定只儲存在人的腦海裡。”
莫離驚訝地張了張嘴,不可置信的問道:“記憶不在腦裡,那還能在哪裡?”
吳主任看着莫離吃驚的表情,哈哈笑道:“我也不知道,也許在你的鼻子裡,在你的手指尖,在你的腳掌上,或許是在你的心裡也說不定呢!”
莫離呆呆地望着吳主任,腦子裡只剩下吳主任那句話在盤旋:記憶,或許就在你心裡。
這時,他們差不多走到了小路的盡頭。那裡屹立着一棵百年老樹。粗糙的樹幹上坑坑窪窪,刻滿了歲月的痕跡。交錯重疊的樹幹間枝繁葉茂,點綴着無數朵嬌豔的紫荊花。清風拂過,一朵朵紫荊隨風脫落,打着旋兒落在樹下的石凳上,鋪在青石板階上。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灑落下斑駁的光影,莫離停下腳步,靜靜地駐立在紫荊花瓣雨中,恍然中時間彷彿抽離莫離呼嘯而去,幾萬年的時光像一列以光速行駛的列車,在莫離眼前彈指而過。而莫離,似乎在幾個世紀之前就已經站在這裡了,周圍的世界滄海桑田,光影變幻,唯一不變的,只是莫離,和無盡的孤獨。
“我也一直認爲這裡是全院最美的一處風景。”
“嗯,我要是說對這裡我也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您會不會直接把我直接送到診室去?”莫離微笑着回道。
吳主任哈哈哈笑了起來,伸手拍拍莫離的頭,和藹地說道:“放心吧,我會把你送到護士長那裡去報到的。走吧,去餐廳裡,邊吃邊聊。”
莫離跟着吳主任來到一旁的餐廳門口。剛想推門進去,余光中突然瞥見紫荊花樹後似乎坐着一個白衣少年。莫離覺得納悶兒,剛纔看了那麼久也沒看見樹後有人啊。莫離轉過頭去搜尋那個男孩,但卻什麼也沒有看見。紫荊花瓣依然自顧自悠然地飄着,蜿蜒的小路上只有一個男人正攙着大肚子的妻子緩緩而行,天空中一隻紅色的蜻蜓風箏搖搖欲墜。
“莫離?還沒看夠?還不趕緊進來,再不來就只剩殘渣剩飯了。”吳主任在餐廳裡衝莫離高聲喊道。
“哦,我馬上就來。”莫離最後瞥了一眼,趕緊進入餐廳。
醫院餐廳的伙食還不錯,莫離一邊吃着,一邊向吳主任介紹了新一批處方藥的情況。末了,莫離頓了頓,稍有遲疑地開口道:“吳主任,您是我們公司的老客戶了。合作了這麼久,相信您很清楚我們的服務品質。但是想必您也知道我們公司現在的情況特殊,在這樣的艱難時期,特別需要您這樣的老客戶的信任和支持。我們可以承諾,我們會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到最好。”莫離期待地望着吳主任。
吳主任微笑着聽完莫離的話,緩緩地喝了口茶,道:“這一點你不用擔心,我的信任也不是廉價的商品,隨時隨地可以更換的。”
莫離暗暗舒了口氣。
因爲今天的工作都很順利,莫離難得地準時下班回家。心情愉悅的莫離一邊聽廣播,一邊給自己煮了碗香噴噴的面。房間裡溫度不高,廣播里正在播放一首歌。“你說夢想它等你就在遠方,還說花開的時候你會回頭望,花開的時候你在我的身旁,輕輕的歌唱裡有淡淡的憂傷,花謝在天涯你在何處流浪,疲憊的夢裡有沒有遺忘。”莫離突然在麪條上方氤氳着熱氣中淚流滿面。
是夜,莫離睡得極不安穩,她好像墜入了雲霧中一般,一切都顯得飄渺虛幻。夢中,有個白衣男孩正衝着她微笑,雖然看不清他的模樣,但莫離還是確定他就是白天時她在紫荊花樹後看見的那個男孩。莫離覺得身體彷彿有千斤重一般,沉重得令她幾乎無法開口說話。她努力地張口,終於發出了聲音。
“你是誰?”
“你知道的。”少年依然站在夢的邊緣微笑着,可是似乎隨時隨地有可能消失不見。
莫離有些着急,急切地問道:“你弄錯了,我確實不認識你,你到底是誰?”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就在莫離以爲他是拒絕回答時,卻聽見他輕柔而又夢幻的聲音,“你終會知道的。”
莫離終於放棄了,在心裡埋怨這看似眉清目秀的少年怎麼和老年癡呆的張大爺有的一拼,“那你又爲什麼要出現在我面前?”
少年微笑着伸手指了指莫離的心口,“我來提醒你,不要忘了這裡。”說完,便隨着周圍裹挾着的霧氣消散不見了。
莫離急得邁步去追,伴隨着“咣噹”一聲,莫離在猛烈的鈍痛中驚醒過來,方知剛纔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可是,那就真的只是一場夢嗎?阿離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重新爬上牀,覺得自己應該是被白天的經歷刺激到了,心裡猶豫着明天是看看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還是《周公解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