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走近房間,祖塔依舊大馬金刀地坐了下來,伸手示意約納坐在對面,“上次你詢問我是否認識耶空,抱歉,我說謊了,因爲不願提起這段往事。”他坦然說道,“如今,如果你願意聽的話,我可以如實講給你。”
“當然。”占星術士用力點頭,
“有多少年了。”影伽藍手按刀柄,臉上出現了懷念的表情,“自從入寺的時候起,我與耶空就同進同退,是一對互爲表裡的持劍伽藍。”
持劍伽藍是佛國護寺者的古老稱呼,根據《七佛八菩薩所說大陀羅尼神咒經》,護僧伽藍神共有十八人:一名美音、二名梵音、三名天鼓、四名嘆妙、五名嘆美、六名摩妙、七名雷音、八名師子、九名妙嘆、十名梵響、十一名人音、十二名佛奴、十三名頌德、十四名廣目、十五名妙眼、十六名徹聽、十七名徹視、十八名遍視,坐落於摩睺羅伽城外的大般若寺實際上有三十六名護寺伽藍,每兩名伽藍合用一個伽藍神名號,這些修習《玖光》秘術的戰士大多數是寺廟收養的孤兒,兩人一組,從小接受嚴格的訓練,
祖塔與耶空同樣十二歲那一年,寺監授予他們“梵響”之名,兩名少年正式位列十八伽藍之列,從職責來說,耶空是負責警戒、護衛與防禦的持劍伽藍,而祖塔是負責暗殺、滲透和伏擊的影伽藍,耶空每日行走在陽光下,而祖塔在無風無月的夜間行動,二人修習的是同一本《玖光》秘術,但一人天生具有正氣滂沱的金紅色佛光,另一人擁有的是冰冷襲人的青藍色闇火,
和平年代也不缺少邪魔外道的騷擾,兩人在日復一日的戰鬥中慢慢長大,忽然一夜無數土黃色異教徒旗幟豎起在佛國的東部荒漠,佛像倒塌,寺廟浴火,戰爭開始了,“我要參戰。”耶空跪倒在大雄寶殿前,祈求寺監解除他持劍伽藍的身份,遊擊團即將開拔,拋棄世俗身份的戰士們正在等待最後的助力,用於保衛佛統的刀劍正顫抖着渴望敵人的鮮血滋潤,
“我不準。”寺監冷冷地回絕了他的要求,“你是‘梵響’,大般若寺的持劍伽藍,怎能加入軍隊,那與佛法根本不容。”
“若我不參戰,你不參戰,他不參戰,血會流,寺會崩,佛會滅。”耶空擡起頭,細長的灰眼睛裡燃燒着嗜血的衝動,
“諸行無常,是生滅法;生滅滅已,寂滅爲樂。”寺監面無表情地回答,“世間萬物無一得以常住不壞,凡生者必滅;故唯超脫此生滅之世界,始可得寂靜之真理,你懂了嗎。”
“我,我不懂……”耶空的紅髮如火焰般顫抖,
這時一個枯瘦佝僂的身影出現在大殿臺階上,形容枯槁的高烏遮尊者用渾濁無光的眼睛俯視紅髮伽藍,建寺七百年來涌現過無數驚採絕豔的武學天才,但沒有誰具有耶空這樣玲瓏剔透的天生悟性,僅僅十五歲那年他就學會了《玖光》第一章最強大的秘咒“三昧耶散華”,開始修行第二章的艱深內容,,,那本是持劍伽藍三十歲以後才能觸及的境界,他身後的影子祖塔雖然也是難得一見的天才戰士,少年時與耶空並稱“紅髮的修羅”,但隨着年紀增長,影伽藍身上的光芒已經完全被耶空掩蓋,真正成爲藏在暗處的影子,此時,祖塔正站在偏殿的立柱後面,摸摸觀望着廣場中央那個跪伏於地的男子,
“上師……”耶空把頭顱埋得更低,
“噫……去吧。”高烏遮尊者開口道,
“什麼。”寺監不敢相信地張大嘴巴,“尊者,您說什麼。”
“那是他的修行。”老僧用手指輕輕遙指二十八層臺階下的持劍伽藍,“出世入世都是禪,就連國師剎利頂生也辭別皇帝加入遊擊團,你還在糾纏什麼。”
寺監的身形一顫:“剎利頂生大師是經辯修行者,沒有任何戰鬥之力,參加戰爭豈不是……”
高烏遮尊者緩緩步下臺階,來到耶空身邊,用一根手指將持劍伽藍擡了起來,“去吧。”他重複道,“現在就走,別讓他們就等,早課晚課不重要,記得按時進餐,切莫弄壞了身體。”
“上師。”耶空的膝蓋被遙遙擡離了地面,但他身上燃起金紅色光焰,雙膝“砰”地狠狠砸進青磚,“我走了。”行完最後一次跪拜之禮,拋棄“梵響”之名的伽藍慢慢站起身來,身形如箭一般貼地疾飛,射向大般若寺正門的方向,
寺監喃喃道:“所行非常,謂法興衰;夫生則死,此滅爲樂……”
“嘻,你沒悟,他也沒悟。”高烏遮尊者扯動嘴角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笑容,飄然消失在大殿中,
“約納。”
“嗯。”
祖塔忽然中斷了敘述,從懷中摸索出一隻毛茸茸的東西遞了過來,占星術士不明就裡地接過那隻紅瞳、白毛、長尾的小老鼠,然後恍然大悟:“這是旁遮普獸靈。”
“是的,接下來的事情你可以自己看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耶空,但我們兩人是互爲表裡的持劍伽藍,就算分隔再遠也扯不斷命運的羈絆,你看。”說到這裡,祖塔挽起衣袖,一道皮肉翻卷的鮮紅傷口出現在手臂上,傷痕新鮮而深邃,但並沒有鮮血流出,“我受的傷會出現在耶空身上,而他遭受的攻擊,也會在我身上體現出來,我不知道他現在在何方,可身上的傷痕證明他仍然在生,耶空正在某處爲了某件事情不斷戰鬥吧,這種痛苦讓我覺得很安心呢。”話音未落,又一道刀傷突兀地出現在手臂上,影伽藍的眉頭微微一皺,可表情逐漸舒展開來,
攥着那隻小白老鼠,約納想了想說:“也就是說,你們之間也存在一種共生契約對嗎,你們實際上是共享生命力的,就像我和小怪一樣。”
“沒錯,一個多月以前的一天,這個傢伙發瘋似的透支生命力,差點連我的力量也用了個乾淨呢,一定是碰到強敵了。”祖塔丟下一句話,起身向屋外走去,“我已經用秘文啓動了旁遮普獸靈的回放功能,只要貼緊額頭就可以看到它記錄的畫面了,我們就在外面,就這樣。”
高大的紅髮戰士腳步隆隆地走出屋子,房門砰地一聲關閉了,
17歲少年做了一個深呼吸,將小白老鼠平放在自己的額頭,“啊。”他痛叫一聲,小小毛絨填充物內困着的獸類靈魂開始釋放能量,如同十磅大鐵錘狠狠地砸在後腦,約納感到一陣熟悉的劇痛,眩暈隨之傳來,他身下的牀鋪變成一汪粘稠冰冷的泥潭,拽着他沉入毫無光亮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五感逐漸恢復,檀香的飄渺味道傳入鼻端,空氣是灼熱的,鮮紅色太陽高高懸掛在天上,腳下是大般若寺的青色條石,約納發現自己正以祖塔的角度觀察着世界,影伽藍高大的身軀和銳利的視力讓他很不適應,就像站在巨人肩膀上彷徨無措的矮人,
長刀正在緩緩出鞘,“鏘。”明亮的刀鋒橫亙在陽光中,他正站在廣場中央,被鱗次櫛比的雄偉建築圍繞着,,,原來這纔是覆滅之前大般若寺的真實樣貌,重重樓閣中掩映着象牙白的佛塔,金黃色琉璃瓦熠熠生輝,飛檐上雕刻着精美的怪獸,就連臺階都用白玉砌成,風鈴叮噹,鴿子在湛藍的天空中飛遠,天幕彼端無數樓宇的盡頭矗立着一座入雲高塔,三十六層精美浮圖托起古老的青銅大鐘,東風吹起纜索,粗壯的撞鐘巨木輕輕搖擺,在大鐘表面奏響嗡嗡的低鳴,
“耶空,你不能走。”他的刀尖垂向地面,鏗鏘的聲音比長刀更加鋒利
“祖塔,對不起。”紅髮的持劍伽藍站在對面,瘦瘦高高的身影低下頭顱,“我明白我是般若寺的叛徒,請原諒我吧,這是一場戰爭,,,你知道戰爭是什麼嗎。”
影伽藍沉聲道:“你錯了,的身、心、血、肉都屬於大般若寺,你的今生、來世和十萬八千輪迴都是因果安排,無論時局如此變換,你都必須與大般若寺共同進退,生於斯地,死於斯地。”
耶空昂起頭,散亂的紅髮下露出無喜無悲的灰色眼睛:“這次你才錯了,我的兄弟,你的大道就是守護這座冷冰冰的寺廟嗎。”他輕輕一跺腳,青色條石“啪”地綻開蛛網一樣的裂紋,“這是死物,祖塔,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你在踐踏伽藍的名號,踐踏‘梵響’的威名,耶空。”祖塔身上開始燃燒着青藍色的業火,
“抱歉,話就說到這兒吧,我走了以後,或許你可以走到陽光下來,放下冷冰冰的執念,瞧,陽光多溫暖。”耶空緩緩抽出長刀,擡頭眯着眼睛望向太陽,
“你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耶空,我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這是我們的家,我們的舞臺,我們的世界。”祖塔的刀尖慢慢擡起,
“戰吧,我的兄弟。”耶空猛然矮身加速,帶着清鳴的刀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