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深處, 碧波水閣。
日華氤氳,透過淺碧紗窗勻勻篩落在櫸木書案層層累疊的書籍紙箋之上,在案前站立着男子的衣袂, 投下點點柔和的光亮。
他如玉樹修竹般直直站立着, 秀朗澄澈的眸子深深注視着水綠屏紗後隱約可見的窈窕身影。
半晌, 他輕移步子, 意欲繞屏而視, 可當袖擺剛觸及嵌紗屏風邊緣的湘妃竹時,腳步驀地一頓。眼簾低垂,他似是沉思了半晌, 便猶疑地望向櫸木五屏風式羅漢牀。碧色紗帳微垂,人猶微醒。他愣愣地瞧了幾眼, 便轉身步出了房間。
“三哥!”曲水閣廊外遠遠地傳來一聲叫喚。
裴羨玉微微回身, 擡頭望去, 便見裴寄暢一身淡粉紗罩的白色錦衣,手持金邊摺扇, 分風踏香而來。綠柳依依、桃花紛亂,那一派閒適風流,竟可比柳絮翩躚的游龍婉約。
裴羨玉不禁低頭一笑,擡首間,裴寄暢已到了眼前。
“清明佳節時, 興逐亂紅笑。寄暢, 怎回來的如此之早?”裴羨玉微笑道。
裴寄暢乍見兄長難得的笑意, 居然有片刻的愣神。隨即似是想起什麼扣掌合上摺扇, 眉眼微挑, 盯着兄長痞笑道:“三哥。寄暢還沒問你呢。怎麼不和大夥兒大聲招呼便獨自一人離開了?難不成撿到了什麼寶貝怕兄弟和你爭?”說着,他微繞指尖, 玉骨扇端輕動,卻是已託過了裴羨玉的下頜。
裴羨玉微擡下頜,繞過了他習慣性的耍鬧動作。清潤的眸中繁星點點,卻是但笑不語。
裴寄暢一陣驚愕。這三哥今日撞邪了不成,十年都沒見他這麼笑過,今兒個是怎麼了?
他不敢置信地直盯着裴羨玉左右上下不停地瞧。裴羨玉溫笑着任他打量,目光卻不着痕跡地透過朦朧水煙移至某個方向。
裴寄暢圍着他看了會兒,也察覺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便順着他的目光向前方的碧水蓮閣望去。
他頭擡得老高,卻不知怎麼着總被兄長擋着。他往左,裴羨玉的身子就微微左傾,他向右,裴羨玉就跟着稍稍右移,他後退,裴羨玉卻是不動如山的淡笑着。
裴寄暢一陣納悶,三哥不對勁兒!絕對哪兒出了問題!他這樣擋着不讓自己看水閣,倒像在掩飾什麼!——難不成,真撿了什麼寶貝?
裴寄暢心裡想着,漆黑閃亮的眸子也骨碌碌地轉悠着。
忽的,他一展摺扇,一手輕輕搖着,笑意悠悠道:“三哥,我出去也老大會兒了,有些累,就先回房休息。你也別老看那些公文。適當放鬆放鬆。要不,今晚咱倆兄弟來喝一杯?”
裴羨玉無奈的搖搖頭,道:“喝酒傷身,有空就多陪陪弟媳婦兒吧。”
“三哥說的是,那小弟就先告辭了。”裴寄暢微微一禮,便欲轉身離去,卻在回頭的剎那,兩眼不着痕跡的瞥向碧水蓮閣,眸中一絲狡黠的亮光迅速閃過。
看着裴寄暢粉衣飄飄的消失在遊廊深處,裴羨玉輕輕一笑,便也舉步離去。
裴寄暢靜靜的等待兄長漸漸離去,便悄悄的從墨色廊柱後慢慢走出。一手把玩着摺扇玉柄上輕垂的粉色流蘇,嘴角斜斜的挑着,裴寄暢左右瞧了瞧沒人,便晃晃悠悠地朝水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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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身猶似火燒,熱燙的心肺彷彿就要爆裂開來!重重汗水溼了額發,文心籲喘着,驀地睜開雙眼——
入眼之處,盡是一片水碧紗色瀰漫。淺淡的紗帳輕輕搖曳,泛着綾綾細波,清爽透澈至極。忍不住伸手搗弄。卻猛然察覺手下一片細膩絲滑的綢感!驚訝的一把拉上蓋在身上的被子,低眼瞧去——竟是條雪青緞面的纏枝蓮雲錦被!纖細的絹絲纏着金線片銀勾勒出藍灰和紫灰色的蓮花,在層層疊疊的七巧雲中柔柔開放,古雅而精緻……
文心一陣恍惚,只覺得夢中好似經歷過相同的怪事!
她彷彿重溫般情不自禁的挽起簾帳:身下是淡雅的櫸木羅漢牀,牀頭雕月洞門矮櫃上,玉荷鷺紋爐頂白玉瑩潤,蘆草纏繞着碩大的荷葉,一隻鷺鷥隱於其間,尖嘴微張,舒緩地吐着絲絲縷縷的芝蘭香,清雅疏淡的香霧幽然瀰漫,煙霧繚繞嫋嫋緩緩,淡淡地穿梭過輕薄的紗帳簾幔縈繞在鼻間。
文心迷茫地呆望着,腦子卻努力的回想一切可查的線索。她明明記得自己穿上了血紅的古代嫁衣,戴上芙蓉玉環後就感覺渾身熱燙不住冒汗,接着,便失去了知覺……
對了!玉環!
她倏地低頭,細瓷般潔韻的手快速伸入織金妝花的衣襟內,一把掏出血玉芙蓉,來回不住的撫摸着。溫潤細膩,玉脂凝滑,指腹的摩擦帶起了絲絲熱意,卻怎麼也達不到熱燙的程度!——難道,一切都是錯覺?可眼前的情況不正好說明自己來到了另一個世界?也許就如楚楚所說的,她們曾經來過,她還是一個王朝的公主?——那麼,她,又回來了?這裡,會是她的寢宮?
文心頗有些激動地再次向外望去,卻見淡淡柔光之下,掩門的湘妃竹紗屏上隱約透着個人影?……是的!人影!她,驟然一驚,厲聲喝道:“外面是何人?鬼鬼祟祟,還不快現身?”剛喊完,文心便忽的捂住小嘴,兩眼大瞪,一陣錯愕——如此疾言厲色,方纔說話的,是自個兒嗎?
左右瞧着,除了外邊一個,便是左右毫無他人!文心愣愣的撓了撓頭,便聽得屏風外傳來一陣嬉笑聲:“本少爺果然沒猜錯!三哥終於開竅了!竟然水閣藏嬌!哈哈哈!”接着是漸漸清晰的悠然足音。
文心不禁瞪圓了雙眼,齊整的貝齒輕咬下脣,惱怒的想道:楚楚不是說自己是公主嗎?哪有人如此對待公主的?
琥珀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牀外,直到一抹粉色衣角翩然入目,文心纔不敢置信的微眨雙眼,呆呆道:“風姿綽約,眼帶桃花,你……”文心忽而一頓,煞是遺憾的搖了搖頭,“可惜……是個太監!”用腳趾想想也知道,皇宮之內,男子,除了皇帝不是太監還會是誰?
裴寄暢本是顧做風流輕搖着摺扇入了裡間,還未來得及擡頭,便聽的一女子如上所言,星輝熠熠的眸子如被墨汁渲染般頓時失去了色彩,他猛然擡頭,咬牙切齒道:“誰說本少爺是太監!三嫂不妨出去打聽打聽,曲水城內人稱‘玉樹臨風賽潘安,一樹梨花壓海棠’的風流公子裴寄暢就是本少爺我!”右手微繞,玉骨折扇猛的一收而攏。他輕挑起額前盪漾的幾縷墨發,媚眼盈盈,狀似風流的擡目望向牀內——
青絲流泉,紅衣似火,微倚牀欄,仿若妖嬈紅蓮綻放着不可企及的雅流清韻。“悠悠脈脈隨風至,翩然飄落舞紅塵”——那彎彎的細眉,琥珀色的水眸,不正是煙波湖紛落而隕的傾世之花?不正是自己名正言順的三艘?不正是三哥十年未娶,以致得罪太后與十公主貶謫曲水城的罪魁禍首?——可是,她不是早已死了?怎的突然出現?奇特的是容顏亦絲毫未變?——不,不可能,或許只是長得相似罷了!
裴寄暢一會兒嬉笑,一會兒驚愣皺眉,神色變化之快令文心一愣一愣。可她終究還是捕捉到了某個敏感的字眼,不禁叫道:“三嫂?你說我是你三嫂?”
裴寄暢煞有其事的點點頭,且不管她與傾月公主是何關係,但憑三哥的態度,這三嫂是非她莫屬了!——想通了,裴寄暢心也一下子放鬆不少,便欲拱禮告辭,剛擡眼卻瞥見眼角紅光微閃!他驚異的望向文心露於襟外的芙蓉玉環,頓覺兩眼發黑:血玉芙蓉!是血玉芙蓉!曾在古書上看過有關記載,也聽得三哥形容過此玉的外形,不會錯,就是傾月公主的護身寶玉——血玉芙蓉!——她,她究竟是……
裴寄暢忽覺脖間一陣陰風颳過,身子驀地發寒,雙腳也止不住的顫抖起來。
文心卻是毫無所查,一個勁兒的逼問道:“我成親了?和誰?”忽而想起自己身上所着卻是公主嫁衣,文心雙眸炯炯地盯着裴寄暢,肅然道,“說,誰是本公主的駙馬?我要見他!”她依稀記得夢中翩躚的白衣,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容顏,她想知道,他是誰?是她在這兒所嫁之人?是她在這兒所愛之人?那麼,爲何一想起他,心就如被針扎過般,刺刺地痛着?
“你的駙馬自然是我三哥……”公主?駙馬?她說……
裴寄暢如遭電擊,定定地望着滿目渴盼焦急的文心。
她是……她真是……
顫抖的身子忽的一陣僵硬,執扇的手緩緩收緊,裴寄暢雙眼微合,靜默半晌復幽幽擡眼,半開的眸子黑若子夜,隱隱透着幽邃冷光:“你要見三哥?好,‘三嫂’等着,寄暢這便去喚他。”裴寄暢躬身一禮,深深的望了一眼文心,便快速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