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紅妝染碧霄。
皇城筆直的幹道上, 出嫁的車隊浩浩蕩蕩。站在皇宮的東側門樓上,依稀可聞遠處喜意的吹打鼓樂。
朗朗青山,流雲碧樹。西陵郡主終於出嫁了。
日華淡淡, 氤氳着滿城風絮, 那錦鸞車中的新嫁娘, 定是衣似紅霞人如玉, 淡淡鉛華濃濃妝。然, 挽青絲,結雙環的卻不是她心心念唸的那個人。寸眉兩葉、芳心一點,這一腔無望的愛戀終只能付諸東流……
輕輕一嘆, 文心剛轉回身,卻見一人手持念珠, 僧袍款款而來。
漆黑的眸子盛滿了哀世的悲憫, 原本蒼白的臉頰經過晚霞的荼靡, 染上了一抹淡淡柔光,彷彿九天之外的聖人, 絲毫不得褻瀆。
待他走近,文心側回身,依舊眺望着遠處人羣熙攘簇擁的嫁車,沐浴着晚風,彷彿不經意地問道:“大師, 今日郡主大婚, 不知郡馬是何人?”
如塵微微一笑, 答道:“那必是前世葬她之人……”聲音融入風中, 帶着一絲飄忽。
文心搭在牆垛上的手微微一緊, 語氣卻依舊平靜:“所以就必須用今生來還嗎?……那按照大師所言,若前世葬傾月之人是大師你, 那麼今時,傾月也非嫁你不可了?”秀逸的面容忽的轉向如塵,琥珀色的眸中閃爍着淒冷的光。
如塵略有一愣,平靜的臉上暗起窘色,他雙手合十,淡淡道:“貧僧乃出家之人,自不可言嫁娶之事……”
“傾月敢問,在大師眼中何爲愛?”文心不顧他的尷尬之色,依然逼問道。
“慈悲爲懷,普度衆生。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如塵脫口而出。
文心輕笑:“那是佛祖的情愛,大師身在塵世,是人,不是佛!七情六慾,誰都無法躲過。既會悲,亦會喜,怎就容不得男女情愛?”
如塵眼中閃過一絲恍惚,緩緩說道:“男女之愛,是爲情執。情者,欲愛之種,無明之根。情若不重,不會再生娑婆;念不專一,哪能得生極樂?世間恩愛終無常,無明癡愛情生憂,人生難得百年壽,聚散因緣總在天。是故斷欲去愛,絕情離癡,乃能橫出三界,逃生火宅。”【1】釋傳燈之言
“貧僧自幼出家,一心向佛,知衆生皆有佛性,皆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既如此……何不放下?”
“放下?大師,如何放得下?”文心直視着他漆黑的雙眸,脣邊泛起一絲微涼的笑意,輕輕道:“我曾經聽過一首詩,念給大師聽聽如何?”
文心不知是爲西陵傷心還是自己心有不甘,她也不知爲何此刻自己情緒如此失控。竟然對着如塵說出這樣匪夷所思的話,實乃對出家人的不敬!可是,她管不了這麼多!說她瘋了也好,說她癡了也罷。她只想將此刻心中涌起的感傷噴吐出來!所以未等如塵回答,便自顧自地吟了出來:
“那一刻我升起風馬不爲乞福只爲守候你的到來
那一日壘起瑪尼堆不爲修德只爲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這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 不爲輪迴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 不爲修來生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 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爲參悟只爲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月我轉過所有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紋
那一年我磕長頭擁抱塵埃不爲朝佛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翻遍十萬大山不爲修來世只爲路中能與你相遇
那一瞬我飛昇成仙 不爲長生只爲佑你平安喜樂”
文心慢慢的吟誦着,目光自如塵身上緩緩移向遠處,夕陽的光輝漫入眼中,點點彩光流溢,卻似盈着水霧。輕輕一嘆,道:“出家人未必不懂情愛……大師,你說呢?”
如塵淡然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僵硬,撥着念珠的手擡起又無力的垂下。看着面前神色異樣的女子,終是無言而對……
晚風微撫,挑起了文心潑墨般的長髮,水色荷葉領隨之翩動,露出了柔婉的細頸和一小片雪白的胸。
如塵只覺眼前紅光一閃,慌忙閉上了眼睛,直至覺察不出異動,才疑惑的擡起眼眸,凝神細望。
只是轉瞬之間,如塵驀地睜大雙眼,訝然道:“因緣珠!”
文心本是心思飄渺,卻猛地被這一聲驚到,呆呆道:“你說什麼?”
“因緣珠。公主原來已經得到因緣珠……如此,爲何還不離去?”如塵指着文心胸前的血玉芙蓉,嘆道。無波的聲音淡淡,在風中輕揚竟暈着一絲飄忽一縷愴然。
文心卻再也意識不到,一手牢牢的抓住胸前佩戴了幾個月的血玉,震驚不已:“血玉芙蓉,就是因緣珠?可……可因緣珠不是珠子嗎?”
文心猛地擡眼望向如塵。
不知何時,霞光散盡,遠處吵嚷的鼓樂漸漸沒入了暗處。只餘最後一抹紅光依戀着天際一線。如塵揹着西方,紅光勾勒着他柔和的面部線條,蒼白的臉卻隱於黑暗深處,模糊的看不清楚表情。
可那光陰交錯的一瞬間,文心卻覺得可能自己從來不認識這個人。疑惑、愕然,使某個想法突兀的從心底竄出:眼前之人,真是如塵?
怔愣之間,悠緩的聲音迴盪在耳畔:“世間之物何須拘泥於形式?可惜世人不明如此淺易的道理,致使鮮有人知曉血玉芙蓉便是因緣珠的事實。”
腦子忽的一陣暈眩,文心面色刷的變白,難以置信道:“此物隨我已久,若是如此,爲何我所想之事並未成真?”
天邊收起了最後一絲霞光,夜色籠罩着城樓,唯有宮門各處的宮燈在夜色中飄灑着幾許亮色。
如塵背過身子,淡淡道:“一切有爲法,盡是因緣合和,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嗓音微沉,卻虛幻的彷彿來自天外。
文心呆立良久,回神時眼前早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