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回到房間,各自在桌邊坐下。
燈影淡淡,空氣中流淌着一股異樣的沉默。
無憂低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昏黃的油燈下,他溫潤的側臉被光線剪出淡淡的一圈暈。長長的睫毛自然上翹。高挺柔潤的鼻尖與燈光輝映,閃爍着玉石般的光澤。雙脣似玫瑰嬌嫩,此時卻緊緊抿着。
潑墨般的長髮從纖細單薄的後背柔順的垂下,透着一絲弱不禁風的美。
文心暗暗的注視着他,心裡卻莫名的感到矛盾。能得到回去的線索自己自然是高興的,可爲什麼看到無憂這樣子,心中便隱隱感到不安呢?——是什麼地方不對?
在她苦惱之際,無憂突然擡頭看着她,清亮如常的眼眸似乎藏着深不見底的漩渦,片刻,他幽幽開口:“你想參加瓊花宴。”聲音清澈柔和,語氣卻是萬分篤定。
文心沒想到他會先開口,略有一怔。隨即低頭擺弄着小指,看似漫不經心。隨後她輕輕點頭,直視着無憂琉璃似的雙眸,堅定地說道:“是,我必須參加!”
微涼的晚風從半開的雕花木窗外颯颯而來,突然旋進的氣流將油燈吹得左右搖曳,火光飄忽跳動,如暗夜精靈狂豔惑人的激舞。
旋轉跳躍般的映在無憂細緻光潔的臉上,如乍然盛開的血色妖紅魅惑妖嬈,攝人心神。
心,忽的一顫!似是全身浸漫在冰冷的雪窟之中,文心突然有種寒意侵襲的錯覺。
她疑惑的皺了皺眉,擡眼看到無憂突然站起身,緩緩地走到窗前。
窗外銀波如練,空茫的照着大地。他雪白的衣衫飄曳翩飛淺淡若水,在清曠的夜風中猶如乘風飛翔的蝶翼,似要與暗夜相溶。
恍惚之間,他已將碧色紗窗前關上。沉默依然的坐到桌前,小心的用細針挑了挑燈芯。
光線頓時明亮了起來,卻彷彿比之前更加黯沉。
他右手擒着一縷墨發,低頭靜靜的陷入沉思。
玉色纖細的雙指夾着墨發來迴轉動,柔白的指腹瞬間暈起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文心微微失神……
沉默半晌,無憂輕輕將髮絲掠至耳後,擡頭對着文心嫣然一笑——
剎那間冰雪消融,她彷彿看到了初春的暖陽,明媚而溫和。
無憂清澈如水的聲音緩緩流淌:“你一個人可能應付不過來。我幫你。”
他會給她機會……可是……眼神一閃,他復又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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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外,無憂坐在黃花梨案邊隨意地翻着桌前的書冊,內間此刻卻薰煙嫋嫋,溼氣蒸騰。
文心心情愉悅,嘴裡哼着輕快的樂曲準備解衣沐浴。一陣衣衫摩挲聲。
忽然,她尖聲大叫——
無憂猛地一驚,快步饒過屏風掠至跟前——
但見文心瞪大着雙眼,神情迷惘,滿頭青絲順着玲瓏有致的身軀傾瀉而下,卻絲毫遮掩不住滿室的春光。
無憂略怔,心中陡然升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卻只是一閃而逝,快得幾乎讓人抓不住。
擡頭便詢問似的地望向文心。
她似是剛反應過來,伸手快速撈起掛在一邊的青衫,寬大的衣服如蝶翼般展開,瞬時落在她細緻嬌小的身軀上。
文心雙頰微紅,餘光瞄了一眼身旁的無憂,只見他一臉平靜,清潤的雙眸隱隱透着一絲不解。
心下釋然。
又猛然想起剛纔的震愕,瞬間疲軟欲倒。
無憂快速上前一步,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子。卻見她突然擡頭盯着自己,雙脣發白,顫抖地說:“無憂……我們的錢丟了!我們……該怎麼辦啊……”說完,委屈的哭了起來……
無憂聽完,也略微呆楞,隨即柔聲安慰:“不要緊,總會有辦法的。”聲音如清水潺潺,滌盪心靈。
文心慢慢止住哭聲。她丟錢是從小到大的毛病,早已見怪不怪,只是想到連累無憂,就沒來由的歉疚傷懷。
現下他竟安慰自己,心情也稍稍平復。心裡想着還好目前有人供着,今後走一步算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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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花盛宴第一天早晨,陽光明媚。
ωwш▪тtκan▪¢Ο 瓊花苑裡人人都起了個大早,精神振奮的準備赴宴。
無憂文心跟着施翩翩走在九曲迴廊上,沁香撲鼻,綠影婆娑,鳥聲聒碎。
及至瓊花苑門口,但見少年翩翩,女子溫婉,香車寶馬。人人姿態優雅,個個面露笑意。一輛輛華麗的馬車排着整齊的隊伍緩緩地向城北瓊芳湖駛去。
此次瓊花盛宴便設在瓊芳湖畔。
瓊芳湖碧波千里。
湖光染翠,山嵐設色。
岸邊閣樓亭臺,呈彎月形,半圍着岸堤,繞成一個園子。園中面積開闊,一方平臺上鋪着嫣紅地毯,上設幾張書桌,幾把藤椅。臺上空寂無人,臺下卻綠草成煙。羣芳似霧。男女笑言,鳥雀爭鳴。
施翩翩的馬車在岸邊停下,請無憂文心下車後交代了幾句就替他們兩人去報名處登記。
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兩人已目酣神醉。
青衣雪衫和着溼潤的輕風靜靜地融於湖光山色之中,如詩如畫。
而先前熱鬧的男女無不頻頻側目。男子或驚歎或豔羨或怔忪或深思。女子或面露羞澀或熱情直視。神情百態,不一而足。一時間場面安靜,似有人聲,更聞鳥語。
直到一陣銅鑼響起,人們才從中醒來。面視臺上。
只見一位中年男子,一手拎着銅鑼,一手拿着木錘,兩眼掃過臺下衆人,說道:“鄙人錢鬆,乃此屆瓊花盛宴舉辦者之一。此次盛宴的規則將由錢某向各位解說。”
他語氣平直,聲音卻異常渾厚響亮,即使是遠在湖邊的文心無憂也是聽得一清二楚。
他講完冗長的一段話,就請出了此次的評委。
乃當朝翰林院學士餘之秋,天下第一書院院首沈杭墨及此次瓊花盛宴舉辦者之一的姚千諾。
前兩位乃當世大儒,皆年過半百,鬚髮灰白,面容慈祥,透着睿智。最後一位是當地豪紳,卻也是博古通今,胸有溝壑之人。
在一片沸騰中,三位依次入座。
雖然看熱鬧的人居多,但參賽者也不少。尤其初賽更甚。
因人數衆多,參賽者分二十多批,每批十人。第一天初賽,一天賽完。每批前兩名有資格進入第二天的複賽。順序先後由抽籤決定。
不巧的是,施翩翩無憂文心皆排在後面。
因參與者要將詩文寫於紙上,文心寫不好,特意申請與無憂組成一組。評委三人雖有疑惑,也勉強答應,只是要求他們完成雙份作品。
第一批人早已站在臺上。每人面前都有一張書案,上陳筆墨紙硯。
十個小童每人手持一個開口的木箱。走至參賽者面前,由參賽者取題。
每人有一柱香的時間思考。所作文體不限,詩詞歌賦皆可。
文心不是雅人,自是與無憂站在遠處。而施翩翩也沒有在前頭湊熱鬧,想必是看得多了,興致也不高。
這時,遠遠的走來一男一女。
男的長相頗爲普通,看穿着卻似富家子弟。
女子豔若桃李、芳菲嫵媚,一身紅衣,稱得她光豔逼人。
只見她行至施翩翩跟前,嬌媚地說道:“原來是溫柔閣的施姐姐啊,今年又來參加啦!”
說着媚眼流轉,對無憂文心妖嬈一笑:“兩位公子少年風流,不要只顧着施姐姐啊~~有空別忘了來秀春閣捧我的場喲!”說罷,挽着身旁男子嫋嫋娜娜地向場中走去。
文心如當頭棒喝!秀麗端莊的施翩翩竟然出身青樓!
她緩緩轉過頭,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卻見她面色微白,雙脣顫抖,低頭不語。
無憂自然不明白怎麼回事,雙眼迷惑地望向文心。文心當場也不好解釋,只是愣愣的看着施翩翩。
施翩翩用手理了理被微風吹亂的長髮,擡起頭,無奈一笑,輕輕地說:“翩翩身薄命賤,兩位即使嫌棄也是人之常情……”
說罷,沒等文心開口,就轉過身,遠遠走開。
背影慘然蕭索,看的文心心生不忍。
她怎麼可能看不起她?世人千姿百態,各有各的活法。身陷秦樓楚館,必有頗多無奈,怎會將她看輕?況且這兩天多虧她盛情款待,否則她和無憂還不知在哪條路邊睡着呢!
無憂望着施翩翩悽然而去,心中更是迷惑,他無辜地眨眨眼睛,等待文心解惑。文心擡頭就看到他一臉期盼地望着自己,琉璃般的雙眸閃爍着無窮的求知慾。她頓時眼皮一跳,面色僵硬,低低地說道:“她是青樓賣笑人。”也不管無憂是否理解,就再不多語。
遠處臺上人人執筆思索,臺下衆人或笑或觀望,一撥撥,一羣羣,熱鬧非凡。而瓊芳湖邊,山色空朦、煙波浩淼,青衣白衫隨風飄動,已然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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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時,比賽暫停。衆人相攜着回瓊花苑用飯。
文心無憂找到了獨自在角落傷懷的施翩翩,一起乘了馬車由原路返回。
車上三人不言不語,甚是尷尬。
至於午飯,他們也各自在房間裡用。
施翩翩是風塵女子,時間長了心裡也看開了。只是面對兩個光風霽月的人,心中還是頗爲自卑,不敢面對兩人。
文心是自知嘴拙,不欲多言,以免越說越錯。至於無憂,雖有迷惑,但於他而言,施翩翩僅僅是偶遇的陌生人,他沒有必要在意。
午後,三人同乘馬車,仍一路無語。
來到瓊芳湖畔時,比賽已經開始。上午比完了十三組,下午還剩下十二組。
無憂文心施翩翩排在第十一組。因此算是不慌不忙,悠然閒坐。
等輪到他們時,已是斜陽似血,霞光滿天。三人隨着其餘七人步上臺階,文心無憂一組,因此有一張桌子是空出的。
無憂悠然地立於案前,文心站在一邊,雙目含笑,似成竹在胸。
兩人青衣雪衫,玉貌仙姿,卓然而立,風華無限。
臺下衆人自然紛紛注目,暗道終於輪到他們了,皆引頸而盼。
評委三人彷彿對他們這組頗爲關注,眼神殷切期盼。
而其餘幾人,除了施翩翩,都把他們視爲勁敵,暗自緊張。
此時他們怎麼知道,文心平靜悠然的外表下,實則心亂如麻,暗自吞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