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秘密特使

三木自然知道這個任務的重要性。藤井給他的詩是寫在一張普通信紙上的,粗略看起來有點像徐志摩風格的情詩,他知道指示就在詩裡,在去南京的路上他要買好禮物,還要編一個故事,然後有模有樣的去見這位穆美和小姐,把裝有指示的信封遞上去,就算是大功告成了。那年月全國鐵路系統還停留在孫中山的遺囑上,就連粵漢鐵路還沒有完全通車,泥地裡摸爬滾打的人民軍工程兵自然不可能去修粵滬鐵路,廣州和上海之間的交通還是輪船最爲方便。

秘密特使是日本人的一個保留節目,從奈良時代一直玩到二戰,樂此不疲。由兩邊都認識的人,送出一份密件,或者根本就是密使直接口頭宣讀密令,然後下面的人就可以按照這份命令來做事了。這種傳令方式最主要的作用就是保密!在無線電時代,大日本帝國幼稚園等級的密電碼屢屢泄密,連八路軍都能破譯幾分電文玩玩,這種八百里加急一樣的人傳密件就更受重視。甚至日軍將領作戰,主帥還會給出發前的將領發一個錦囊,告訴他,開打的時候你打開來看。這件事因爲事關軍神,被引爲美談,發錦囊的人叫兒玉源太郎,收的人叫乃木希典,去的地方叫旅順……

三木要隱瞞身份,所以不能和上海的同僚聯繫,他隻身坐上一部電車,找了一個不扎眼的位置,兀自坐下。不料車門即將關閉的一剎那,一個身材高大的俄國人快步走來,在他身邊坐下。來人是一頭黑髮,看起來有點像白俄,三木眉頭皺了一下,前面明明有空位置,他卻要坐在這裡,憑着職業敏感,三木覺得這個人可能是間諜。俄國人和日本人本來很不對付,在東北的權益有衝突不說,日俄戰爭還沒過去多少年呢,1917年日本又參加了干涉十月革命的戰爭,而這個俄國人只是對三木笑了笑,便埋頭看起聖經來。

上海這個十里洋場,也是個大雜燴,別說是俄國間諜了,就是看見非洲黑叔叔也不是什麼怪事。三木根本沒往心裡去,這種任務只要不把信弄丟,公款旅遊一把也是不錯的,特別是還要給那個穆小姐買禮物,這種奢侈品花銷是皇軍最愛的腐敗門路。三木下車以後故意繞了幾條路,看沒有什麼可疑人物,也就心安理得的認爲自己疑神疑鬼,叫了輛四萬號出租車,徑直往酒店開去。

本來,三木的任務就要順利完成,但當他上了火車看到身邊那個人的時候,一個頭瞬間變成兩個大,此人正是電車上的俄國人!三木登時魂不附體,腰間彷彿出現了兩把尖刀,身後彪形大漢就要撲將過來,他愣了一分鐘,什麼都沒有發生……只有那個俄國人在微笑。

太巧合了吧!

三木哪裡敢大意,一下火車立即趕往地下交通站,這種行爲實際上是違反地下活動紀律的,但三木心理素質畢竟不過關,哪裡顧得了這些。日本情報官員也是大吃一驚,因爲如果三木已經暴露,對手是絕不可能用俄國人監視他的,這種手段太外行了,特高科決定去查一查這個俄國人,看是什麼來頭。

陶園,是清朝一位俞姓貴族的住宅,三層樓房,屋宇精美,地址寬闊,風景優美,適合兒童課餘遊息,後爲金陵大學購得,一直是學生們課餘時間的休憩場所。

綠色盎然的樹叢後,突然閃出一個雙馬尾,齊劉海的瓜子臉女子,只見她左右掃了一眼,這才慢慢的朝這個男子走去。“沐先生好。”女子柔聲說道。

三木嚇了一大跳,卻認得來者就是自己要見的人。“美和子越來越漂亮了。”

穆美和杏目一瞪,怒道:“高木美和子這個名字,連夢中也不能提起!沐少爺有什麼話說嗎?”

三木自知失誤,連忙拿出那封信。

美和子一手搶過來,卻看見溼漉漉的手指印和一根彎彎曲曲的毛髮。“八嘎,你該不是……”

三木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一緊張就會出手汗,讓小姐見笑了。”

美和子看着那根彎彎曲曲的毛,一想到他藏信的地方就一陣噁心,藤井肯定讓他把信貼身收好,這個傢伙,還真的是閉着眼睛“貼身收藏”了!“你先住幾天,不要走,我還有消息要給沐少爺。”

美和子也不不多說,收起信件就往實驗室走去。邊走邊拆開信封,熟悉的字跡躍然紙上,心道,藤井健司,詩寫的還不錯。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不勝涼風的嬌羞,

如飛花激起的漣漪,

似白玉相擊的輕柔,

最是那一聲縈繞的問候,

何日回眸。

美和子笑了笑,將信紙放到酒精燈上烤了一陣,紙張背面立即顯出了一排排的數字。女子將這些數字盡皆記下,便燒掉了信紙,又返回宿舍,將徐志摩的詩集翻出,須臾之間藤井的指令便被翻譯了出來。

“策動青年黨衝擊使館,這個藤井可真有主意。”美和子暗道,“好吧,等我們做出計劃再向你們報告。”

美和子僅用三天就基本分配好了任務,然後把大略的情況寫成報告,這個鬧事的計劃就算是完成了。美和子相當小心,因爲這次畢竟是鬧事,鬧事就可能會出事。她將報告寫成之後,摺好放入信封,仔細的回想細節……

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將打斷了她的思緒,美和子生氣的開門,卻看見接頭人站在門外。“穆小姐,出事了。”

這事兒出的還真不小……

特高科不查則已,一查還真嚇了一大跳。正當這個俄國人在房間裡喝的酩酊大醉的時候,日本特務悄悄的把他的行李翻了個底朝天。一封用中文書寫的信讓日本人大驚失色,因爲署名是——約瑟夫·斯大林。另一封俄文信件,日本特務看不懂,情急之下,用隨身攜帶的鋼筆描到了襯衣上。這個膽大包天的特務看老毛熊睡得很死,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兩封信都帶了回去。

日本人高興壞了,這個人居然是共產國際的特使,只要日本人按自己喜歡的方式改了這封信,甚至可以影響歷史的走向!日本情報技術師從德國,不留痕跡開印泥的技術不在話下,很快就將兩封信取了出來,日本特務機關擅長書法的大家也不少,水平也不遜於當年叱吒風雲的胡漢民等人,可當他們看到那封中文書信的時候,立即傻眼了,這封信是絕對不可能被改寫的。民國書法以胡漢民、郭沫若等人爲翹首,但還有一人的書法可與之匹敵,此人正在莫斯科,以章草體聞名,人稱“康體”,日本人就算是王羲之再世,搭上個天照大神附體也不太可能辦到的。

特高科退求其次,將兩封信抄下,又將信原樣放回,這才興致勃勃的欣賞起自己的戰果。這一看,不得了!

中文信件是寫給名謙的,俄文信件是寫給鮑羅廷的。日本人倒吸一口涼氣——赤色狂魔斯大林名不虛傳!

斯大林交給鮑羅廷兩件事,一是加緊與勞動黨和國民黨左派聯繫,準備打倒蔣介石。二是幫助共產國際在勞動黨中安插蘇聯留學歸來,執行共產主義路線的幹部,保證勞動黨中央受共產國際領導。

交給名謙的信卻是要求勞動黨繼續執行反帝國主義路線,並且指出,蔣介石已經成爲英美帝國主義的新走狗,名謙必須聯合蘇聯留學幹部、國民黨左派的力量,殺蔣奪權!

可以想象日本人的欣喜若狂,這兩封信絕對是兩顆重磅炸彈,斯大林不僅要殺蔣介石,奪取中國革命的主導權建立“兒皇帝”政府,而且連同是紅色政黨的勞動黨也不放過,名謙居然也在暗算之列。日本人不管把這兩封信交給誰,幾乎必然要導致反目的結局。這個情報如此之重要,甚至有可能被通報給阪西利八郎。一想到這裡,這些情報頭子們做夢都會笑醒。

美和子也屬於高級情報人員,但根本沒有資格知道這兩封信的內容,她的任務就是告訴三木,要藤井來上海接受最新指示。

阪西利八郎是日本駐華的第二代特務頭子,本來他已經可以退休了,不想南京這邊的人馬如此得力白撿了一份戰略級情報,讓他離職之前又平添了一份榮譽。

這一天的日本領事館可謂是高朋滿座,阪西利八郎的得意門生,土肥原賢二,本莊繁盡皆到場,外面鶯歌燕舞,小黑屋裡關起門來就研究這兩封信。特務頭子們逐次傳遞,排在最後的藤井健司因爲教導有方,也被特許參會,弄得他誠惶誠恐。

“長話短說,”阪西利八郎沉聲道,“一,露助(俄國人的蔑稱)要做什麼?二,怎麼做對帝國最有利,本莊君!你先來。”

“哈伊!”本莊繁立即站起,“帝國的利益在滿洲!只要把信交給南方政府,他們就會自己打起來,到時候帝國在東北的利益也就可以保證了。”

阪西利八郎嗯了一聲,本莊繁算是合格。

土肥圓一言不發,只說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小嘍囉們紛紛搶着發言,都想在阪西利八郎面前露個臉。七嘴八舌的介紹自己的觀點,阪西利八郎倒也不以爲忤,一個個都聽完了,聽到搞笑的地方還會笑一笑。

藤井清了清嗓子,開始自己在官方特務機構裡第一次發言。“帝國進取中原,忌憚的是支那統一,現在蔣介石吳名謙馮玉祥等人各自手握重兵,卻又三足鼎立。史達林如果一統南方軍政,自然要統一支那,帝國的滿洲利益就危險了。所以,這兩個人都不能死,我與吳名謙接觸過,他對帝國的態度很曖昧,我覺得只要他發現赤俄背叛了他,我們再從中挑撥,勞動黨一定會與國民黨打起來。到時候別說滿洲的利益,就是入關爲主也未可知啊。”

阪西利八郎點了點頭,藤井健司的認識可以打80分,帝國情報界確係人才輩出。土肥原賢二卻是搖了搖頭!

“藤井君的見識在小輩中確是佼佼者。但這件事不能這麼做。雖然我沒見過名謙其人,但卻看過他在日本的記錄,走訪過他的教官,他入學的時候連劍都沒有摸過,卻打敗了習劍二十年的卷川。我倒不是驚歎他的學習速度,而是這個人這麼恨扇嘴巴子,卻隱忍了這麼久,用卷川啞口無言的方式出了一口氣。所以這個人,有心胸,有膽識,有眼光,而且從武漢圍城這件事看,心狠手辣,無出其右,要收買他必須有足夠的價錢,一封信,他是不會上當的。反過來,蔣介石這個人倒是可以利用,我查過他在日本的檔案,根本不是什麼陸軍士官學校畢業,這個人功利心很重,又喜歡搞陰謀,肯定是最忌諱別人搞陰謀的,把鮑羅廷的信給他!他一定會跟勞動黨決裂。”

藤井聽完這席話,頓有勝讀十年書之感,問道:“那給吳名謙那封信,要送給蔣介石嗎?”

土肥原賢二陰陰一笑:“當然不行,從東京灣事件看,名謙這個人做事保守,謀定而後動,就算他接到史達林的命令也不會馬上動作,我們把信給蔣介石,他看到名謙沒有行動,反而會覺得他念及舊情。我們不給,他收到一封,難道就不會想到史達林還會給名謙一個指示嗎?到時候名謙按兵不動反而讓蔣介石懷疑,這就叫一石二鳥。”

阪西利八郎聞言大喜,土肥原賢二搞陰謀的水平已經超過自己了,他笑問:“土肥圓,你打算什麼時候把信送給蔣介石呢?”

土肥原賢二立即站起,鞠躬道:“請老師訓示,學生準備在南京組織一次反英美暴亂,暴亂之後再聯繫蔣介石,大事必成。”

阪西利八郎點了點頭,把這封信塞到土肥圓手裡。“帝國未來十年的機會都在你手中!”

土肥圓得意的鞠躬,背後是本莊繁嫉妒的眼神。

日本人加緊行動的時候,共產國際的特使還在去武漢的路上,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手裡那兩份重要密件已經讓日本抄了去,還在爲自己的任務洋洋得意。

密使實際上就是欽差大臣,基裡連科能得到這個位置,除了自己在中國留學生中的影響力,還得益於他是斯大林的親信,也是莫斯科馬列主義研究院唯一一個能把共產黨宣言一字不漏的背下來的人。他這次來根據地,除了要整合中國革命,還要爲自己的得意門生謀取領導職務,其中就包括爲他寫下這封密信的康生。

1926年底到1927年初,國民黨左派與右派的矛盾基本上已經公開化,不管是胡漢民還是汪精衛,只要是數得上號的基本上都在爭奪中國最高領導人的寶座。孫中山死後誰是革命領頭羊的問題幾乎已經引起了國民黨內訌,在這個節骨眼上,名謙就像沒這回事一樣,悶頭訓練他的工程兵。勞動黨的水泥廠靠着鍊鋼爐的煤渣製造了幾十萬噸的水泥,勞動黨除了用這些水泥給老師蓋房子鋪路,還找到了一個好去處——龍灘水電站。作爲一個技術難度相對較小的項目,修好這條水壩可以將紅水河上游幾十處淺灘淹沒,安順到柳州的鐵礦運輸將再無瓶頸。除了龍灘這個大型項目,廣西湖南各地都開始興起小水電建設,當地人民在勞動黨的組織下,將原本的江河湖泊圈爲水庫,除了擡高河牀作爲灌溉用途之外,還可以利用水庫發電,而這些用於小水電的發電機正是勞動黨工廠中生產出來的山寨產品。

用小水電發電,驅動電動機泵水澆灌稻田,侯德榜在研究化學之餘,對農業也算是觸類旁通,想出了這麼個“自動化”灌溉模式,既解決了小水電的電能難以外送的難題,也解決了灌溉設備能源的問題,堪稱統籌思想的典範。

手裡攥着十億公斤糧食的年產量,造着大炮的吳名謙,穩穩的坐在主席臺上,起立向眼前這位共產國際特使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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