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擡起了頭,而永柏,卻好象一下子蔫了,三天沒有出門,就在家中睡覺。
“跑!”元斌突然一拍案子,叫了起來。
永敏和定慶都不約而同地望向元斌,永敏是滿臉的驚愕,而定慶是好象不相信元斌會說這樣的話。
永柏則是好象是聽不到元斌在說什麼,還是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永敏、定慶、元斌來看永柏已有多時了,大夥兒竟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安慰永柏,大夥兒明白着永柏的心情,怕說錯什麼,大夥兒就在房裡默默地坐着,永柏是側面往牀裡面睡着,假裝睡着。
“跑,”元斌站起來,低着聲音對永敏和定慶說,“此處不容人,自有容人處,永柏不是有個舅舅在梧州嗎?在梧州做什麼的?永柏可以帶秀英落梧州,投奔舅舅,還受什麼他族法約束,或者過昭平種木薯,再不回來了。“
“這也行?”定慶問。
“怎不行?”元斌說,“埋骨何需桑梓地,人間無處不青山,你們李姓人不是有人先搬迀到仁義衝、黎塘衝、全村、牛角衝,纔有仁義衝,黎塘衝、全村、牛角衝那幾支人馬嗎?戴屋的榮敏,不是兩公婆在昭平種木薯嗎?現在不是過得好好的?我們村的蒙姓,初時兩公婆來,爲你們李姓人種田,後來你們李姓人給一個地方讓他起屋,蒙姓人就在我們梅令村定居下來了,還有,聽過人家評《水滸》嗎?武松打了人跑了,武大在當地呆不下去,就從青河縣搬遷到陽谷縣。”
元斌說着,神情是洋洋得洋,定慶也對元斌露出佩服之色。
“正知其一不知其二,嘿頭不知嘿尾,”永敏卻衝着元斌“嗤”個一聲,“你元斌以爲武大從青河縣搬迀到陽谷縣,人家是空身去的?人家也有官府證明文書,證明你武大身份籍貫,是哪兒人姓甚名誰,否則誰知你是殺人犯還是放火犯?而且武大在陽谷縣落腳,在當地還得有保人作保,否則武大有朝一跑了,人家能問邊個?評書不說武大的證明紙沒保人,你豬腦子不會想?我們李姓人迀到仁義衝、全村、牛角衝、還有一個黎塘衝呢!難道人家是偷跑去的?一樣得有**證明,有保人,村保人保,一個不落,否則誰敢留你?你二伯承壽一家在昭平種木薯,你以爲沒有書證保人人家就會給地他種?永柏投奔舅舅,在舅舅處住三、二天可以,住十日半月也沒問題,若要長住下去,而且要找分工養活自己,雖有舅舅作爲保人,也得要有證明,村證區證,否則哪個敢給活你幹?不怕你是私舅舅合謀算計他的?蒙四當初兩公婆來到梅令,你以爲沒有官證保人我們李姓人就會收留他了?恆才老豆不知調查過蒙四兩公婆多少次纔敢收留人家呢!正睡熟不知堂開,你不見就是行討路過梅令村的,人家也有張證明紙,你要詢問,人家隨時拿給你看,現在永柏若和秀英跑路,你元斌幫開具證明?”
元斌正爲自己的話得意,以爲是什麼高明言論,不想話剛落,就被永敏“嗤”了,他一下子就被永敏的話塞住了,他明白自己的話說得渾了,永敏確實是說得有理,他所知道的,聽他四爺福元說過,蒙四當年兩公婆來到梅令,就是有證明紙,而且是福元公作的保人,恆才老豆纔敢收留蒙四他們。他不甘心被永敏塞塞住,但他看了永敏一眼,卻又找不到話耒應對永敏,他的臉一下子就漲得通紅。
大夥兒又一陣沉默。
大夥兒是不知道的,永柏也想過跑,就和秀英姑奔了,但正如永敏所說的,沒有村證區證,沒有村保人保,能跑去哪?和張姓人一同跑的,和秀英姑一同跑的,樹祥公哪會爲你開具證明?沒有樹祥公證明紙,**又哪會你在證明紙上加上官印?沒有證明紙,如何能在異鄉異處落腳?族法下了,張、李兩姓禁了婚姻、絕了來住,和秀英姑好又好不得、跑又跑不了,這正是永柏所苦惱的。
這時,門響了,是茂海婆推門進來。
元斌還爲方纔被永敏塞塞的事尷尬着,見茂海婆入來,就趕趕說要回家了。
永敏、定慶見元斌說要回家,也站起身來向茂海婆告辭。
“不坐多會?”茂海婆客氣地挽留。
“不啦!下次再坐。”元斌說,三人就出去了。
茂海婆看了看睡在牀上的永柏,嘆了口氣,在牀沿坐下,心痛地對永柏說:“柏兒,媽知道你難過,也知道你爲什麼難過,但有什麼辦法。族規又不是我們訂的,是族上訂的,我們還能怎樣?”
“媽,我沒事的。”永柏說。
“哎!”茂海婆幾乎要哭出來,說,“媽沒有讀過書,不懂事,你爸讀書也少,沒有本事,日後就指望你了,你可得振作啊!族規都這樣訂了,我們就忍吧!”
“他們打他們的,”永柏不服氣地說,“又關我和秀英什麼事?我又沒有動過手,秀英也沒有參與。......”永柏說到這兒,就把話打住了,不是他說不下去,而是他心中那份倔強讓他不想往下說下去,不能和秀英姑交往了,在他心裡的那種悲傷他是一定有的,同時,又有一種不甘屈服的氣質又充斥他的身體,他記得八爺樹壽公和九爺樹祿公,爲爭屋地也是打架了,但兩人的孫子還不是常玩在一起?昨天他還聽到樹福公的孫子狗剩和樹祿公孫子八兒在外面打旋子(打旋子,梅令村兒童玩的一種遊戲,用木頭做成的旋子,形狀象市面上賣的陀螺,放轉地地上,另一個人用旋子去打,看能不能將轉着的旋子打倒在地而且自己打出的旋子還要在地面轉着以定輸贏,此遊戲有些危險性,旋子經常砸到圍觀的小朋友腳上甚至額頭上,痛、出血,所以,隨着新玩具出現,現在這種遊戲已沒人玩了)的聲音,爲什麼人家的孫子能玩在一起?大概是沒有打死到人,但他聽過過<<三國>>評書,三國時魏、蜀、吳還不是打生打死,諸葛亮三兄還不是在三個不同國家效力?而且在超賢公大生日那天,他還聽人說過,共產黨的八路軍和日本兵打仗,打得這激烈,死不知多少人,然而一個八路軍將領還不是救了兩個日本小孩?國與國打仗都不關個人的事,兩個姓族打架就關係個人的事了?如果秀英姑要來挖“儉德公墓”,當然得和秀英姑劃淸界線,但秀英姑什麼也沒有做,這有關秀英姑什麼事?爲什麼李姓人要禁止他同秀英姑交往;他也沒動手打過張屋人,又關他什麼事?他只是作爲槍隊隊長出現在械鬥現場,但那是他不願意的,而且他和他的槍隊並沒有開槍、更沒有傷人,這能算得什麼?爲什麼張姓人又不允許秀英姑同他交往,這些都是他不甘屈服的。他的眼前又浮現出秀英姑那張熟悉的面,他覺得他本來可以和秀英姑在一起的,可是現在在他和秀英姑之間立了一堵無形的高牆,那就是族法,無論是李姓的還是張姓的。
“話雖這麼說,”茂海婆一臉的無奈,“可我們一戶人家,哪能同一族人對着幹啊!”
“難不成真會捉我去浸豬籠?”永柏倔強地說。
“那例不會,”茂海婆嘆了一聲,說,“但人家會開除我們出族,沒人租田與我們耕了,人家也不充許我們自己的田開水放水經過人家田頭了,我們耕什麼吃什麼?我們有事也沒人近了,人家門不讓你進,路不給你行,你就只能搬走,但我們又能搬到哪去?”茂海婆說着,淚就下來了。
永柏不說話了,確實,母親說得實在,一戶人家,哪有力量同一族人對着幹?繼續和秀英姑交往,違犯了族法,人家不至於用豬籠浸你,但人家會開除了你出族,你就會在村中待不去也輕易去不了哪,這樣生生就煮死了你。
永柏雖然還沒有見過有誰被開除出族的事,一般來說,只有傷風破俗的人才會被開除出族,因而少有發生,也就少見,但他是聽說過的,東平有兩個姓王的,一男一女,搞上了,傷風敗俗,被開除出族,馬上就被趕出了村,此後不知下落。她去看過大戲,還聽說過北京有個楊月樓的,就算爲慈禧太后唱過戲,見過太后,被開除出族了,第二天屋也被人拆了。
**禁止民間"浸豬籠",但禁止不到開除出族是禁止不到,被開係出族了,所有的人都針對你、孤立你,就算人家不趕你走,你在族中也住不下去了,你也輕易找不到地方去。
“起來吧!”茂海婆終於抹了抹淚,對永柏說,“到山上斬擔紫荊木回來。”
“斬紫荊木做什麼?”永柏問。
“包糉子唄!”茂海婆說,“五月節了,包些糉子,讓你老豆拿幾條給你細佬送去。”
永柏的弟弟永鬆當時在藤縣讀書。
永柏這纔想起,端午節快到了——在梅令村,端午節也叫五月節,同樣,仲秋節也叫八月節,端午節有包糉子的習慣,家中有老人有小孩的,就算家中無米,借也要借幾斤來包,否則,老人還好,小孩子嘴饞,見別人吃,就眼定定的望,那樣子,做父母的見了,多是不忍的——雖然離端午節還有十多天,但確實有人準備紫荊木了,紫荊木斬回來,好天要曬兩日曬幹,沒好天要多曬兩日,曬乾了燒成灰,用灰濾水,再用濾到的水浸米,然後包成糉子,這樣做成的糉子就叫“灰水糉”,灰水糉糉不但香脆,而且耐藏,在五月節這樣的熱天,也能貯上多日。永柏很小的時候就跟着母親或父親去斬過紫荊木了。
茂海婆說到永鬆,永柏的心裡又多了一層憂慮,若真被開除了出族,人家收回了田地,自己家中那幾畝薄田也不能開水放水耕種了,家中都沒吃了,哪來弟弟的學費?
永柏也願意包些糉子給弟弟送去,畢竟五月節糉子同八月節月餅,屬應時之物,過了今年就要等下年才能吃到,而且他又想到秀英姑,他想秀英姑或者也去斬紫荊木,有可能會見到她,雖然他也明白這種可能是多麼渺茫,但他既然想到這樣的可能,他就起牀了,他的腦子裡出現着這樣的圖畫:他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她,兩個人就遠遠地望着,他想哭,她也想哭,但他不敢再走近她,她也不敢過來。
永柏拿着一把鉤刀,就上辦衝嶺去。
張李橋塌了,張屋人入山,最近的路就是從西路口到辦衝嶺,秀英姑如果出來斬紫荊木,最有可能就到辦衝嶺那兒。
永柏拿着鉤刀直上辦衝嶺,沿路果然見到早已有紫荊木被人家斬了,只留下木根。
在辦衝嶺並沒有見到秀英姑,相反,永柏見到了十二姐。
十二姐正在一坎根下斬紫荊木,無意間擡頭看見永柏過來,就直起身招呼永柏,“ “永柏,”十二姐滿臉笑容,“你也來斬紫荊木。”十二姐見永柏刀拿鉤刀,已猜到了八、九分。
永柏公看着十二姐燦爛的笑,也就不得不笑,說:“是啊!難道不許我來。”
“許,誰說不許你來了?”十二姐說,“只是這裡的紫荊木早被人家斬完了,你來遲了。”
“不會吧!”永柏心不在焉地說,“紫荊木要得多少,會被斬完了?”他的目光在四周地看,他希望能見到秀英姑。
“我找了這久,”十二姐努力地要使永柏相信她的話,“才斬得這些兒。”
永柏公這才留意到十二姐的腳旁,擺放着一些斬好了的紫荊木,不是很多。他又留意地看看四周,果然沒有發現有大棵的紫荊木,有紫荊木的地方都只留下被人斬了的痕跡。
“哪兒還有紫荊木斬?”永柏問。有紫荊木的地方,秀英姑纔有可能在那兒。
“入衝肚窩裡看看吧!”十二姐建議說。
於是永柏就要入辦衝嶺窩。
“過來幫幫忙。”十二姐卻又叫住永柏。
”幫什麼?“永柏問。
”幫扎紫荊木,“十二姐微仰着粉紅的臉,挑逗地望着永柏,說,”我扎不結實。“
永柏只得走過去,跳下土坎,幫十二姐捆綁紫棘木。
十二姐把紫荊木攬抱近來,永柏把紫荊木聚好,放在腳下壓實,然後用藤草結紮成束。
”找秀英姑的吧?“十二姐突然對永柏狡狤地笑,問。
“不是。”永柏慌忙地說,臉“刷”地紅了。
”嗤!”十二姐火辣的目光象看穿了永柏的心似的,”口不對心。“
永柏不答話了,低着頭把紫荊木捆好繫緊,綁得兩捆,不過不算大捆。
”是找秀英姑的吧?“十二姐又問,一雙秀麗旳眼晴緊盯着永柏。
“都說‘不是’了,要怎麼說?”永柏不敢正視十二姐的目光,就把臉讓過一面。
“不承認就算,”十二姐無所謂地笑了,將兩捆紫荊木用竹挑挑串成擔,又請求永柏,“幫我上上肩。”
紫棘木擔並不重,永柏不多用力就把紫棘木擔舉上十二姐的肩上。
十二姐大膽地將肩膀向永柏靠過來,頭上的秀髮就要拂着永柏的臉。
永柏突然感到一陣目眩。十二姐穿一件白底紅花襯衫,汗溼已將那襯衫貼在身上,胸前的那兩堆肉山一起一伏的,那發着汗香的氣息直鑽進永柏的肺腑,使他氣急心跳。
但他還是把紫荊木擔放上十二姐肩上就閃開了。
十二姐見永柏有點侷促的樣子,在心裡直笑,但看到永柏閃開了,她也就站定把擔挑好。
“斬紫荊木就入衝肚窩,”十二姐朝永柏嫣然一笑,說:“找秀英就過望樓嶺,秀英不敢入衝肚窩的。”說完,十二姐又朝永柏調皮地眨了眨眼,挑着紫荊木走了。
永柏相信了十二姐的話,衝肚窩很荒,也僻,又時常有人將夭折的嬰兒孩兒埋那兒的,秀英姑應該不敢入去。於是他轉過望樓嶺。
望樓嶺也叫望佬嶺。相傳很久以前,梅令村有一男一女,男的姓張,女的姓戴,自小靑梅竹馬,就在兩人正要成爲夫妻的時候,男的族人和女的族人因爲爭搶田水起了爭執,打了起來,男的族人就不許男的聚女的,女的族人也不許女的嫁男的,男的就鬱郁得病死了,被埋在世塘背,女的就夜夜上到望樓嶺,盼男的回來。後來,那女的也死在望樓嶺上,死時還面向着世塘。後人就也叫望樓嶺爲望佬嶺。
但在望樓嶺頂,永柏四下張望,但並沒有見到秀英姑,永柏就又轉過鳳凰嶺腳。
在鳳凰嶺腳,永柏也並沒有見到他希望見到的人。
永柏絕望了。石子洲張屋的人還會去哪裡尋紫棘木?紫棘木不是什麼地方都有,永柏年年上嶺斬紫棘木,知道這附近,就這些兒地方最多紫棘木了。在這兒沒有見到秀英姑,說明秀英姑並沒有出來,或者是永柏出來的不是時候。
永柏就在鳳凰嶺腳斬了擔紫棘木,又砍了根雜木做肩擔,然後挑着紫棘木失落地從望樓嶺那邊兒回村.
經過樑屋,在樑屋曬場邊又見到十二姐。
“怎麼?”十二姐站在路的中央,攔住永柏問,“沒見到秀英姑?”
“沒。”永柏如實地說。
“叫我一聲‘姐姐’,我幫你找到秀英姑。”十二姐側着頭,戲虐地對永柏說,一雙眼睛閃閃發光地盯着永柏。
“不如叫你一聲‘奶奶’可好?”永柏突然地笑了。
“好你個頭。”十二姐生氣地一甩辨子,閃過永柏就走。
然而沒走幾歩,十二姐又回過頭來:“今晚月出時分,有人約你在張屋蓮塘見面,你愛去不去?”
“誰?”永柏不經意地問,但他的心還是提了一下,他好象預感到十二姐所說的人是誰。
“去了你就知。”十二姐詭異地一笑,朝永柏揚了揚她秀麗的臉,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