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能活半年

不歡而散。

顏芩表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她不太想再看見段安初這個人。

段安初表示自己很挫敗。

蘇言小盆友則是眨着眼淚汪汪的雙眼,用仿若生離死別一般的眼神看着蘇沉。

蘇沉表示自己很無辜。

池峰城表示自己只是個路過打醬油的。

慕青黎默默咬碎了一口銀牙。

自那日蘇言找拔拔事件發生之後,劇組的氣氛徒然變得很古怪,也不是說人心散亂或者什麼的,只是頗有些欲言又止的沉默意味。

這樣明顯的情緒變化連一向粗枝大葉的慕青黎都感覺到了。甚至好幾次他無意間走過時,都能聽到工作人員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交談間話題總是不離蘇言的身世和顏芩的感情狀況。

這些在背後嚼人舌根的行爲無疑讓人很惱火,但是天朝國情如此,慕青黎亦無可奈何。也好在蘇沉御下嚴明,他們私下裡說歸說,但是總算沒有發生什麼找記者爆料曝光之類的狗血事件。

於是,在這樣詭異的氣氛中,三世雖然明面上還在有條不紊的拍攝着,但是隻要是有心人便會發現,片場的氣氛劍拔弩張,幾乎到了一擊即發的地步。

這樣詭異的平靜,似乎更像是在等待一個導火索,一旦遇到火星,潛伏已久的易燃物便會轟然炸開,直到燒至寸骨不留。

而這種難熬的情況則一直維持到了段安初莫名奇妙的在片場裡昏倒爲止。

直到回憶已經紛亂成了碎片,在她的腦海裡模糊不清,顏芩卻依然還清晰的記得當時段安初昏倒的場景。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顏芩嘔心瀝血的重新修改了劇本的結局,那是一個近乎和原作完全孑然相反的結局。

或許人的思維是真的很奇怪,彼時她一心一意覺得悲劇纔是一個故事最完美的終結,因爲它代表了全然的破裂,和回頭無望的無憾。

但是,那天她突然很想給流陵另外一個結局,一個甚至能稱得上是幸福美滿的結局。也或許,在她的潛意識裡,其實也是想給自己另外一個結局。

故事的最後,也就是流陵的第三世,珈若終於千辛萬苦的找回了流陵的魂魄,然而歷經了誅仙台和忘川河的神魂卻虛弱的不堪一擊,甚至連原本的三魂七魄此時亦只剩了一魂一魄。

這樣的結果無疑讓珈若既欣喜若狂卻又滿含絕望。因爲即便他道行高深,天地間無人能出其右,他摯愛的女子神魂只餘了一縷殘魄,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變回從前的那個樣子了。

探知了這個結果,珈若既不甘心又很無望。流陵的神魂遭到了重創,即便他爲她重塑了身軀,悉心呵護她的神魂,再次活過來的流陵充其量也就如同一個木偶娃娃,再無半分生機。

但是這半分生機卻並不代表着完全沒有。

珈若下定了決心,一方面耗用自身的修爲爲流陵重塑身軀,另一方面將她的一魂一魄轉投人間,妄圖用輪迴轉世的方法修補流陵的魂魄。

然而,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珈若得到的只有失望。微渺的希望被打碎,淪爲深刻的麻木。彼時他爲了延續流陵的命數已經心力耗竭,修爲盡毀,絕望之下竟然想要自刎以尋求解脫。

既然他負了她,那他就用整個世界爲她陪葬。

這樣,也算是對得起她的一片真心了吧?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流陵卻突然開口喚了一聲珈若的名字。

雖然微弱,雖然叫了他的名字之後她還是不認識他,還是如同木偶一般毫無靈氣。但是珈若已經心滿意足了。至少,她還在,她還沒有丟下他,獨自一人在這個沒有她的世間沉浮。

結局前的最後一幕,放大了流陵微微勾起的脣角,和盈滿着珈若身影的眼瞳。

幸福的,像是擁有了整個世界。

攝影機嚴陣以待,忠實的記錄着這些片段,當場務喊出‘咔’的時候,連蘇沉都情不自禁的暗中長吁了口氣,這一場通過就代表着整部戲殺青了,而這部在他看來多災多難,異常麻煩的影片就算是要結束了。

就算偶然要補幾個鏡頭什麼的,至少不用每天處於水深火熱之中了。

然而蘇沉還沒來得及慶幸自己即將解放,衰神即將被一一送走,他就親眼目睹了段安初昏倒的場面。

慢鏡頭回放,是段安初青白的臉,雙腿驀然無力支撐身體的重量,傾斜搖晃,爾後轟然倒地。

片場頓時亂成了一鍋粥。

段安初的身上還穿着那件他飾演的河工的戲服,灰白的色調映襯的他的臉色格外的難看,慘白如紙。

更加單薄的則是他瘦弱的身軀,這樣無助的躺在地上,如同一陣風便能將他颳走,隨即消散在無窮無盡的天邊。

池峰城見狀第一個反應過來,幾個大跨步越至段安初的身旁,十分冷靜的叫人喊救護車。

爲了顧及事態的影響不被擴大,池峰城佯裝着鎮靜,甚至在徒然發生變故後還有精力指揮大家退後,以保證段安初能有足夠的空間和空氣不至於窒息。

他在短時間內發佈號令的一系

列措施都顯得那麼井井有條,在很大程度上緩解了事態的惡化。然而他緊握的雙手此刻卻出賣了他,那雙因常年養尊處優而顯得格外白皙的手,此時青筋正一條條的爆開,透過肌膚,露出底下猙獰的形狀。

以示着主人的內心並不如他表現的那般平靜。

顏芩則楞在了那裡。

不是她不想上前,而是她不敢。這一切發生的太快,就像夢境一般,她還來不及醒來就看見段安初這麼狼狽的倒地,再也無法睜開雙眼。

他再也不能拒絕她,也不能傷害她。

更加不會對她說,請你嫁給我,請你讓我做你孩子的父親。

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告訴他,蘇言不是她的孩子,蘇言是蘇一若和蘇沉的骨肉,不是她的。她收養照顧蘇言,只是因爲蘇一若的臨終遺言,她沒有,她從來沒有背叛過他,更沒有愛上別人,爲別人孕育子嗣。

她愛的,從來都只有他。

這種時刻,每一分每一秒的等待都更像是一種煎熬。

在一片死寂中,有刺耳的警報聲由遠及近的循環響起,在衆人的翹首期待中救護車姍姍來遲,很快,有穿着白大褂步履匆匆的醫護人員擡着擔架下了車,他們分開人羣,帶走了段安初。

池峰城見狀緊緊的跟在醫護人員的身邊,小跑着走了一段路,然後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轉身尋到顏芩的位置,衝着那個方向吼了幾句話。

彼時顏芩有些忡怔,配合上池峰城瞬間扭曲的五官和聲嘶力竭的大吼,她終於後知後覺的聽明白了他的話,原來,池峰城是讓她跟上。

她恍然大悟的奔跑向前,連蘇言哭鬧着要媽媽的聲音都聽不見了。此時她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要到他的身邊去,無論怎麼樣,她要陪着他,就像珈若等待流陵一樣,萬劫不復,亦死不悔改。

池峰城覺得他給自己找了個很大的麻煩。

此時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他的愛人和他的妻子,一個躺在搶救室裡生死不知,一個守候在搶救室外一動不動,如同被抽去了靈魂。

池峰城見此情狀只得嘆了口氣,上前一步將顏芩擁進懷裡,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一下又一下,無聲的安慰。

此時他比誰都要害怕擔憂段安初的安危,但於此同時他還是個男人,就算再驚慌失措,不能眼見着對方陷入脆弱裡不可自拔,還不給予安慰。

尤其那個看起來脆弱至極的女人,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顏芩的身體很涼,雖然竭力剋制然而她的雙手仍在不自覺的顫抖。此時突然感受到了外力的溫暖,她情不自禁的將身體的重量一併交託給了對方,咬着脣下意識的瑟瑟發抖。

池峰城似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將人更加用力的揉進懷裡,用自身的體溫平穩着她的情緒。

“他會沒事的。”池峰城一遍又一遍的在顏芩的耳邊重複着這句話,額頭與她的額頭相抵,他的眼睛半合着,臉上的表情神聖而又堅定。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給予她力量,也才能給予自己力量。

然而搶救室的紅燈卻一直沒有熄滅。

此時距離段安初被送進搶救室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

池峰城突然一下子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度日如年。

手臂由於長時間的維持着一個動作而顯得有些僵硬,一旦活動便是咔嚓咔嚓的聲響。

然而池峰城卻不敢放手,因爲,顏芩的情緒很不對勁。她的眼睛彷彿什麼都看不到一般,雙眼只是直勾勾的盯着搶救室的紅燈看。

這麼長時間以來她一直一言不發,卻無疑讓池峰城更加害怕。

是的,害怕,他很害怕,萬一,如果,要是段安初沒有能搶救回來,他擔心顏芩會做傻事。就像很多年以前她做過的那樣,決絕的放棄自己的生命。

所以此刻池峰城絲毫不敢放開擁住顏芩的手,他有預感,如果他一旦放手了,後果可能是他無法想象的慘烈。

“你放開我。”良久,顏芩卻驀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如同砂礫滾過砂紙時的聲音,粗糙而遲鈍,隱隱約約中帶着乾澀嘶啞的氣息。

池峰城置若罔聞,只一手卻將她擁的更緊。

“我不會去做傻事。”顏芩保證道,甚至她還努力的讓自己的話變得更可信,“你看,蘇言還小,他不能沒有母親,所以我不會做傻事。”

池峰城聞言終於鬆了一口氣,選擇放開了手臂。

顏芩的表情有些古怪,似釋然又似痛苦,混合了即將失去的悲慟,在她清秀至極的面容上落下了屬於哀傷的帷幕。

如果面部表情能夠反映心理情況,那麼此刻,顏芩的情緒定然複雜的厲害,拋卻了她平時一貫的優雅從容,此時的她就像是個溺水的人,拼盡全力只想抓住一根能讓她賴以生存的稻草。

卻怎麼都抓不到。

顏芩的面容扭曲的厲害,在慘白的白熾燈的映照下,更是全無美貌可言,然而池峰城卻徒然放下心來,至少這一刻,比起剛纔無聲無息如同鬼魅的她,現在的她則更像是個活人。

畢竟,還能有情緒,還會難過。

“你看啊,”顏芩強忍着哭腔,佯裝着冷靜的開口,“我們糾纏了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放不下,我還喜歡自欺欺人,多累啊,多難看啊。全世界都知道我愛他愛得快發瘋了,但我自己卻還不肯承認。”

說着顏芩擡頭怔怔的對上頭頂的天花板,眼神一轉不轉,就那麼直勾勾的看着。“如果他死了,也許我也就能解脫了。我們兩個,也就不用再玩你追我趕的遊戲了。”

一切就都結束了,我再也不會心存妄想,再也不會患得患失了。

因爲,他死了。

“他不會死的。”池峰城聞言激烈的反駁她,寒鋒一樣的眉緊緊皺起,不知是在說給顏芩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只見他一字一頓很認真的說道,“他、不、會、死。”

顏芩突然喪失了全身的力氣,她無言以對。

萬一呢?她很想問,萬一呢?

生命是那麼的脆弱,在生老病死麪前完全的不堪一擊。池峰城有什麼信心可以跟自己打包票,還能夠這麼斬釘截鐵,彷彿全無意外的做出結論?

蓋棺定論,也是要蓋棺才能做定論。

所以,她要怎麼相信他。

怎麼相信。

“你爲什麼不告訴我。”夾雜着無盡苦澀的話幽幽的傳遞到池峰城的耳邊,池峰城聞言有一瞬間的僵硬,然而只是一瞬間,他便轉過了頭,定定的看向顏芩。

“你以爲他是爲了什麼非要來拍戲,非要來往你的面前湊。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他是多麼驕傲的人。”語至盡頭,池峰城彷彿失卻了全身的力氣一般,唯餘下苦笑。

“他一直拒絕治療,如果不是段安然手腕強硬,又在米國全程陪同,估計他也活不到今天。”這個時候,池峰城突然很想抽菸,他覺得自己很累,但是醫院雪白的牆壁上大大的禁菸字樣卻讓他取消了這個想法。

在暴躁的時候,煙是很好的安定劑,更何況此時他的情緒很不穩定,爲了不讓自己在失控的情況下做錯事,說錯話,池峰城想了想,還是抽出了一根菸叼在嘴裡。

然而他卻沒有點燃,只是深深的嗅着菸草的味道。

顏芩側着臉面對他,從池峰城的角度只能看到一截濃密的髮絲,她的面容隱藏在陰影裡,模糊不清。他甚至看不見她的表情。

池峰城吸了口氣繼續說,“你走以後沒多久段安初就回來了,他說他不想死在國外,既然註定要死就不要做無用功了,還不如就讓他在國內安安心心的待着,安安心心的等死。蘇一若剛死那會兒你回來奔喪,說要帶走蘇言。其實即使你不答應跟我結婚,我也會幫你把蘇言帶走的。”

池峰城幽幽的嘆了口氣,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卑鄙,亦或是在感慨自己的無能爲力。“因爲,我比你還害怕你走不了,我瞭解段安初,從頭到尾他心裡頭就你一個人。”

“你說憑什麼啊?”池峰城苦笑,“我和他認識二十多年了,小時候穿着開襠褲的時候我就認識他,我也喜歡他,但是他爲什麼會喜歡你?”

說着池峰城上上下下的打量着顏芩,言語刻薄,目光如炬。“你說你是特別的優秀啊,還是特別的好看呢?憑什麼你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呢?你在的時候,他眼睛裡面只有你,你不在,他心裡還是隻有你。我不服氣啊。”

他說,顏芩,我不服氣,你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心。讓他就算死了也記得你。

明明你就是,那麼的平凡。

壓根就,般配不起他。

“顏芩,其實我是騙你的,段安初他,可能真的要死了。”池峰城說罷雙手抱着頭,將臉深深的埋進自己的臂彎裡,不讓顏芩看見他落淚的樣子。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眼眶滑落,滴落在衣衫上,在他深色的衣服上輕易的浸染出一片濡溼,池峰城無聲的哭泣,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而他,大抵已經傷到了極處,再也無路可退。

顏芩呆呆的看向池峰城膝蓋處那一片被眼淚打溼,因而顯得格外深邃的布料,一時間,千頭萬緒,心亂如麻。她嘗試着再三張了張嘴,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嗓子卻乾澀的擠不出一個字來。只覺得喉頭彷彿被堵住一般,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事到如今,她又有什麼話可說,又有什麼面目來說。

或許,開始就錯了。

所以,結局纔會那般的難堪。

如果你非要死,爲何不能不要我知道,爲何,非要讓我直面你的死亡。

又爲何,非要死在我的面前。

突然間搶救室的紅燈熄滅了,疲憊的醫生從搶救室裡走了出來。

池峰城見狀蹭的從座位上彈跳起來,一臉忐忑的迎上醫生的腳步,“醫生,病人的情況怎麼樣。”

醫生有些惋惜的搖搖頭,池峰城臉色一片雪白。“病人的情況很不好,這次雖然是搶救回來了,但是最多也熬不過半年了,你們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

說着一臉沉痛的拍了拍池峰城的肩膀,兀自走遠了。

顏芩呆立在原地,心如同墜入了冰窖,刺骨的冰寒。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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