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解危

蕭瀚文和她在一個班的事,淑萍一直不敢相信,直到大學第一節課上,她在教室裡遇見他。她原本以爲蕭瀚文是高年級學生,不然他怎麼會去接新生。後來她才知道,蕭瀚文和班裡的不少同學都是本市人,甚至來自同一所高中,他們自發參加了迎新活動。這裡頭就包括那天在校門口蕭瀚文稱之爲“華老師”的人,他叫華強,是蕭瀚文的高中同班同學,兩人關係很好。不過他長得比較着急,蕭瀚文向淑萍介紹他時這樣笑着說。

大學生涯就這樣拉開帷幕,淑萍發現生活中有太多東西和她預期的截然不同。都說傳大的食堂飯菜便宜,但還是比淑萍想象中的要貴。

學校還算便宜了,和淑萍同宿舍的女孩彭莉告訴她,市區更是貴得離譜呢。淑萍算了下,從家裡帶來的兩個月生活費還不夠半個月的花銷。她想在校園裡找活兒幹,班長華強(華強品學兼優,開學沒多久就被選爲班長)告訴她,學校的很多日常事務全部委託給進駐的物業公司了,如今沒什麼勤工儉學的活兒。不過華強答應幫她找找別的打工機會。

淑萍每次都在同學們用餐之後再去吃飯,那時候食堂裡沒什麼人,誰也不會看見她買倆饅頭就着鹹菜就對付過去了。正餐來臨前的個把小時是最難捱的,空蕩蕩的胃因爲異常強烈的飢餓感加倍蠕動,發出令人難堪的聲響,就像夏天水塘裡的蟾蜍發出的低吟聲。淑萍不得不在這種時候儘量避開熟人。她常常利用在兩餐之間狂喝白開水所產生的飽腹感,以期安撫拼命抗議的胃。至於青春期女生最愛吃的零食對她而言更是遙不可及的奢望,晚上熄燈後,當彭莉在上鋪像老鼠一樣啃那些嘎嘣脆的薯片時,她只能在下面一個勁兒地咽口水。

淑萍如此簡陋的三餐對其他人而言倒也不全是秘密,學生密度如此之大的學校,擡頭不見低頭見是在所難免的。女孩子們對她的舉動往往有了全然不同的解讀——很多女生都驚呼:啊呀,淑萍你在節食嗎?你都已經這麼瘦了!隨即她們又會發出相同的感慨——難怪你的身材能保持得這麼好!

然而這不能成爲淑萍着裝簡陋的擋箭牌。淑萍的衣服很少,比方說連衣裙只有兩套,不僅式樣老土,也十分陳舊,好多地方磨損得不成樣了。而彭莉卻有至少十套連衣裙,對班裡其他女生而言,這也算極其正常的。所以淑萍平時儘量穿校服,最起碼這對她而言算是“新衣服”。

因此當她聽說專業裡要舉辦中秋節晚會時,胃就隱隱作痛起來。聽人說這是傳大不成文的規定——中秋節晚會由各專業承辦,既慶祝傳統節日,又作爲迎新晚會。學校層面的用意很清楚: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從此就是傳大的一員,中秋佳節就是所有學子的團圓時刻。然而在學生眼裡,這個晚會的另一個目的則顯得更爲重要——這是新生在專業裡的首次亮相。

彭莉故作神秘地對淑萍說,實際上這是新生的選美大會,新一屆的系花系草都會在晚會上誕生。大多數女生都格外期待這個晚會,彭莉也不例外,她早早地就着手準備晚會當天要穿的衣服。眼看中秋迫近,淑萍愈發焦慮,甚至希望自己乾脆生病,這樣就有足夠的理由不必參加。

中秋節還是不可避免地來了。然而就在晚會的一週前,輔導員給大家帶來一個好消息:蕾蒂雅服飾即將贊助淑萍所在專業的中秋晚會,每個學生可以領取價值兩千元的購物券,能夠到當地任何一家蕾蒂雅服飾專賣店消費。

淑萍拿到購物券時,着實驚訝了好一會兒。兩千元!這夠她買多少套衣服呀!當她到位於學校附近大商場的蕾蒂雅專賣店時,她才發現更令她吃驚的事:兩千元在這種高檔專賣店根本買不了幾套衣服,隨便一條裙子標價就得五六百塊。她花了一整個早上的時間,挑中了一條性價比最高的紫色連衣裙,打完折後是兩百九十九。淑萍盯着購物券上那個四位數愣了半天,走到櫃檯問店員,購物券的餘額能否找給她。店員笑着告訴她,購物券只能用於購買店內的衣服,沒用完的不能兌現。淑萍紅着臉走出服裝店,在商場門口踱來踱去,手裡捏着那張購物券。一箇中年女人上前和她搭訕。女人告訴她,自己可以幫她回收購物券,當然不可能是按原價回收。最後,淑萍把購物券給了中年女人,從她手裡換回幾張鈔票。

淑萍正要折回服飾店,聽到背後有人叫她,回頭一看,蕭瀚文正朝她走來。

“她給你多少?”見淑萍滿臉驚訝地看着她,蕭瀚文急忙擺擺手,“我可沒跟蹤你。這不剛好撞上了?”

淑萍低着頭說:“五百。”

“那你虧大了,她隨便一轉手就能再賺五百。”蕭瀚文望着女人的背影,“你怎麼不直接去換衣服?”

“我不需要那麼多套。”

“你是不是缺錢花?”

“沒……沒有啊。”淑萍避開蕭瀚文的目光。

“兼職你要做嗎?”

“什麼?”

“到公司裡打零工,待遇當然不如正式員工,不過對於大學生而言還算不賴。”他看到淑萍沒應聲,又說:“你放心。這家企業和咱們學校長期合作,尤其喜歡咱專業的學生。”

“可我還要上課。”

“沒課的時間去,其實他們是按小時算工資的。”

“可我什麼也不會。”

“那就邊做邊學嘛。再說不去試試怎麼知道會不會?”

“華強已經在替我找家教了。”

“那不是還沒確定嗎,你先去這邊看看。”蕭瀚文沒等淑萍同意就掏出手機,“你等我一下。”

蕭瀚文走到一旁,用手機打了個電話,隨即回到淑萍身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淑萍。

“我已經跟他們打過招呼了,到時你直接去找許經理就行了。”他瞅了淑萍一眼,故作神秘地笑道:“我是本地人,知道的當然比你多。”

三天後,抱着試試看的心態,淑萍來到這家名叫裕達廣告的公司。負責人事的許經理是位五十出頭的大叔,他問了淑萍幾個問題,便讓淑萍第二天來上班。

淑萍負責一些文員工作,工作地點在財務室,和幾名女孩子一起。淑萍想學習公司的相關業務,可是沒人帶她,許經理安排的也都是整理材料、複印文件等簡單的活兒。薪酬每個禮拜結算一次,當淑萍領到第一週的薪水時,對着那一沓嶄新的鈔票咋舌不已。

照這樣計算的話,一個月下來就能攢不少錢,甚至比老家母親的那片山參種植地的收益還要好。如此一來不僅生活費有着落,甚至還能寄點錢回家。淑萍想到這裡,手也不覺微微顫抖起來。

上一次打電話回家,母親照例抱怨山參如何不掙錢,以及弟弟不菲的補習費,令原本打算多向母親討取生活費的淑萍頓時語塞。她在外唸書,年邁的母親就要一個人打理山參地還有家裡大大小小的事情,這讓淑萍心底格外愧疚。因此自確定要來傳大上學的那一刻起,她就下決心要打工掙錢補貼家用。如今她能掙錢了,是時候分擔母親肩上的重擔了。

一天下午,淑萍到資料室取一份文案,走到門口聽到裡頭有人說話。聽聲音她認出是和自己同在財務室的女孩小李和小王。她本來想走進去,卻聽到兩個女孩在談論她的事,就在門邊停下來。

“唉,月底的事堆成山了,咋幹也幹不完。”是那個胖胖的女孩小王。

“就是,人事的老許也真是,只會往咱這兒安插一些光領錢不幹活的主兒。”小李的嗓音一向很尖,現在聽來尤其刺耳。

“人家是蕾蒂雅少東家介紹過來,老闆還不得拼命巴結啊?”

淑萍逃命一樣跑回辦公室,默默在電腦前工作了一下午,連起身倒杯熱水也不敢。她覺得其他人的目光齊刷刷紮在她後背,冷冷的。這當兒她算是對“如坐鍼氈”這個成語有了最深刻的體會。

第二天早上課間休息,淑萍逮着機會把蕭瀚文叫到沒人的角落。

“爲什麼要騙我?”

“騙你?”他眨巴着眼睛,露出不明所以的神情。

“還裝?那家公司根本就不是咱們學校的合作企業。”

“哦,你說這個。”蕭瀚文摸着鼻樑,“只是覺得說是學校合作的企業你才肯去……”

“是啊,這樣我就不會因爲人家是看在你蕾蒂雅少東家的面子上給我工作而覺得傷了自尊。”淑萍咬着牙說。

“我沒那個意思。”

“我像個傻瓜一樣努力做事,到頭來所有人都把我當成擺設。”淑萍的眼眶溼了。

蕭瀚文還想解釋,有人向這邊走來,兩人就回了各自的座位。

當天下午,淑萍一個人到街上亂逛。她感到特別煩躁,早上對蕭瀚文發了一頓牢騷,可事後想想覺得自己也沒什麼道理。蕭瀚文出於好意想幫她,她卻劈頭蓋臉地搶白一通。淑萍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她的性情並不是這般暴躁。她相信如果不是蕭瀚文而換成別人,自己也決計不至如此。可怪就怪在,如果是在蕭瀚文面前,她的各種情感就會被無端放大好幾倍。她記得當初在校門口第一次遇見他的時候也是如此,心臟怦怦直跳,就像有人在裡頭架了一面大鼓敲個沒完。

回想起蕭瀚文那天替自己解圍的事,淑萍更覺得對不起他。算了,和他道個歉吧,淑萍看着馬路兩側的沿街店面,心裡琢磨着,乾脆買件禮物送給蕭瀚文。她朝一家禮品店走去,突然聽見背後好像有人在叫“同學”。她轉身一看,一個戴鴨舌帽,身穿白T恤的中年男子笑眯眯看着她。

“你在叫我嗎?”淑萍問。

“你是大學生吧?”

淑萍點點頭,這條街是傳大的學生街,街上常常能看見很多大學生。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長髮,嘴脣上蓄着一小搓鬍子,扮相屬於很“潮”的那種。

“我是個photographer。”見淑萍一臉疑惑的模樣,男子指了指挎在肩上的照相機,“模特攝影師。我看你挺有氣質的,想不想當兼職模特?”

淑萍滿臉疑惑。

“也很簡單,就是給雜誌社或商城什麼的拍點照片,按照片張數付費,每張五十到兩百不等。”

淑萍心裡一驚,就算是每張五十塊的話,也比在裕達廣告來錢快得多了。

“只是拍照的話……”

“當然是拍照啦,我們是正規機構的攝影師,你瞧瞧。”男子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淑萍。米黃色的卡片中央鑲着一排燙金大字,看起來像是很高檔的攝影機構。

“在哪兒拍?”淑萍問。

“先來幾張街拍吧。”男子讓淑萍站在街道中央拍了幾張,接着又讓她坐在路旁供行人休息的長椅上又拍了一組照片。

“嗯,挺好的,你挺上鏡的。”男子滿意地擺弄着黑色的照相機,“還需要幾組室內照片。”

“室內?”

“對,商城服飾店要用的,家居服要求在室內拍,這樣拍出來的照片比較真實。”

“那衣服呢?”

男子拍了拍背上的單肩包,說:“跟我來吧。”他帶淑萍拐了幾條街,走進馬路盡頭的一家不起眼的小旅館。男子朝站在櫃檯後的服務員點點頭,領着淑萍來到三樓最靠裡的一個房間。

男子反鎖房門,衝淑萍擠了擠眼:“免得被人打擾。”他打開揹包,從裡面取出好幾套衣服讓淑萍換。淑萍到衛生間換衣服時,還是有點兒擔心,不過外邊並沒有什麼動靜,男子好像一直在擺弄相機。拍完最後一組照片後,男子從包裡掏出一團東西扔到牀上,側着頭看着淑萍。

“拍點不一樣的吧。”

牀上那團東西是帶蕾絲邊的黑色乳罩和內褲。

“我不拍這種變態的照片!”淑萍的臉漲得通紅。

“這種照片可是兩百塊錢一張。”

淑萍走到門邊,轉動門上的旋鈕,男子橫在她面前。

“快讓我出去!”她對着男子怒目而視。

“別裝清純了,”男子笑着說,“拍幾張照片而已,又不會掉塊肉。”

“救命啊……”淑萍高聲呼喊。

“淑萍,你躲開——”門外有人嘶吼着。淑萍閃在一旁,緊接着就聽到轟的一聲,房門倒了下來。蕭瀚文衝進房間,一拳猛擊在男子臉頰。男子摔倒在地,黑框眼鏡飛出好遠。

“快滾!否則我就報警。”

男子捂着嘴巴,踉踉蹌蹌地跑出去。淑萍撲到蕭瀚文懷裡,哭了起來。

“你在街上被這混蛋搭訕後,我就一路跟着。這傢伙果然沒安好心。”

淑萍的身子顫抖着。此時此刻,她只希望瀚文能緊緊摟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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