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萍第三十七次看手錶時,胡警官推開玻璃門,走進咖啡館,在她面前坐下。
“我只能跟你談十分鐘。”胡警官低頭看了下表。
“找到那個人了嗎?”淑萍道。
今天早上醒來,她一直關注着電視和廣播裡的新聞報道,卻未發現有關白馬河中發現落水者的消息。昨天晚上她撥打110,消防官兵不久就趕到現場,由於白馬河的水勢一向十分湍急,消防人員也在下游幾個地段進行打撈。公安局接到急救中心轉接的電話也派出幾名警察,其中一人恰巧是胡警官。他在現場詢問淑萍幾個問題之後,讓她先回去等消息。
胡警官用手指撓了撓鼻翼,側過臉來對着淑萍。她發現胡警官雙目通紅,眼角佈滿血絲。昨晚淑萍到家時已經是凌晨三點了,胡警官肯定待得更晚,或許整夜通宵也說不定。
“你憑什麼認爲襲擊你的歹徒和三年前的案子有關,這只是你的猜測吧?”
“不只是猜測,那並不是普通的搶劫,他似乎想殺了我。”淑萍吸了一口氣,“即使不是殺害小寶的兇手,也肯定和他有所關聯,如果偵訊那個歹徒……”
“消防中隊的人並沒有在河裡找到你說的那個人。”
“沒有找到?——對了,”淑萍從包裡取出木盒,“這盒子是歹徒身上掉落的,上頭也許有他的指紋……”胡警官瞥了木盒一眼,又問:“你說歹徒拿刀想捅你,卻不小心摔進河裡了?”
“嗯。”淑萍點點頭。
“他跌進河裡時,是‘撲通’一聲呢,還是‘咕咚’一聲?”
“這有什麼關係?”
“你回答我問題就行了。”
淑萍抿着嘴低頭回想昨天晚上的那一幕,卻發覺自己根本回答不上對方的問題。她搖搖頭,說:“我不曉得。”
“怎麼會不曉得?這不才過了幾個小時?睡會兒覺就忘個精光?”
淑萍擡起頭看着胡警官,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夾雜着一絲揶揄,不過她無法確定。她記得當時她並不是聽見那人的落水聲才往橋下看的。
“大概我那會兒很害怕,又緊張,所以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那麼你是在歹徒摔下去之後才從橋上往河裡看的,是不是?”
淑萍點點頭。
“中間有停頓嗎?”
“沒有。”
胡警官挺直了腰桿,緊緊盯住淑萍的雙眼。
“任何人掉進水裡,至少也能在水面上掙扎十幾秒,而你往河裡看時,歹徒已經不見了。這不合邏輯。”
“可能他一下子就被沖走了。”
“白馬河的水是急,但沒到那種程度。”
“也許他根本沒掉進水裡,他——”
“鄭女士,”胡警官突然提高聲調,兩臂在胸前交叉,“我仔細查過了,橋上沒有能夠讓人抓握的任何東西。就算有,一流的雜技人員也沒辦法完成如此高難度的動作。”
“……”
胡警官接着說:“望荷橋距離河面的高度大概是五點三米,按成年人平均六十公斤的體重計算,掉進水裡的聲音跟鞭炮聲差不了多少,你絕對不可能沒有聽見。”
“可我真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可關於小寶案件的調查從來也沒有停止過。如果想耍小聰明以這種方式讓警方加大案件的調查力度,這是極其不理智的行爲。虛假的信息對破案也沒有用處,報假警的行爲會浪費公共資源,更是一種違法行爲……”
“報假警……”淑萍囁嚅着,雙肩猛然一抖,“我沒有報假警,我真的被那個歹徒攻擊——”
“好了,”胡警官打斷了她,低頭瞄了一眼手錶,“局裡還有急事,我得先走了。一旦有任何和案子相關的消息,我們會馬上通知你。”說完就起身朝門外走去。
淑萍怔怔地望着那個木盒。她將盒子裝在透明塑料袋裡,以免自己的指紋留在上面。胡警官卻根本沒有觸碰它的念頭。
一旦有任何和案子相關的消息,我們會馬上通知你。
還是這句話。從小寶遇難那一天起,這句話從最初的希望,漸漸淪爲純粹的同情,終於變成令人厭惡的套話。
淑萍望着胡警官的背影隱沒於人羣裡,癱在椅背上,身子軟綿綿的,像一隻抽光氣的人偶。
當年胡警官告訴她發現新線索時,雙眼閃爍着異樣的光芒,興奮之情絲毫不亞於她。那是慘案發生後的第四天,胡警官突然打電話給淑萍,說是有了重大發現。她匆匆趕到警局後,胡警官告訴她,鑑證科的人員在小寶的指甲縫裡發現一些紫色碎屑,已證實爲紡織品的殘餘物,從成分上看應該屬於外套一類的物品,並讓她好好想想,家裡是否有類似的東西。淑萍說,小寶是有幾件紫色的衣服。胡警官隨即讓人將淑萍家裡的紫色衣物,帶到警局逐一比對,可所有衣物在原料材質上均不匹配。淑萍說小寶的一件夾克好像不見了。胡警官問明夾克的購買地點之後,立馬讓人買了相同款式的夾克,比對後發現與指甲縫裡的碎屑的成份完全一致。專案組全體警員的臉上登時亮堂起來。胡警官告訴淑萍,兇手很可能用那件夾克悶死小寶,然後拿着夾克逃逸。
淑萍問他:“通過這條線索能抓到兇手嗎?”胡警官說:“犯人一般都會處理兇器,假如能找到那條夾克,就有可能順藤摸瓜找出兇手。”
淑萍現在想來,當時胡警官其實也沒多少信心,只不過發現了夾克,起碼破解了那起案件的一大疑點,對警方而言,的確是鼓舞人心的發現。
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苦澀隨着咖啡流入喉嚨,似乎也淌進心裡。
案發當天,淑萍在商場接到警方電話時,真以爲自己耳朵出毛病,要不就是對方打錯了。那天凌晨,她生命裡另一個重要的人走了——她的姑媽受盡病痛折磨,於凌晨三點六分辭世。前一天夜裡淑萍還託朋友在醫院安排了牀位,姑媽卻沒能挺到轉院的那一刻。知悉姑媽的噩耗,淑萍失聲痛哭,可她完全沒有料到,殘忍的命運之神並未就此消停。姑媽被病魔奪去生命的那天下午,她在電話裡得知兒子遇害,當場暈過去。商場的同事又是揉脊背又是捏人中,淑萍總算悠悠醒轉過來,隨後,便瘋了一樣往家裡跑去。
與三年前相比,她已經能較爲理智地看待這樁案件,當然還是無法到達某些人所謂的絕對客觀的程度。那些人談論這樁案件時似乎不帶一絲情感,在他們的敘述中,小寶只是構成整個案件的必要因素之一。對他們而言,被害人是一個符號化的概念而已,和冰冷的屍體完全沒有關聯。而在這些分析家眼中,案情其實非常簡單:那天原本打算陪小寶去遊樂園的淑萍,忽然接到她工作的商場打來的電話,聲稱有一樁突發事件,希望她能撥十來分鐘前去處理。淑萍一時找不到人看孩子,又因商場就在小區附近,算上處理事務的十分鐘,她自信二十分鐘後必定可以回家,便讓小寶獨自待在家裡。
萬沒想到,意外就在這段時間發生,商場的事情比預想中複雜,淑萍花了將近二十分鐘才解決,正要趕回家的時候,就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報警的是與淑萍同住一層的租戶,他經過淑萍家門口時,發現房門敞開,裡頭傳來嘈雜的電視聲響。因爲他平日與淑萍一家挺熟,他就走進房間查探究竟,卻發現小寶死於臥室之中。警察對整個屋子,尤其是臥室,進行了嚴密的勘查,總共發現數百枚指紋,經詳細比對,這些指紋屬於淑萍一家三口以及一些親戚朋友的,此外並沒有其他陌生人的指紋。這一發現,和警方之前的推測產生巨大矛盾。
因爲家中一些現金及首飾均不見蹤影,警方認爲這是一起入室盜竊案,只不過竊賊未曾料到家裡竟然還有個小孩。小寶看到竊賊在家裡亂翻,因受驚而大叫,竊賊慌亂之中殺害小寶,攜贓物逃逸。房裡之所以沒有留下任何指紋,是因爲竊賊戴着手套——事實上,很多竊賊都有戴塑膠手套作案的習慣。但房中沒有發現竊賊殺害小寶的兇器,這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兇器被竊賊拿走。如果兇器是竊賊帶來的,拿走兇器自然很正常。可這個竊賊的目的是偷盜,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攜帶凶器的。另外,他很可能知道淑萍當天下午會帶小寶出門,所以才選擇在那個時候作案。這樣一來,他殺小寶純屬突發情況,自然更不會準備兇器。可要是兇器是淑萍家裡本有的物品,竊賊既然戴了手套,自然不會在兇器上留下指紋,也就無需帶走兇器。實際上,處理兇器的風險很高,不少兇犯就是在這個環節出現紕漏而被抓獲的。這就是本案的第一個疑點。
第二個疑點則是房門,據那個租戶說,當時三零九室的門半掩着,而淑萍當時是從外面鎖門後才離去的,竊賊必然得開門才能入內行竊,很多慣犯都有萬能鎖匙或其他開鎖用具。如果是這樣的話,竊賊離開時爲何不將門鎖上,小寶越晚被人發現肯定對他越有利。還有那臺聲音很響的電視也是一樣,竊賊絕沒有任憑電視開着就離去的道理。
最後的疑點則是臥室地板上滿是摔壞的玩具,有火車、飛機、機器人等等,總共十來件。因爲牆面有不少硬物撞擊的痕跡,玩具破損的地方也沾染了白色水泥屑,警方推測這是當時小寶拿玩具砸向竊賊造成的。可令人不解的是,臥室空間狹小,竊賊抓住小寶必定用不了多長時間,小寶應該沒有機會朝對方投擲這麼多玩具。
所有這些疑點警方均無法給出合理解釋,加上沒有目擊者,案子遲遲無法告破。胡警官調看小區門口的監控視頻,也沒有發現可疑人員出入小區。很不湊巧的是,小區後門的監控設備壞了很長一段時間,如果兇手從後門進出,自然不會被監控拍到。胡警官認爲兇手極有可能正是經由後門出入小區的。
三年前的案子至此陷入泥淖中,此後再無新的線索,專案組不久也解散了。
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消散了,如同一縷縷被風吹走的輕煙。淑萍又細細回想一遍昨晚發生的一切。沒有,絕對沒有。她十分確定昨晚並沒有聽見任何落水的聲音。那麼襲擊她的人究竟是如何神秘失蹤的,淑萍怎麼也想不明白。而這個人是否和當年的兇手有所關聯,淑萍其實也沒有太大把握。
但哪怕只是千萬分之一的可能,也絕不能放棄。
淑萍凝視着桌上的木盒,在心底默默對自己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