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光影流年

那年夏天其實很清涼,沒有熱烈的陽光,擡起頭看天,會看到一片混沌的藍,如同一抹遺失在過往的記憶。

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洛冉。

“新搬來的?原來那家是個很漂亮的大哥哥。”

“你們家好像很有錢,那些傢俱看起來不便宜哦。”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了?看起來比我小呢。”

“喂,我在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

我沉默着看她,大半時間是在分辨她的性別,我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還有,你是男是女?

她的眼睛快速眨了兩下,某種憤怒過後是惡作劇的狡黠,“我叫洛冉,住在你家隔壁。”

我點點頭,剛想和她握握手以表示風度,卻見她轉身跑開,我愣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張合數次,終是落下,再一擡眼,她又風風火火的跑了回來,手裡拿着一瓶橙汁,“請你喝的。”

我其實是個比較貪婪的人,當下便覺得這姑娘不錯,接過來,不疑有他就喝了一大口,結果立刻表情癱瘓。

她看着我扭曲的表情笑得很是開心,陽光在她的眼中稍縱即逝。

我覺得張無忌的媽媽說的真對,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

在那個尚有性別觀念,又異常敏感的年齡,對一個自尊心強到驚天動地的女生的性別產生懷疑,絕對是自尋死路。以洛冉的性格,當初只是在橙汁里加鹽而不是砒霜就已算是人性本善了。

一杯加了鹽的橙汁,甜中帶澀,澀中帶苦,那種對味蕾極端刺激的味道一如我心裡一個不敢觸碰的繭,纏繞着我和她走過的分分秒秒,漸趨妖嬈,定格成一道斑駁的光影,稍加觸碰,將破碎的鋪天蓋地。

男生若像猴子,那洛冉絕對是隻上躥下跳的猴王。她扛着噴水槍滿大街的行俠仗義,自以爲是多了胳膊的楊過。

我從來不知道女孩子可以瘋成這樣。

她拍着我的肩膀,對一羣小孩說:“這是我小弟,你們誰都不能欺負他!”

我和他們面面相覷。有個長年掛着兩行鼻涕的小男孩對我憨憨的笑。

我沉默,別無選擇。

初一的暑假,我回了老家上海。在那個陽光永遠只露出二分之一的院子裡,有我一生和象棋相伴的爺爺。

他像一個癡狂的劍客,走過大江南北,尋找一個讓自己心甘情願的對手,似願爲劍生,爲劍死。

小凡,坐下,和我來一局。

您是武林元老,向我這麼一後生開戰,實在壞了規矩。

他就笑,戰場之上既無父子,便無老少,坐下。

我看着他斑白的發,晶亮的眼,忽然想起了西門吹雪,那個白衣飄飄的劍癡。

爺爺有時會喝酒,但不會大醉,只是以半清醒的狀態讓自己的某種思念得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他會講他年輕時的故事。

爺爺出身良好,書香門第,說媒的人踏破了門坎,而他卻愛上了一個歌廳舞女,無奈家中棒打鴛鴦,爺爺迫於壓力,娶了高官愛女,離開上海,安穩生活,幾年後,我的奶奶病故。

可見,一切小說皆源於生活。

那兩個女人是爺爺一生的結,交錯纏繞,連帶着那些愛恨,通通綿延盡了骨血。我沒有問他最後懷念的究竟是哪一個,相伴左右的妻子,抑或相知相許的戀人,世上只有時間足以與愛情抗衡,那多年的包容關懷,究竟能不能沖淡刻骨銘心的年少輕狂,也許連爺爺自己都不知道。

回到北京,已近開學,再見到洛冉,竟有點物是人非的怪異。

她笑眯眯的看着我,轉了一圈,裙角飛揚而起,杜凡你看,漂不漂亮?

女生的頭髮竟可以長的這麼快。

我想了想,說:“你漂亮極了,漂亮的就像一隻大白蛾子。

洛冉猛地停住,慣性使然,險些摔下樓梯。

她惡狠狠的看着我,我回視一眼,也險些摔下去——她竟紅了眼眶。

你真討厭,杜凡你真討厭。

我哭笑不得,覺得冤枉的快要死掉。

臭美是女生成長的表現,洛冉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想來我也真幸運,短短几年,目睹一場野獸蛻變美女的驚人過程。

洛冉不同於其它女生的古板嫺靜,她總是不按牌理出牌,又在關鍵時刻一臉無辜。這種動靜相存,人劍合一的功力她已登峰造極,儼然已有一代宗師滅絕之風。所過之處,血光四濺。

有男生託我給她情書,並且大恩不言謝。

我深爲其悲哀,腦子笨沒關係,起碼也要眼睛亮。

結果可想而知,洛冉先問他的家世,再問他的樣貌,又問他的人品,男生被三振出局。

某天黃昏她來找我,讓我陪她去郊區捉螢火蟲做生物實驗。

我不可思議,她理直氣壯。

結果我還是妥協,她若有何不測,我就是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人,警察盤問,我首當其衝,不開口還罷,一開口就成了呈堂證供。

回來的路上我們發生爭執,她終於原形畢露,毫無淑女儀態。

我淡笑,問:“你到底要不要回家?”

她不語。

我轉身便走,幾分鐘後,再回頭看,她竟還未跟上,其時已是夜色暗沉,四野幽茫。

嘆口氣,面子值多少錢?

回到原處,她正小聲啜泣,淡薄的肩膀微微顫抖,如同暗夜盛開的曇花,脆弱一現,芳華絕世,致命的妖嬈魅惑。

她早已喪失趕我走的勇氣,卻也不甘心這麼快就屈服,只是死死的瞪着我,小貓一般,兇狠卻善良,大大的眼睛裡面有藏的很深的怯懦。

洛冉的倔強是她身上的刺,永遠不甘示弱,卻又不夠決絕,所以總是在刺傷別人的時候也反穿自己,漸行漸錯。

我說,對不起。

她的眼淚找到宣泄的藉口,霎時決堤。

她說,你真討厭,杜凡你真討厭。

時隔多年,我再次聽到她淺白的氣話,中間幾度歲歲年年似乎一下就被填滿,驀然回首,那些溫暖瑣碎的陽光浮繞四周,即使氾濫,也不尖銳。我在那一瞬恍如隔世,眼前這個一臉倔強的少女和當年白衣飄飄的女孩重疊,灑落在歲月深處的美好全都回來了,並且絲絲入扣。我以爲我在不經意間弄丟了她,卻發現,原來她一直就在我心裡,我爲她築起紅瓦高牆,裡面有花,有水,有回憶,她的裙角,她的笑,永遠明媚張揚。

洛冉總是喜歡把自己武裝成一把劍,尖銳的切開生活的缺口,然後按照父母要求或自己制定的計劃毅然行走,單槍匹馬,越高峰,過險灘,兢兢業業,不得有誤。

好在老天爺疼她,讓她這種謹慎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行爲每每得到回報,給了她誤以爲自己是天之驕子的錯覺。所以中考的失利,對她的打擊即便不致命,也至痛。

那天我和她去天台看煙火。微風。很和煦。

我其實一直不願把洛冉和脆弱聯繫在一起,永遠笑得沒心沒肺才該是她的本色。她什麼話也不說,只是呆呆的望着夜空的樣子真的讓我的心狠狠的疼了。

我說,其實我也去C中。

她看着我,好一會才說,你也沒考好?

不是,我第一志願就報的那兒。

爲什麼?!

離家近。

你這個沒追求的男人!

你有追求,可追了半天,追到什麼了?

說完我立刻後悔。她哭的更厲害,剛纔眼淚成滴掉,現在成線掉。

她的眼神飄飄渺渺,逐漸由哀涼變爲絕望,我一陣膽戰心驚,生怕她想不開就這麼跳下去結果了自己。於是我說:“C中多好,市重點呢。”

她垂下眼,睫羽投下顫抖的陰影,如同兩隻振翅的蝶。

“你若真的自強不息,自學都能成天才,拿下一所大學不跟玩似的?把起點定的這麼高,摔下來,痛的只會是自己。”

“可是我媽。。。。”

我恍然大悟,終於明白問題糾結所在,“洛冉,你永遠沒有義務爲自己和他人的虛榮負責。”

她愣住。煙花炸開,顏色妖豔,遺落天際。她的眼中瀲灩過笑意。

“杜凡,你平時就是這麼自我安慰的吧。”

蘇林霖是洛冉高中最好的朋友。兩人就像一對禍害,張牙舞爪,橫行鄉里,魚肉百姓,欺軟怕硬。不同的是,洛冉以學習爲主業,作奸犯科爲副業,蘇林霖以作奸犯科爲主業,學習爲副業。

在我目前短暫的生命裡,蘇林霖是第三個讓我無語的女人。前兩者一是我媽,一是洛冉。

她留着過腰的長髮,穿着過膝的長靴,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入學典禮上,正是暮夏,我當時就在想,這姑娘到底熱不熱?不由就多看了兩眼,她似有感應,目光霎時射來,殺氣騰騰。

我立刻立正站好,目不斜視,盯着講臺上滔滔之語天上來的校長。

“蘇林霖真是我的知己。”

洛冉說這話時我正在喝水,對視三秒,我不再看她,蹲下身去猛揉胸口,其實最痛苦的不是驚詫到被水嗆着,而是想咽都咽不下去。

好不容易緩過氣,我拼着最後一絲生命力道:“據說她是個不良少女。”

“據誰說?敢說這話的人早就駕鶴西遊了。”

我乖乖閉嘴,在最後關頭警告她:“她不像啥好姑娘,離她遠點。”

洛冉委委屈屈的瞥來一眼,大有爲她討個說法之勢,比秋菊還多事。

跟有些女生相處,男生註定又當爹又當媽,必要時候還得當保姆,若其迷途知返,還心裡頗慰,若趕上洛冉這樣的,也就只能死不瞑目。

結果她還是和蘇林霖形影不離,我連棒打鴛鴦的人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那棒。我苦笑,內傷嚴重。

蘇林霖看我的眼神依舊殺氣騰騰,一段時日過後,比殺氣騰騰更爲深邃。我苦思不得其解,最後心說壞了,這姑娘搞不好是個斷背,以爲我是第三者插爪,欲殺而後快。

我倍感淒涼,這麼多年都白疼洛冉了,爲這麼一小玻璃置我不顧。

十一假期我回了上海,在機場看到等候已久的爺爺,他接過我的行李,打量我幾眼,拍拍我的肩膀,目露笑意,走在前路,一言不發。

我跟在他的後面,像小時候那樣,一走,就走了十幾年。

那天夜裡我披着衣服和他坐在小樓的二層看星星,上海的夜空並不清澈,卻讓人驚豔,總是曖昧,總是婆娑。

我說,爺爺,我喜歡上一個女生。

他看我一眼,問,怎樣的女生?

有時候像貓,有時候像狼,有時候像刺蝟,恩。。。也許是穿山甲,反正是硬殼的驕傲的生物。

他笑,意味深長,那麼喜歡的話,不如抱回家去養。

我搖頭,她只把我當朋友,最貼心最可悲的那種。

那就斷了這念想。

我一直試圖這麼做,恍然醒悟,甚至不知道從何時就爲此努力,到底努力了多久,我和她的關係很微妙,是知己,是兄妹,甚至是父女,就是不能成爲戀人,一旦說出來,註定萬劫不復。

小凡,你長大了,能像個男人一樣去思考,去珍惜了。

怎麼聽起來像幸災樂禍?

在你的成長中,我能做的,只是冷眼旁觀。

我揚起頭看他的背影,不高大,卻足夠挺拔,頗有幾分仙風道骨,我想起小時候跌倒,渴望大人攙扶時,他只是站在一旁靜然相望,眼神有些冷靜的殘酷,他說小凡,杜家的男人,天生就有拔不去的傲骨,哪裡跌倒了,你要自己爬起來,並學會把陷阱填平,插上你的名字。

對於爺爺,我總是處於仰望的角度,並不是做作的姿態,而是一種不加修飾的尊敬,也許孩提時代只是盲目的崇拜,但當時光綿延而過,人生的閱歷不斷沉澱,最終築起我行走的面具,我才明白,即使是微笑中的淡定恬然,亦是他親自執筆,一道道添加上去的。

太過沉溺,也許會試圖脫離,殊不知,那種指引,早已滲透。

我想我還是太過浮躁,問了那個困惑我多年的秘密。

爺爺,若再給您一次機會,你究竟會選擇誰?

他微微愕然,眼中奇異的閃爍,明明滅滅,逶迤成桃花不再的恍惚。

他輕嘆,現在想起來,當初的顧慮竟是那麼可笑,小凡,我想了數十年,還是分不清愛情和愧疚到底有何分別,請再給我一些時間。

我一向以爲謠言總會不攻自破。但在學校這個天不應地不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住着一羣癡男怨女,他們惟恐天下不亂,要麼認爲你越描越黑,要麼認爲你默認事實,前路後路,一一斷絕,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沒事也得編出點事以供大家娛樂。

其實我也喜歡看熱鬧,可惜這次主角是我。

他們說,蘇林霖喜歡杜凡。我記得這學校就一個叫這名的。哈,哈,哈,笑死我吧。

“就是就是,你怎麼配得上林霖。”

“洛冉,今晚你不要來問我數學題了。”

她立刻捂住耳朵,疑惑的問:“你剛纔說什麼?”

我邪惡的笑。

她恨恨道:“高考完了,我一定把數學練習全都燒了,灰還得跺兩腳,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學科。”

“那你不如拿去賣,反正都是八成新。”

她聽出我的嘲諷,怒目而視,卻又利益薰心,竟真的低下頭盤算可以對哪本下手。

我好笑,拿筆在她額頭上一敲,“小笨蛋,你要是全部做完了,我就把它們都買下來。”

她立刻眼冒幽光,“兩倍價錢?”

“。。。。。是。”

她奸笑,動力倍增。

洛冉一到十一點就處於神遊狀態,睡眼惺忪,於是她便放任自己休息,讓我估算時間叫醒她,幾次下來,我深爲其中難度係數之高而折服,任我口若懸河,卻恍如對牛彈琴,她紋絲不動,稍給面子時會揮揮手,以爲我是隻嗡嗡響的蒼蠅。

真真煎熬,她的睡臉近在咫尺,我想入非非。

這人簡直妖孽,睡着了還不忘勾引我。

我伸手輕觸她的臉頰,微涼一片。

找件大衣爲她披上,動作還下意識的輕柔,明知鑼鼓震天她都醒不了。

洛冉,我怎麼捨得扭曲我和你的感情,我怎麼捨得讓你心痛。

蘇林霖找到我時,我正抱着一摞數學作業艱難行走,她仍是一臉殺氣騰騰,而我絕不可能摔下本子逃命。

緋聞男女主角齊聚一堂,不知周圍有沒有狗仔隊現場記錄。

她說:“杜凡,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果真是大小姐,從不懂請求,只會命令。我傻笑:“你看我這兒這麼多東西呢。”

“是一些很重要的事。”

我猶豫。

“關於我和你的。”

我心說這人可真夠孫子的,一刀結果了我完事,還非得循序漸進凌遲處死。

我跟她來到小花園,正醞釀着爲近期的謠言說點什麼,結果就聽她大喊:“杜凡,你這個木頭!我喜歡你!”

我表情木然,內心暈菜。小心翼翼的環顧四周,生怕看見什麼閃光燈錄音筆一類的。

她的眼神有一抹脆弱的尖銳。

我很誠摯的說:“對不起。”本來應該拉起她的手,可我還抱着作業。

她輕聲笑,悲傷霎時瀰漫,如同經久不息的霧氣,“你有喜歡的人了?”

我靜靜的看着她。

“可以告訴我是誰嗎?”

那天我看着散落滿地的作業發了很久的呆,落葉接連不斷,像是掩蓋一場似是而非的秘密。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她惡狠狠的擁抱,和最後那個稍縱即逝的吻。

她跑開的時候,我沒有看到她到底哭沒哭。

其實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明白,洛冉爲何會親近蘇林霖。她像一面鏡子,以不同的角度反射出洛冉內心深處的桀驁和灑脫。洛冉有她自己的條條框框,有她必須面對的期待和責任,帶着這些厚重的殼,她永遠也不可能做自己。每個人都有按照自己意願生活的權利,但並不是每個人都有那樣的勇氣。洛冉的那些嚮往卻不敢嘗試的快樂在蘇林霖身上得到些許的體驗,不多,卻足以心曠神怡。正如毒品的初始,只是被當作醫用止痛劑。她和她交好,如同撫摸自己的靈魂,得到自欺欺人的安慰。她利用蘇林霖,並以自己的友情作爲交換。

洛冉,你變得卑鄙了。

洛冉問我,等到畢業以後,我們是不是真的會各奔東西,離散天涯,生老病死,永不相干?

我知道恐慌和憂傷是即將離別必須經歷的痛,她的不捨綿延不斷。

考試如同浩劫,若接連不斷,的確讓人生不如死。我們在疲憊的生活中尋求一種微妙的平衡,而延續這種平衡的前提,正是暗無天日的高三。

洛冉每天嚴陣以待,一次小考失利都如同滅頂之災,她像一隻滿弓,卻是玻璃做的,脆弱不堪。

在很多個深夜,她會給我打電話,她說老杜老杜,把書翻到XX頁,看C組題的最後一題,我給你二十分鐘時間,做出來有重賞。然後我還未來得及說話,她便掛斷。

檯燈下的世界,如同溫暖的黃昏。

我拿着話筒,聽着忙音,在心底苦笑,小冉,我想要的獎勵,你怎會明白?

臨近假期的時候我搬了家。

洛冉站在樹蔭下,臉上似是斑駁着道道傷痕,她看我許久,兇惡的說:“你要是敢不接我電話,無論你家住哪,我都會衝過去掐死你。”

我笑。

擦肩而過時我聽到她哽咽的聲音,她說老杜,沒想到,你是第一個離開我的。

我咬咬牙,裝作沒聽見,一步一步,緩緩離開。

我們真的,沒有過多時間悲傷。接下來的考驗,兇猛浩瀚,不得不全力以赴。

我以爲這就是極限。可上帝到底不喜歡我。

那天陽光普照,若陽春白雪一點,應該說我從流散的光芒中看出一絲不詳的陰霾。

而我確實沒有看到。所以那場災難一般的打擊險些讓我崩潰。

回到家時竟看到爸爸,我意外,前幾天他說要去上海陪爺爺。

我說爸,你怎麼回來了?

他轉過身。

不惑之年的男人,永遠堅強,永遠驕傲,再大的挫折他也沒彎過腰,而那一瞬,我卻看到他佈滿血絲的雙眼,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下。

我忽然想起爺爺的話,悠遠低沉的嗓音依稀劃過,杜家的孩子,從來不會認輸。

些許涼意纏繞,蔓藤一般,我定定神,輕聲問,爸?出什麼事了?

他看着我,孩童一般,放肆的哭。

他說,小凡,爺爺去世了。

那是我第一次接觸死亡,它像一個神秘莫測的陷阱,我覺得自己掉下去,一直飄蕩,到不了底,活生生的空洞了靈魂。

生命竟真的如此脆弱。而我連見他最後一面的權利都被忙碌剝奪。

我的爺爺。我的,爺爺。

我一直追逐,試圖超越的人。我一直尊敬,好奇不休的人。

他就這麼幹脆的離開我,悄無聲息。

我去上海,再沒有一個人在機場苦苦等待。

回到舊宅,一切如昔,棋盤上還演繹着上次我和他的戰役。

我的手輕輕滑過棋子,一枚枚,一寸寸,小心翼翼的擦掉邊角的灰塵,眼淚就那麼流了出來。

時間真是可怕,幼時溫暖的懷抱,逐漸變成成長中嚴厲的眼神。但我知道,每次離開這裡時,身後的老人都會站在門口久久守望。

爸爸說,爺爺是先天性心臟病。

我終於明白,他會放棄戀人,不是因爲家中逼迫,生活離索,是因爲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也許明日,也許明年,也許十年。

而他最終能在幾十年後的今天去回憶往事,正是一種懲罰,對當年的怯懦。

我擡起頭,看着小樓的二層,像是很久以前那個仰望的角度。

那個美麗的夜晚,那個老人對我說,小凡,前路茫茫,一切隨緣。

我放下最後的棋子,安靜離開。

爺爺,你輸了。

上海斑駁古舊的街道,很容易出現幻覺,我晃了晃身影,不可思議的看着眼前的人。

洛冉抱着行李,看着我,風塵僕僕。

她說,老杜,這個地方真難找。

我說,你爲什麼會在這裡。

她就笑,你哭的樣子真難看。

老杜,你若站不起來,我願意扶你。相信我。

畢業聚會,或許是最後相處的機會。

把酒言歡,縱情高歌,一笑抿恩仇,高中或落榜,皆醉死在這一方天地。

洛冉終是被一幫同學灌醉,醉眼朦朧,她說真好,老杜,真好,我們又在一所學校。

我不發一語,當初我拿過她的志願表,照抄不誤。

我想她並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我媽說有種女生天生就是讓人疼的,她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哪怕是內疚,都會讓你痛的生不如死。

有人坐在我身邊,竟是許久未見的蘇林霖,據說她正在拍一部宣傳片,她爸爸是廣告界龍頭,前路早就鋪陳好,只容她對鏡頭淺笑便一切圓滿。

“杜凡,你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林霖,你變的更漂亮。”

她淺淺的笑,可惜我的城早就被人傾了。

她說:“杜凡,我終於知道你喜歡的是誰。”

我仍舊沉默。

直到聚會結束,她離開,留下一句“若是她,我輸得心甘情願。好好珍惜她。”

我覺得身心俱疲,從好久好久好久以前我就想這麼做,可我連爭取這個機會的勇氣都沒有。

那晚我送洛冉回家,靜寂無人的大街,她靠在我的背上,像只安靜的小貓。

我想起小時候,她曾把我拉入她的管轄範圍,對所有人宣佈,誰敢欺負杜凡我就和他拼命。

那時我們那麼小,那麼純潔。

我是否真是個叛徒?殘忍的丟棄了美好的曾經,那般決然。

我看着她酒醉入睡的臉龐,清麗出塵。

小冉,你知不知道,我一共給你講了三十六道題。

可不可以,要一點回報。只要一點點。求你。

我靠近,輕輕吻住她的脣。冰涼滑膩,隱有暗香。

小冉,無論前路是否荊棘滿布,我永遠都會在你身邊,若你期待,我永遠都是老杜,你的知己,你的哥哥。

生命太過沉重,有些事只能我們自己承受。有些話,我不會說,那是屬於我的罪。

我摟緊她,只願此刻綿延至天荒地老。

夜色靜好。

小冉。我愛你。